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地上墳(1)

第87章 地上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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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墳·楔子

磚塊因為被火燒透,滾燙驚人。

班牧擦了一把汗。他知道這是夢,但這個夢太熱,也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站在一個極大、極高的磚窯之中,四處儘是密密磚牆,幾乎要朝他倒下來一般高高壘著。

「張松柏!劉大力!」班牧心裡慌得發緊,一面在磚塊的縫隙里走,一面大喊,「劉小刀!」

沒人應他,只有熱浪一層層地涌過來,把他包裹起來。

班牧的汗越來越多,他狂奔起來,腳下突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低頭的時候,他看到地面不知何故不再平坦,反而滿是紅磚的碎塊。一隻枯焦的手從碎塊中伸出來,抓住了他的褲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班牧發狂地大叫,瘋了一般蹬腿。

臉上先是一疼,隨後又是一涼——有人打了他一巴掌,把半杯冷茶潑到他臉上。

班牧睜開眼,驚魂甫定,喘個不停。

「起來,換班了。」張松柏上下打量他,「你做啥夢?叫啥咧?」

「我、我叫啥了?」

劉小刀束緊褲頭,蹦跳著學他方才在床上蹬腿甩手的樣子:「啊啊啊,嗚嗚嗚,呃呃呃……娘誒,我怕。哈哈哈哈哈哈!」

班牧的臉色不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從床上起身穿衣服。

張松柏和劉大力、劉小刀兩兄弟已經穿戴完畢等著他了。劉小刀手裡還拎著個小布袋。班牧看了那袋子幾眼,咽了咽口水。

布袋子裡面是炸藥,他很清楚。

劉大力和劉小刀兩兄弟以前是盜墓挖墳的,後來說這行當損陰德損得太重,倆人成親都有七八年了,愣是沒生出一個種,於是便不敢再做了,轉而到這邊來燒磚。張松柏力氣大,幾拳頭就能把人砸暈。

……而我,我懂做什麼?

班牧的手一直在抖,褲帶都系不好。

「你咋了?」張松柏發現他的異樣,低聲罵出來,「別在關鍵時候給我縮脖子!今兒是你要當先開路的。」

「張哥,我、我做夢,我夢到他們了。」班牧一開口,聲音都抖了,「我夢見陳德才埋在磚裡頭哩,他還抓住我腳了……」

「我呸!」張松柏狠狠往地上啐了一灘濃痰,「我他媽就看不慣你這龜兒子。你怕啥,怕啥?人都死了你他媽怕啥?錢你沒拿?那銀子你沒藏?做了就做了,演什麼虧心戲!」

「今兒不做了行不行?」班牧連聲哀求,「我不行啊,我下不了手啊……」

他手上一涼,是張松柏把刀子塞到了他手掌里。

「班老二,你今天不管咋樣,都要把刀子捅出去,要見血的。」張松柏拍拍他臉,「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你不做,哪兒來錢買大屋娶媳婦?我告訴你,你今天不做,我們哥仨個就在窯子里做了你,你信不信?」

班牧在地上抖了半天,終於顫巍巍站起來。

棚屋外頭靜悄悄一片,值夜的人都紛紛去換班了。路上漆黑不見五指,只有半山腰的磚窯仍亮著彤彤火光,把天空映出怪異的血紅。

班牧把刀子揣在腰裡,劉大力和劉小刀把炸藥系在腰間,張松柏褲兜里有一塊拳頭大的鐵丸子,若敲在人腦袋上,定是又紅又白。

他們走在路上。他們準備去殺人了。

·地上墳

司馬鳳和阿四一路行至金煙池,還未走進去,司馬鳳便被迎面吹來的一陣烈風熏得連連嗆咳。

風裡帶著濃重的煙塵氣味,他咳了幾口,伸指一抹舌面,竟摸出一指頭的粗粒來。

「阿四,金煙池在起房子?」

到金煙池來尋歡的人們紛紛掩著口鼻,行色匆匆。有幾個不太在意容色的,頭上身上都是薄薄的灰土,在燈火光線下尤為狼狽。

「和金煙池無關,是外面九頭山的問題。」阿四捂著口鼻,匆匆拉著司馬鳳往金煙池裡頭走。

此時才剛入夜,金煙池裡面的客人卻比往日少了許多,各個樓里的姑娘們也沒有似往日一般在窗戶或樓下攬客,偶爾有幾個在外行走的,頭臉都蒙著厚厚的紗,手裡還撐著傘,全無姿色可言。司馬鳳滿頭霧水,緊跟著阿四進了沁霜院。兩人被龜奴帶著走到廊下,因走廊上蒙著厚厚的紗,總算能快活地喘幾口氣了。

