第一百六十一章 錯過,再遇故人
世間八苦,生老病死是天定,愛恨別離不過因為一個情字,放不下的人,都在苦苦煎熬,執念太深,求而不得。
為什麼不能忘記?忘了,一切就結束了。忘了,就可以重新開始。忘了,就像千月那樣,過著自己的人生,何其愜意。
可是他做不到,就算一遍遍想起來,一遍遍鑽心地痛,他也只是一邊忍受著痛,一邊想著她。如果連他都忘了,那阿憐,便真的不存在了。
他活著,只為記著她,尋找她,守護她。
這個肉身太過脆弱,但他的意志卻堅如磐石,他不能倒下,不過一場雷刑罷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天際雲雷滾滾,烏雲往下沉了沉,驚雷閃電由遠及近,醞釀著第二波雷刑,烏雲蔽日,天地像是入了永夜,除了偶爾掠過的閃電,四周一片黑霧,什麼都看不清。
她素衣白裳,一如既往,那傾世之顏在蒼雷下白如死灰,素來平靜無瀾的墨瞳此刻泛起點點漣漪,情緒涌動,凄涼而又無助,驚雷直下,她神色倉惶,不管不顧衝過來的模樣恍惚間像極了阿憐。
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來,刺眼的白雷打在他的頭頂,卻被一道白色的屏障擋了過去,刺啦一聲,將屏障劈出幾條裂紋,緊接著,密密麻麻的驚雷從天而降,將靈山照得如同白晝,白色的屏障經受著這一次次的衝擊,已經開始裂開,偶爾幾道雷穿過裂紋,落在他的身邊,劈出幾條深深淺淺的溝壑。
她始終站在他身邊,一遍又一遍地修補著屏障,可是驚雷一次比一次迅猛,好幾次都砸在了她的身上,她幾乎招架不住,雪琉璃生性便怕極了驚雷,此番又急又怕,不停地嚎叫,偶有幾道雷劈在它身上,它叫的極其凄厲。
緋悅流芸經歷過驚雷之刑,可那十二道驚雷比起今日的雷,根本不值一提,那不痛不癢的十二道雷就像是走了過場,而今日的雷,每一道都帶著毀形滅神之力,像是不把人劈得魂飛魄散不罷休。
而他,顯然是受不住的,既然他受不住,那便讓她替他受了吧。
她猛地撤去屏障,幾道驚雷毫無徵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衝擊太過巨大,連帶著他都被波及,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疼,他驚愣地看著她血衣翻飛,死死地扛著,心思涌動,竟覺得前所未有的心疼又鋪天蓋地地朝他湧來,好似要將他吞沒,這感覺,好熟悉。
「阿憐...」
她轉過身來,藍色的眸子澄澈透明,沖他慘淡一笑:「我叫...緋悅流芸...」
她用盡了全力在他四周豎起了厚厚的屏障,白雷落下動不了他半分,卻像是泄憤一般盡數打在她的身上,一次比一次重,靈山受此衝擊,生生被劈開,裂出一道深淵般的溝壑,她被劈得直不起身來,深深地陷入泥地中,鮮血肆流,觸目驚心。
「阿憐!阿憐!!!」他想衝出去,想衝出屏障,想抱住她,可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屏障紋絲不動,任他瘋了一般地捶打、敲砸都無法撼動半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替他受雷刑,那是他思之如狂、念之入骨的人,她日日陪在他身邊,他卻不知道。
緋悅流芸好像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撐著身子,四處躲閃著驚雷,最後縱身一躍,化作靈狐,飛往遠方,驚雷竟也被她引著遠離了靈山,一道一道,攜卷著風雲隨她而去,漸去漸遠,只聞天地間那令萬物心顫的雷聲偶爾傳來。
她雪白的身影帶著血色,被白雷劈得從空中極速地壓下,天際劃過明明滅滅的白光,許久才偃旗息鼓,她代他受了雷刑,而他自那一日起便沒有再見過她,她也沒有再回來過。
她的屏障仍舊罩著他,他花了七百年的時間才恢復全部的靈力,打碎了那屏障,這七百年,每一日都身心煎熬,他的阿憐回來了,可他卻不知道,如今又錯過了她,生死不知。
落日的餘暉每日都會灑在靈池旁的白羽花上,像極了她站在山崖處映著霞光的白衣,那時的她眉眼間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時而給他看自己的靈術,時而跳一支祭天舞,其實她真的讓人驚艷到了骨子裡,但他從未正眼瞧過她,只因為她並不是他心裡的阿憐。
她與阿憐全然不同,但她卻又是阿憐的後世,他一直不知道,直到錯過才追悔莫及,可現在後悔也於事無補,他要去找她。
這一找,就是一千兩百多年。
而在緋悅流芸受了雷刑之後,魂魄受損,失了記憶,再次醒來是在北國的漠河,她混沌得什麼都記不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個地方,她在漠河深處沉睡了一千九百餘年才從狐形變回人形。
她日日徘徊在漠河旁,想從附近找到一絲半點關於自己的東西,終究無果,直到遇見千月長風,那時的千月魂魄在星落之中休養了幾千年又入了輪迴,那一世,他是南羽國的上將,千月長風。
