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國卷 二回 孤單野種

塗國卷 二回 孤單野種

男人站在家門口,臉上掛着尷尬地笑,左手猶豫地不停摸索後腦勺,看上去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

「事情就是這樣了。額,娘子,可以嗎?」男人小心地試探,神情有些擔心,生怕娘子拒絕他。

女人忙碌的身影突然停住,端著湯盆的雙手在半空僵持,雙腳像是被釘住,獃滯地看着靦腆的小男孩。

倒不是不同意,只是事情發生得太快,男人不過出門收個菜的功夫,就帶了個孩子回來,突然要加入夫妻二人平靜的生活中,這讓她有些猝不及防。

男人的右手被拉扯著放在身後,小男孩盡量把瘦小的身軀隱藏在男人的身後,但始終站在門外邊,唯唯諾諾地探出腦袋,不諳世事地瞥了幾眼屋內。

屋子不大,設施也很簡陋,牆壁上掛着幾張陳舊的神仙畫像,房頂上落滿了灰,數道陽光透過漏洞穿進屋內,左側的廚房裏除了一口生鏽的鍋子外,木柜上只有幾個帶裂口的盆子疊放在一起,不少還未劈好的木柴堆在犄角旮瘩里,就連偷食的老鼠也不願來此光顧。

客廳正中央放着一張陳舊的方木桌,桌面上僅擺了兩個菜盆就已經有些擁擠,卧室在右側,床和僅有的一個衣櫃緊挨在一起。

三處之間甚至連房門都沒有,只用破舊的麻布作為簾幕隔開。整體看上去,這家人的情況並不盡如人意。

三人都不言語,一時間,好似時間凝固,氣氛頗為尷尬。

小男孩似乎察覺到詭異的氣氛,面露內疚之色,更加貼近男人粗糙的手臂,表情逐漸委屈,少許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女人和他只一個短暫的眼神對視,便心軟了:「怎麼會不行呢!」。她的眉角帶笑,有些凹陷的雙眼成了兩條彎彎的細縫,欣然接受小男孩的出現。

不等男人反應,妻子已上前招呼著小男孩入門。

自此之後,小男孩順理成章地待在了男人家中,成為了一份子。

這個家並不富裕,男人平日裏會去鎮上務工,閑下來就和朋友出海捕捕魚,或是去自家田裏收收菜什麼的,現在家裏多了個孩子,他自然要比以前更加賣力才行。

女人大多數時候就在村子裏活動,常和朋友一塊織織布,賺點外快,沒事也會下地,若家中有什麼需要,也不麻煩丈夫,自己會去鎮上買。

至於小男孩自己,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母親的墳墓,男人將她就近葬在了山林間,應小男孩的請求,面向大海。因為家中沒有足夠的物質條件,所以小男孩沒有去念書,閑下來的時間都陪在夫妻二人的身邊。

儘管生活清貧,但自給自足倒也沒什麼太大問題,隨着小男孩的成長,日子也一定會蒸蒸日上。

某日,男人和朋友捕完魚,正泛舟回去。

搖漿的朋友看着他,一臉無奈和不解:「你還真是奇怪,雖然你兒子死在了海難里,但也不至於收養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孩吧!」

三年前,男人帶着獨子出海,說是捕魚,其實是遊玩。出海是一件危險的事,本來他是拒絕的,畢竟孩子只有八歲,他可不想有什麼意外發生。

但最終父親沒能拗得過孩子的糾纏,想着那日天氣晴朗,沒什麼風,偶爾一回應該不會怎麼樣,便帶了去。

可天有不測風雲,回家的路上突遇風暴,天色大變,狂風席捲天地,掀起劇烈的海浪瘋狂地拍打礁石,濺起數米高的水花,脆弱的木舟沒能堅持太久,幾個大浪將其拍得粉碎。

最後男人在岸邊醒過來,而他的孩子,葬身江海。

妻子在事後並未對他多加苛責,只是偶爾發發牢騷罷了,畢竟意外是誰都不想發生的。但此事在男人心中,卻是一道始終無法逾越的鴻溝。

三年來,不知有多少個深夜,他從噩夢中驚醒,腦海中孩子的面容浮現了一遍又一遍。

對他來說,他從來沒原諒過自己。收養小男孩,他覺著是上天給他的救贖,他要將自己無處安放而積攢多年的溺愛都給他。

至於他人怎麼想,他不在意。

想到這,男人的情緒越發激動,看着遠處家的方向,兩眼放光的神情更加堅定:「不管怎樣,林逸就是我的孩子!」

林逸是亡母給小男孩取的姓名,夫妻二人不打算讓他更改,畢竟小男孩的出現算是一種奢望。

但自己的出身,卻是林逸時常自卑的緣故,所以他很聽話,無時無刻不想把事情做到最好,以此來回報夫妻二人。

這天,是林逸第一次被教訓。

他頭一回打了人,而且下手不輕,對方父母還上門簡單地鬧了一下。

被打的那個,年齡和身材都要比林逸大不少,算是半個大人了,那孩子的風評很差,惹上偷東西,打架這類,是經常的事。村子裏不少孩子都被他欺負過,但大多數都怕被記仇而不敢告訴長輩。