那紗布看著挺新,但外頭那一面已經全是灰土。紗承不住這麼重的灰,它們紛紛落在底下的花草上,整個沁霜院看上去灰撲撲一層。

「都是九頭山那些磚窯作的怪。」龜奴連聲抱怨,「昨晚又塌了兩個,若不是今天白天下了一場大雨,只怕現在連出門都難,根本不敢吸氣。」

「磚窯怎麼了?」司馬鳳問。

這兩年因蓬陽的城牆和城外駐地需要重修,在勘察了周圍幾座山頭的地形土質之後,最後選定了九頭山作為磚塊的燒制地,隨後幾十座磚窯便在九頭山上建起來了。這事情司馬鳳也聽說過。九頭山的泥土不宜種地,倒是十分適合燒磚,新城牆的磚全是從九頭山磚窯里出來的。

但從上個月開始九頭山的磚窯就接二連三地出事,據說先後塌了三次,死了好些人。磚窯塌方之後,因天氣乾燥,風勢強勁,且九頭山正好處於金煙池的上風向,煙塵便源源不斷地吹了過來。

「塌了三次,沒人管么?」司馬鳳又問。

「有,先前監管磚窯那位大人已經被撤職了,現在是個新的在管。這不,剛上任三天,又塌了。」龜奴連連搖頭,「不過這磚窯塌方也是常事,不新鮮,只是先前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大的風,金煙池也從未這麼狼狽過。」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走到了霜華房外。沁霜院最近買了幾個新鮮的姑娘,霜華便借口身體不適,歇了兩日。因為很快就到魯王妃的生辰,她已經接到了魯王府的請柬,因而媽媽也不敢多說什麼,便由著她去了。

司馬鳳踏入霜華的房門,眼看龜奴走了,第一句話便是指著阿四對霜華說:「霜華,阿四說他特別喜歡你。」

霜華一愣,阿四的臉又紅了,恨不能跳到司馬鳳背上踹他:「少爺!」

他看到霜華似笑非笑的神情,萬分緊張,連連擺手:「少爺他胡說的,他胡說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一點兒不喜歡我呀?」霜華皺著眉問。

阿四呆了呆,這回學聰明了,一聲不吭,默默搖頭。他聽見司馬鳳和霜華都在笑,心裡越發窘迫,一直低著頭。

司馬鳳把他拉到凳上坐下,霜華倒了杯茶,遞到阿四面前。

「阿四大哥,霜華跟你開玩笑,你別見怪。」霜華笑道。

阿四默默接了那杯茶喝了,搖搖頭:「我不怪。」

他只是覺得心裡不舒坦,倒也怪不了誰。將這異樣心情壓下去,他開始跟霜華說明司馬鳳的來意。

霜華仔細聽完了才開口確認:「老爺的意思是,讓我密切注意私宴上出現的人?」

「對。尤其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以及身份特別的人。」司馬鳳頓了頓,「比如,教魯王兒子學藝的先生。」

「那幾位先生我倒是都見過,有一個還與我切磋過琴藝,我從他那裡套過些消息。」霜華低聲道,「可並未聽他們提起過還有新的先生來。」

「總之你注意就是了。」

「還有別的要注意的事情么?就這個?」霜華有些驚訝,「這與往常又有什麼不同?」

「沒有不同,至少現在沒有不同。」司馬鳳沉吟片刻,加重了語氣,「霜華,你切切記住,在魯王府內必須要保重自身。若是被人懷疑,以自保為上。魯王妃的生辰,我爹也接到了請柬,他會去的。」

「生辰宴上是會發生什麼事情么?」

「魯王平素閑散低調,也只有在自己和王妃生辰之時會操辦得略為熱鬧。這宴會連我爹都請了,那自然也會邀請魯王親近的大人和將軍們。」司馬鳳將聲音壓低,「場中是否會出現大人物,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了。」霜華見他神情凝重,不由得也壓低了聲音,「老爺去是跟這些大人物打交道的,而我的任務則是細察周圍。這場私宴,以老爺為主,我倒不是特別重要的。」

受兩人影響,連阿四也緊張起來,聲音壓在喉嚨里,含含糊糊的:「對。」

三人湊成一團,但也沒說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三兩句便講完了。霜華還得練琴,司馬鳳不便打擾,帶著阿四告辭了。

