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煙魂雨魄(8)

16|煙魂雨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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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芙蓉院的老鴇在內,金煙池的媽媽們對沛沛都沒有印象。

「十九年前……十九年我這兒的人都換兩輪了,誰還記得住十九年前的事兒啊?」芙蓉院的媽媽十分不滿,「我是十年前才接手芙蓉院的,這些事情更不可能知道了嘛。」

金煙池的姑娘們年紀都不大,二十來歲就開始各自尋找去路,如今這裡沒人還記得多年前自縊而死的一個姑娘,被問起時面面相覷,只表示幫不上忙。

「在金煙池裡頭幹活的人之中,有誰是十九年前就在這裡呆過的?」司馬鳳問。

「這個倒是有的。」老鴇們說著紛紛散去,未幾便有人領著幾位上了年紀的男女過來。

這幾個人都是金煙池這兒幹活多年的人,其中有兩位竟是產婆。其餘人口中問不出什麼線索,倒是兩個產婆說起了一件事。

兩人長年在金煙池呆著,給姑娘們配藥下胎或是接生,所產的孩子大多不能留著,都送到了金煙池外頭,或是等養到略微懂事的年紀,賣到別的府上當奴。兩人都是記得沛沛的,因為沛沛當時生的是一對雙生子。

金煙池女子雖多,能順利產下孩子卻很少。一是老鴇和龜奴們都十分緊張,一旦發現徵兆立刻找來產婆或大夫落葯下胎,二是姑娘們自己也清楚,來此地尋歡的男人多是露水姻緣,即便有了孩子也做不得數。但沛沛卻是真心實意地愛上了那個男人,遮遮掩掩地,被發現時已無法下胎,只能將孩子生下來。產婆在金煙池呆這麼久,接生過的雙生子並不多,沛沛生得艱難,前後折騰一日有餘,兩個婆子因而都牢牢記住了她。

沛沛那時是芙蓉院里比較受歡迎的一個姑娘,老鴇一直守在房外,等孩子出來了立刻接手要送人。沛沛拚命也只留下了一個,恨得砸床哭號不止。

「送給了誰?」遲夜白問道。

「有的拍花子消息特別靈通,巴巴守在妓院後門,孩子一出來立刻抱走賣了。說是送人,其實是賣到了別處。」產婆說,「至於賣給了誰,就算找到拍花子,他也記不住哩。」

另一個產婆介面道:「只記得是男孩,身上也沒個胎記,找不回來了。」

「剩下那個呢?」遲夜白便把那一位放在一旁,接著詢問另一個孩子的事情,「沛沛為何自縊而死?她死後那孩子去了哪裡?」

「沛沛是病得受不了了才死的。」產婆低聲道,聲音中很有些凄然,「生了孩子之後她價錢就跌了,芙蓉院那媽媽又說她生產期間費了許多錢少接了許多客人,身子還未好利索就催著她接客。一來二去的,落下了一些擺不脫的毛病。」

沛沛死時骨瘦如柴,已被老鴇趕到後院柴房中呆著。那瘦小的孩子一直跟在她身旁,不善言語,只習慣怯怯抓著自己母親的衣袖。

金煙池接待的是三教九流的客人,有揮金如土者,自然也有窮困者。每個青樓都在後院築著一排柴房,柴房中有時放著雜物,有時就住著如沛沛這種沒辦法再賣出好價錢的姑娘。價錢雖然不好,但人是能用的——沒什麼財物的男人慷慨掏出十幾二十文錢,就能掀開帘子鑽進柴房。沛沛在柴房住了一年多,受盡煎熬,日夜痛哭。她已經沒了吃藥的必要,看著自己一日日衰弱下去,終於還是穿上最好看的衣服鞋襪,自己了斷了。

「沛沛接客的時候那孩子就在外面院子里玩兒。可有些客人怪得很,就喜歡拎那孩子進房讓他看著。但花了錢就是大爺,誰能說句不呢?」產婆小聲說,「沛沛自縊之後就是那孩子發現的,話都不會說了,一個勁站在院子里哭,哎呀好可憐吶。」

但產婆卻也不清楚那個孩子現在去了哪裡,只知道芙蓉院的媽媽也把他賣了。但那老鴇早已過世,怎麼都問不到詳情了。

司馬鳳與遲夜白離開金煙池,一齊默默地走著。

「沛沛雖然賣身給芙蓉院了,但她的生死在戶籍處還有記載,可偏偏就漏了她兒子。」遲夜白擰著眉頭,「我再去戶籍處查查吧,或許有些卷籍我當時沒看到,記不下來。」

他昨夜耗了太多精力,睡得也極不安穩,半夢半醒間一直聽到司馬鳳在院子里練劍。雖知道他是想陪著自己,但練劍的聲音對遲夜白來說著實很吵。可他最終也沒制止司馬鳳,只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清晨。此時兩人走在日光里,司馬鳳看到他臉色有些蒼白,便捏捏他的手。

「不要著急,甘樂意在驗屍,能找出些線索來的。你回家歇歇吧。」

「歇不下。」遲夜白說。

他真正睡不安穩的原因是,一旦沉入夢中便會立刻回到那間沒有邊際的黑房子里。黑房子里沒有手持蓮花燈的司馬鳳了,只有角落處越來越濃厚的黑色人影,無聲無息地張開手朝他撲過來。