今日是林逸唯一的朋友被欺負,他氣不過便動了手。

嚴格來說,其實算不上朋友,只是有好感罷了。因為在這個同齡人都大玩瘋玩,作天作地的年紀,林逸非常安分守己,也因此和其他人接觸少,時間一久便獨來獨往慣了。

大多數同齡人都說他看不起別人,不願跟他們一塊玩,只有那唯一的朋友對他的態度較為友好,至少沒有說他的閑言碎語。

或許是因為平日裏年幼的林逸聽話懂事慣了,現在突然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如此的反差,讓女人着實氣不過。

她雖一言不發,但兩個眼睛睜得圓瞪瞪的,額角的青筋隨着呼出的粗氣一鼓一脹,而男人卻默不作聲地坐在桌邊,並沒有什麼情緒波動,對於打架他似乎沒有太過在意。

「那麼,你打贏了嗎?」男人嚼著飯,一臉輕鬆淡然,好像對結果頗為期待的模樣。

女人頓時一驚,眉頭緊皺,漲得通紅的臉上充斥着生氣:「老……公!你說什麼呢!」

眼看氣氛不對,林逸不好意思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扭捏地尷尬著上前,乾笑幾聲:「唔……爹,我贏了!」

平靜被打破,男人立刻喜上心頭,眉眼彎起,樂得把兩排牙齒露了出來,自豪地笑得合不攏嘴,拿着筷子招呼兩人:「那就好!不用擔心,快吃飯吧!」

林逸稍顯尷尬地陪笑,迫不及待地跑上前。

「真是拗不過你們爺倆……」女人盤負起雙手,表情逐漸放緩,雖有無奈,但已不見方才那般生氣。

經過女人的時候,林逸停頓了一下,遲疑地轉頭看向她:「額……對不起……把衣服給弄破了……」

女人沒說話,眼神閃過一絲落寞,她輕撫林逸的後腦勺,欣慰地笑着,長嘆一聲。儘管他打架,但他會因為弄壞了衣服而向自己道歉,這一點,已足夠讓她舒心。

不知是不是打架累了,林逸今日是狼吞虎咽,不似平常,他的身上大大小小有不少腳印,頭髮裏面甚至還有不少小石子,好幾處皮膚也擦破了。

男人吃飯的動作放緩,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吃過飯,咱爺倆正好一起洗個澡。」

「啊?這……」林逸腦袋迅速低下,那一臉的不好意思着實把夫妻兩人給看懵了。

男人調皮地用筷子打了一下他腦袋,忍俊不禁起來:「傻孩子,咱們都是男的,你害羞個啥!」

木屋內響起其樂融融的笑聲,頗為溫馨。

夜深了,一輪孤月高掛黑夜,村子裏早早褪去白天的喧鬧,靜得出奇,路邊的田間泛起陣陣蛙鳴,大多數人熄了燈入睡,零散的幾戶人家點着油燈在夜話,路上時不時有幾隻野貓野狗在喊叫着流竄。

林逸在床上躺得不成人樣,呼呼大睡着,四肢大開作一個「大」字把被子踢開,呼嚕聲此起彼伏,睡得那叫一個沉。

男人和妻子分別在兩側,女人寵溺地看着熟睡的林逸,把他四肢收好,又蓋好被子,動作小心又輕聲,生怕吵醒他。

男人用右手撐著腦袋側躺,看着面露愁容的妻子:「想什麼呢?」

「都好些年了,這孩子都沒叫過我一聲「娘」。反倒是你這個「爹」每日都會喊上兩聲。」女人表情委屈和無奈,嘴巴少許嘟起,似是賭氣模樣。

倒也不是對一個稱謂真的那麼在意,只是自打親生孩子死後,就沒人這麼叫過她了。每每聽到一聲聲清脆響亮的「爹」,雖然表面上不說,但在她心裏,或多或少有些羨慕。

男人聽罷,也無奈:「他叫我,是因為他對生父沒有絲毫印象,可他卻是眼睜睜地看着生母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今日他打架,不光是因為朋友。還因為那些壞孩子總叫他「野種」」

「野種」是林逸在村子裏的外號,他自己當然是拒絕的,但過往他都盡量不會去在意,今日若非碰上了朋友被欺負,恐怕又是忍氣吞聲的一天。

一方面,他並不想給夫妻倆人惹麻煩;另一方面,如果他這個別人口中的「野種」叫了女人一聲「娘」,那女人在村子裏,就少不了閑言碎語。

人性本就複雜,外人可以用「野種」來欺負林逸,同樣可以用諸如「蕩婦」、「賤貨」等諸多辭彙來侮辱女人。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才也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儘管後者只是推測,但女人更願相信懂事的林逸是想到這一層的。

她的心田似拂過一陣春風般的暖意,鼻子有些發酸,眼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裏打轉,然後搖了搖頭,把眼淚又憋了回去。

林逸不安分地擺弄身子,蠕動着鑽進女人懷裏,像一隻可愛的小狗在尋求溫暖。

「傻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啊!不管別人怎麼說,你都是娘親的好孩子啊!」這是此刻女人心中最為真切的想法,雖不說出口,但她已然明了。

男人沉默地看着有愛的兩人,欣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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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馬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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