阿四臨走時緊緊張張地從懷裡掏出個紙包,放在桌上。

「霜華姑娘,聽聞過幾日就是你生辰,這是我送你的。」

霜華眨眨眼,將那紙包抓在手裡。紙包里是一根珠釵,簡單至極,僅是銀簪子上鏤刻了許多精細紋理,頂上托著顆銀白色珍珠而已。但細細一瞧,簪子上的紋理竟是無數朵六瓣的雪霜花,拱托著那顆銀亮珠子,素凈嫻雅。

阿四見她拆了,很是羞澀:「不值錢,也不太好看……」

「好看的呀。」霜華低聲說,手指慢慢撫摸著銀簪,小心地把珠釵戴在了發上。

因而阿四回去的一路,人都是飄著的。

「站穩了站穩了!都快飛上天了你。」司馬鳳叱道。

阿四笑成一朵花,全然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路上行人雖然不多,但兩人都下馬牽著走路,司馬鳳這時才有時間逮著他,跟他說起這一路發生的事情。等說到宋悲言腦袋裡的針,阿四終於不飄了。

正要細問的時候,前頭傳來打招呼的聲音:「司馬少爺。」

兩人抬頭一看,面前英俊的年輕人帶著一臉熱誠笑意,是捕快邊疆。

「噢,邊……」司馬鳳正要應聲,順便想誇誇他新的這套捕快服,結果立刻被邊疆打斷了。

「甘令史呢?」邊疆問。

司馬鳳眨眨眼:「在鷹貝舍。小白受傷了,他在那裡幫著煎煎藥。」

「甘令史也受傷了嗎!」邊疆頓時緊張起來。

司馬鳳又眨眨眼:「沒有哦……不是,這個我不知道。等他回來了,你問問他,你幫他檢查檢查。」

邊疆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懂醫術。」

司馬鳳:「讓甘令史教你!」

阿四看向邊疆身後:「邊捕快,你抓了個什麼人吶?」

邊疆身後站著個畏畏縮縮的老漢,聞言連忙把腦袋晃個不停。

「不是犯人,是今兒在城門被我遇到,我帶他去報官了。」邊疆說,「我見他年紀大了,沒地方可去,身上也沒盤纏,打算先帶他去吃點東西再作打算。」

「什麼案子?」司馬鳳來了點兒興趣。

邊疆笑了笑:「找人。老人家的兒子不見了。」

「哦……」司馬鳳那點兒興趣頓時就沒了。

邊疆繼續說道:「他帶兒子到蓬陽找活兒干,結果在碼頭倆人走散了,之後就再也沒找到。身上也沒什麼特徵,就一個特別普通的鄉下孩子,不機靈,沒見過什麼世面。」

司馬鳳和阿四飛快對視了一眼。沒有線索,沒有特徵,只有一個名字,在蓬陽這種地方,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老頭似乎是外鄉人,在蓬陽無依無靠。若想尋子,必須有落腳地,有錢,有時間。對這個老漢來說,落腳地和時間或許都是有的,但錢顯然極度匱乏,不然也不至於要讓邊疆帶他去找地兒吃飯了。

「不是不見……」那老漢突然啞聲開口,腦袋縮在肩膀里,似是對眼前公子哥打扮的司馬鳳十分畏懼,「是被人騙去燒磚了。碼頭上有人跟我說的。」

邊疆神情略為無奈:「我在城門見到他的時候他也這樣說。所以我帶著他去了碼頭和九頭山。碼頭上那個船工說得不清不楚,最後說是自己看錯了。後來上九頭山磚窯那邊去問,磚窯燒磚的人裡頭也並沒有他兒子。」

「是真的去燒磚了!」老漢急了,一隻腳在地上剁了幾下,「有人看見了!」

「磚窯里的人也不一定互相認識。」司馬鳳說,「或者他兒子剛去,別的工人還不識得。」

「每個進磚窯里幹活的人都要登記姓名和戶籍,我是直接查的本冊,確實沒有他兒子。」

司馬鳳嘆了口氣,點點頭。

老漢仍在說話:「捕快大人,捕快青天,有人看見我崽是跟著人上山了……」

「老伯,去吃飯,先去吃飯吧。」邊疆拉著他說,「明天我再幫你去查。」

老漢抓緊了手裡乾癟的包袱,縮著腦袋跟邊疆走了。

「邊疆總是這樣自己給自己找事做么?」阿四問。

司馬鳳小聲說:「他是個濫好人。」

兩人已經從方才的對話里聽到了結果。邊疆既然說「幫你去查」,這就表示官府不會真的去尋找老漢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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