她發現千月長風奄奄一息地倒在漠河畔,他的容貌讓她感到很熟悉,她便出手救了他,他醒了之後卻對她拔刀相向讓她頗為氣惱,而後他才發現是自己想太多了,便有些自責。
他見過各色各樣的女子,身邊也從來不乏紅顏,可他從未見過那邊絕世傾城的容顏,和那雙清澈冷淡的眼眸,那雙瞳眸沒有絲毫別樣的情緒,沒有情感,卻不顯得空洞無神,眉宇間有著淡淡的疏離和冷漠,更多的卻是愁思,她在愁什麼呢?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她的聲音清靈似山間冰泉,很好聽。
「血族猖狂,犯我南羽邊境,接連屠了十來座城鎮,我便過來絞殺他們。」
她好像很驚訝:「你一個凡人,與魔族為敵,竟能活下來?」
他便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星落道:「神劍星落,有它在,妖族魔族都得懼我。」
她笑了起來:「既然懼你,你又怎會奄奄一息地倒在這裡。」
千月長風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寡不敵眾,不過他們也沒討到什麼好,被我滅族了呢。」
她的笑便僵了僵,收斂了些許。
「說來,我還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叫什麼名字呢。」
她眼神暗了暗,微微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千月長風倒是有些吃驚,見她有些苦惱的模樣,又看了一眼波瀾微起的漠河之下,芸勿荇草隨波而動,神思微轉:「既然這樣,那我叫你芸勿可好?」
「芸勿?」
「嗯,瀾芸勿。」
她笑起來,像是初雪后的陽光,十分耀眼而明媚,好似整片雪原都融在了她的笑里,她真的美好得讓人忍不住想擁有。
那時的千月長風不過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人,年少有成,心思沉穩,卻因為遇到了她,而變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了,為她歡喜為她憂。
他陪她三年,陪她走過無數座城池,看過無數的風景,陪她尋找她的記憶,可他卻並願意她想起那些,他希望她就這樣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他便能一直守在她身邊了。
但世間得償所願之事寥寥無幾,多的是求而不得。人最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又失去,千月長風,便是如此。
「千月,我要走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白色的羽衣隨風而動,簌簌飛花飄落,墜在她的肩頭,她伸手拂過,神色如常,並沒有哪裡不一樣,好似如往常一般同他閑聊接下來要去的地方。
他心口一窒,刀割般地疼痛起來,可他只能說一聲好,甚至,連問一問她下一步有什麼打算都沒有資格。
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習慣了她的存在,沒想到失去她之後,日子是這麼難熬,恍惚間她像是還在身邊,可回過神來,哪裡還有她半分蹤跡,他記得她身上的蓮香,於是他將住處都種滿了蓮,蓮花盛放的時候,暗香浮動,像是她又回來了。
八年的時光,他日日苦熬,甚至又跑去北國漠河尋她,卻是再也沒有尋到過她,好似他是那三年來他的一場夢,如今夢醒了,她也就散了。
可是她只是聽聞幽冥谷有一條三途河,河畔有彼岸花,傳說彼岸花能喚醒人的記憶,要去到那個地方,卻十分兇險,甚至九死一生,她只覺得,不能拉著千月長風冒險,所以告別了他。
但她卻不知道幽冥谷是血族的另一個巢穴所在,清丘因著血族差點被千月長風滅族,對千月長風恨之入骨,無奈她打不過星落在手的千月長風,且還在之前的一戰中受了重傷,若不是淺陌幫忙,她早就魂飛魄散了,此番正好在幽冥谷養傷,圖謀著如何殺了千月長風。
緋悅流芸來的時候,並沒有驚動任何人,畢竟三途河是亡靈輪迴之地,除了那看守的人,是沒人願意踏足那個陰晦之地的,這一日,她來的時候,卻是連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在,她看著血紅的河水潺潺流動,河岸邊有緋紅的彼岸花,也有純白的彼岸花,紅白相間,花蕊金黃。
那些白色的花,還未封存亡靈的記憶,紅色的花卻是封滿了記憶,輪迴愈久,記憶愈多,花色便愈深,待有朝一日,魂靈不再轉世,屬於他們的記憶便都會消散,花又會變成白色,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蒼青色的魂靈如流星一般在血色的三途河中穿梭,流向不知名的盡頭,沒人知道三途河的盡頭,也沒人去過三途河那邊的花岸,魂靈如銀河般落在三途河中,像是繁星墜入血河,詭異而又妖冶。
她遲疑了,她想若是這都無法找回記憶,她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