他按了按鼻樑,心中又煩躁又不安。

那個黑房子不是他臆想中的東西,而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而他昨夜一夜輾轉,又隱隱約約想起了一些事情。

幼年時因為無法處理自己看到、聽到、聞到的所有印象,他曾經有過一段瀕臨崩潰的時間。爹娘見他日夜堵著自己耳朵,雙目緊閉,不敢看也不敢聽,生怕真的出聲,於是連忙跟司馬良人求助。司馬良人和傅孤晴尋遍江湖來找能人異士為他治療,並且把遲夜白接到了自己家裡,讓司馬鳳陪著他。

他被蒙上了眼睛,海風和鳥雀的聲音沒有了,人聲和馬車聲也沒有了。司馬鳳和他在家中最深處的院子里一呆就是三個月。

遲夜白剛被蒙上眼睛的時候根本不敢邁開腳走一步,一聽到司馬鳳的聲音立刻張手緊緊抓著他。司馬鳳便牽著他的手,帶他一步步地熟悉那個院子。

之後司馬良人便帶回了一個人。遲夜白蒙著眼睛,看不到那人面目,只隨著司馬鳳一起喊那人「先生」。

那人把他帶進一個房間里,教他如何在心裡頭把自己所接收到的信息整理存放。那房子里全是高大的書架,他一個個摸過去,心頭髮慌的時候就回頭喊司馬鳳的名字。

司馬鳳總是跟在他身後,幾乎一步不離。

遲夜白不知道那人影是不是那位「先生」。他從未見過他模樣,司馬鳳也沒有提起過。司馬良人倒是告訴他不要去想,那位高人是特意隱去自己身份來幫助他的。遲夜白於是就不去想了。

他害怕自己會回到那樣的狀態里。

海鳥在窗外呼嘯的每一聲,都令他想起海面上倒伏的船隻、沉浮的屍體、屍體的衣著和屍體上的每一個表情。侍女在門外走過的腳步聲也會瞬間令他想到之前的每一個日夜、每一個從他門外經過的人,他們抬腳、落腳、移動、跑跳,聲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翻騰,他趴在地上大哭,隨後又立刻想起自己怎麼因為摔倒、因為失去玩具、因為暫時脫離娘親懷抱而大哭的記憶。

他沒辦法控制,記憶巨細無遺,一個看似無關的細節就能勾起他見過和聽過的所有事情。

既然司馬良人讓他不要勉強去想,他便不回憶了。那段因為有「先生」介入而變得模模糊糊的回憶,是他混亂和清晰的分界線。

遲夜白確實感激那位「先生」。若是沒有他,自己早已瘋了也不一定。

「司馬,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么?」遲夜白問司馬鳳。

司馬鳳說當然記得。「你小時候特別好玩,臉胖乎乎的,一捏就是一個印兒……」

「那你記得那位『先生』么?」遲夜白說,「給我治病的先生。」

司馬鳳頓時停口。他以為遲夜白記起了什麼,連忙拽著他手:「你想起他了?」

「想起一點兒……但不清晰。」遲夜白見他萬分緊張,心裡起意想逗他,「怎麼?你跟那先生做過什麼壞事,這麼怕我想起來?」

司馬鳳鬆開他的手,捏捏自己的手指,神情有些古怪:「反正那廝不是什麼好人。」

「他幫了我。」遲夜白說。

司馬鳳憤憤:「幫了你的就是好人么?」

「那是自然。」遲夜白見他不似假裝,是真的隱隱有些生氣,便繼續笑道,「比如你,你就是好人啊。」

雖知道他只是隨口說著玩玩,但司馬鳳立刻就不惱怒了。遲夜白笑得少,因而他一見著他笑就開心,寧可被擠兌百次也不惱。

「說到好人,我這兩日在思考那兇手殺人之後要堅持蓋著屍體的原因。容珠用巷子里的破被蓋著,小雁用筐子蓋著,春桐是用磚石封著。」司馬鳳說,「兇手在掩蓋屍體,但這種掩蓋的方式顯然並不嚴密,他不是為了藏匿屍體才掩蓋的。」

遲夜白疑惑道:「不是為了藏匿,那為了什麼?」

「愧疚。」司馬鳳摸摸下巴,「行兇之後的愧疚和悔意讓他不安,所以他拙劣地掩蓋屍體,是一種類似補償的致歉心態。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愧疚,但今日聽產婆說這故事,我有了點兒眉目。」

「是的,一定要找出沛沛的孩子。」遲夜白低聲道,「他太可疑了。」

兩人拐過一個街角,說話間正要往戶籍處去,忽見前頭有人推著一輛板車走過來。板車上放了幾個泔水桶,晃晃蕩盪,似是不穩。推車的人把車子放停了,提著幾個桶子挪動位置,見都放平穩了,才重新推車往前走。那人瘦削乾癟,看著沒什麼力氣,用來提水桶的工具倒是有趣:那工具長得像是一個抓手,開關持在推車人手中,他用力一捏那開關,前端的抓手就張開來,緊緊抓住了水桶的把兒。

司馬鳳走了兩步,突然停下,回頭看著那推車人的背影。

他想起了昨天阿四說的事情:在金煙池裡頭倒夜香的人左手筋脈受了傷,提不了重物。

「提不了重物……」他看著遲夜白,沒頭沒尾地說,「他怎麼去倒夜香?」

遲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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