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梨迦山上。
斷香佇立在突起的巨岩之上,看著山腳下的昭辰大軍將梨迦山包圍得水泄不通,眼前卻不斷浮現出那張淡然容顏上澄透雙眸滑下的滴滴晶瑩……
見他痛苦流淚,她本該高興的。
可是她心中卻毫無快意,反而覺得深沉的哀傷……為何那景象會讓自己說不出話,不敢直視……
她不是應該恨他的嗎?這究竟是什麼感覺?或者是他的什麼術法?
斷香自詡看透世間的墨眸裡頭一次浮現不解之色。
「梨……斷香。」
「還是叫我梨迦吧。」本來斷香這名字就不屬於自己,只是因為怨恨而深記。
礪還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他上前與她一同站在巨岩上,望著昭辰大軍問道:「你在擔心我們與昭辰皇室的大戰?」
斷香並未看他,嗤笑道:「區區螻蟻,有何值得我擔心的。倒是你……」
她頓了頓,「她的後人也在其中,你打算如何處理?」
「自然血債血償。」
當年,他不過是個呆在深山修行的懵懂小妖,偶爾也會做點好事,遇到迷路於深山的百姓,他便會化成人形為其指路。
日子久了,深山有妖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段家為了更改後代早夭的命運,刻意將段家最小的姑娘扔在深山裡,指使她接近他。
待兩人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她趁他不備,取走他的心頭血。
妖族的心頭血,其實與凡人的血是一樣的,對於人類毫無用處。
段家取走心頭血后,以為他死了,就隨手將他的屍體棄之荒野,而他因為受傷過重,失去了五百年一次的化龍機會。
「如果不是你飛傳回來的消息,我竟不知曹相一支是段家血脈。」
「湊巧知道罷了。」這得歸功與在驛館那晚她的瞎轉悠。
當時,她也驚訝曹相與段家竟有關聯。想到礪還與她都栽在同一個段小姐手上,她都不得不服段家的好手段。
只是服歸服,仇還是要報的。
天下,她也要掌握於手中。
於是,在得知昭月有意招無憐為駙馬,昭辰帝對她有齷齪心思,在猜測出昭辰帝的計劃后,她有了計劃。
她故意拐走無憐,在明知道昭月在場的情況下,與他舉止親昵,順便透露出自己要前往伽羅寺。同時暗地裡聯繫了呆在梨迦山上的礪還和病河,告訴他們自己的計劃。
「只是,我還以為你會帶領梨迦山眾人去佔領昭辰皇城,讓病河留下呢。」
「仇人在眼前,自然要親手血刃才痛快。」礪還看著山腳恨聲道。
「唔。也對。」斷香點了點頭,回頭看他,問道:「這幾日,還是沒在小妖中找到雪羽和風隋嗎?」
「沒有。」
礪還沒見過雪羽和風隋,只能根據斷香提供的影像找人,他想了一下,猜測道:「會不會他們幻化成別的模樣?」而不是她之前見過的孩童形象。
「不可能。」
斷香想也不想地否定,蹙著眉道:「他們妖力低微,保持原本的模樣就已不易,根本無法幻化出其他形象。」
「這……」
礪還不苟言笑的面容浮現一絲疑惑,「難道他們沒來梨迦山?」
「有可能。」
想到在玉鄉突然短暫感應到小妖的氣息,斷香的柳眉蹙得更緊了。
如果沒有昭辰皇室歷代流傳下來的預言;如果玉鄉沒有恢復原狀;如果不曾見識到無憐和斷香的厲害之處;如果沒見過斷香的美貌……
無憐和斷香走了就走了吧,昭辰帝完全不會在意這兩個人。
但是在見識到兩人的價值,在沉迷於斷香的美貌之後,在答應昭月請求,順水推舟打算用駙馬之位捆住無憐,讓他永遠留在昭辰的時候,無憐和斷香的夜奔無疑打亂了他的計劃!
昭辰的版圖不能擴大、趁手的工具跑了、宮妃和駙馬私奔……
無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兩人相攜離開的行為都是在打他的臉,還是他的臉狠狠扔在地上踐踏那種!
他怒火攻心,簡直不可饒恕!更是背叛!絕無可能放他們離開昭辰,讓他們雙宿雙棲!
於是,在昭月說出無憐和斷香準備去伽羅寺的時候,他率領大軍馬不停蹄地趕到伽羅寺,準備將二人抓回。
只是,等他到達伽羅寺的時候,與想象中不同,竟只看到斷香一人。
昭辰帝雙手背在身後,身後跟著百萬大軍,擠滿了伽羅寺,整座梨迦山密密麻麻都是他的人。
「怎麼只有你一人,無憐呢?該不是知道朕來了,拋下你逃跑了吧?」
見斷香一人斜躺在大殿中央斷裂在地的巨大佛頭上,懶洋洋地支著腦袋,昭辰帝心裡先是一喜,但一想到她偷跑的行為,他又生氣起來,忍不住尖酸道。
斷香姿勢不變,輕輕掃了他一眼,問道:「是又如何?」
那一眼,瞬間讓昭辰帝的滿肚子的火氣都消失了,心裡的小鹿又開始亂撞起來。
「呵。果然小白臉都靠不住!」
昭辰帝罵了一句,看著斷香十分大度道:「這也算是給你一個教訓了。只要你乖乖認錯跟朕回宮,保證以後都聽朕的話,朕就原諒你了!」
「嗤——」
她知道昭辰帝自大不聰明,但是不知道竟蠢到自以為是。斷香忍不住笑出聲,眼神卻輕蔑,一字一句問道:「要我認錯聽話,你算什麼東西?」
「朕乃昭辰天子,一國之君!」
「哦,很快就不是了。」斷香輕飄飄地說道。
「你這什麼意思?」昭辰帝綳著臉問道。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斷香舒展了一下懶腰,伸手朝空中點了點,說道:「你自己看吧。」
隨著她的動作,半空有氣流如水波紋一樣盪開,最後出現一面光滑清晰的鏡子,照射出昭辰皇宮此刻的景象——
皇后,宮妃,太子,侍從,所有人都在倉皇逃竄。
身材魁梧,長相粗狂的男子帶著一眾妖物在後面追趕,所到之處無不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不到一刻鐘,整座皇城就被魁梧男子掌控住了,里裡外外清洗了一遍,再無一個活口。
昭辰帝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鏡子,喃喃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是幻象,是你的妖術!」
斷香斜睨著他,好笑道:「你值得本尊動用幻術嗎?」
「你是故意的?」
親眼看著皇城淪陷,女兒外孫慘死,曹相再也忍不住了。他從隨行的官員隊伍站了出來,面露恨意道:「你是故意拐走無憐,引著陛下率領大軍離開皇城,讓皇城無重兵看守,好趁虛而入。」
她一直表現得喜怒無常,舉止隨心隨性,他還以為她是天性如此,卻不知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她挖下的陷阱……
「是啊。」斷香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你果然聰明,不過很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聞言,昭辰帝終於不能在欺騙自己是幻象了。他臉色變得煞白,腳下一軟,差點癱在地上。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朕一直待你不薄……」
「哈哈哈,待我不薄?」斷香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墨眸幽深地看著昭辰帝,冷聲質問道:「所謂的不薄就是殺了我嗎?」
昭辰帝心裡一顫,不大靈光的腦袋終於靈光一次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你是魔神?你都知道了?」
斷香輕笑,是啊,都知道了。
誰能想到,她不過是閑得無聊在驛館瞎轉悠,就聽到這麼一個驚天大秘密呢。
貴為將軍的昭辰太祖,野心滔天,想要謀朝篡位。
當時佛法在昭辰非常鼎盛,憐香更是因為嘉慧道長的預言被奉為救世佛陀,上至貴族,下至百姓,人人皆對他深信不疑,在民間聲望極高。
於是,昭辰太祖屢次約見憐香,想要收買憐香,讓他幫助自己完成大業,可惜憐香無意摻和,甚至還勸說他放下執念,一旦發生戰亂,受苦的是百姓。
昭辰太祖表面應是,懇求憐香忘了這件事,只當沒見過他。內心卻覺得憐香冠冕堂皇說了那麼多都是在擁護當時的皇室。
他想要掌權天下的話,憐香就是他第一塊絆腳石。
一方,想要誅殺她,得到心頭血。
一方,想要污名化僧者,將僧者拉下神壇,利用佛門製造混亂
在得知她和憐香是好友后,段家和昭辰太祖一拍即合,一人出錢,一人出力,利用嘉慧的預言讓她變成十惡不赦的魔神,人人得而誅之。然後,逼迫著憐香做出抉擇。
如果他袒護她,那就說明他是非不分,有什麼資格做救世佛陀呢。到時候,他們可以舉著正義的大旗,光明正大地殺了她,理直氣壯地質疑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
可惜的是,憐香非但沒有護著她,反而親自動手殺了她。
最後——
段家,什麼都沒得到,還多了個草菅人命的臭名聲。
昭辰太祖也因為被爆出與段家一起殘害無辜百姓,為平息眾怒被當時的皇室貶到邊陲做守城小將。
只不過,他賊心不死,等到魔禍的時候,他瞅准了時機,趁亂掌握了政權,終於坐上心心念念的位置。
上位后,他唯恐有人以同樣的方法推翻他創建的王朝,就以各種借口各種理由下令百姓不可再建廟拜佛,不可再信鬼神,並留下祖訓命令子孫後代不可再興佛教,不可沉迷術數之說。
至於魔族,得知她確實是魔神后,他唯恐她上門尋仇,便竭盡全力抹去那一段歷史,命令所有人不可再提及魔禍一事,子孫後代亦不可自動招惹魔族,只當不知世上有魔族即可。
一切都遵循著他的計劃走,魔神亦沒有找上門。
等到晚年回想起這一生,他難免得意洋洋,便寫下自傳,讓子孫後代見識見識自己的厲害和輝煌。
此次,不知是哪個侍從從旮旯里找了這本遺失了近三百年卻保存完好的自傳,還把這本自傳當做昭辰帝愛看的話本,放在了昭辰帝此次出行攜帶的行李里,昭辰帝在無意中翻到不禁大驚失色,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大仇人呢!
那仇人還是法力高強的魔神!
驚慌失措下,昭辰帝習慣性找來曹相商量對策,不料被閑逛的斷香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所有的不解,所有的真相都在那一刻清晰明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
知道斷香就是魔神后,曹相知道今日的事情無法善了,沉著臉問道。
「我想啊……」斷香飛身躍下,視線在所有人身上轉了一圈,勾起唇角道:「本尊想你們都猶如此佛。」
話音剛落下,她手上微微用力,巨大的佛頭瞬間化為粉末。
身後,礪還與一眾魔將撤除隱身術,紛紛顯現出來。
昭辰帝等人見狀,頓時面如死灰。
「嘖嘖嘖,真是兇殘。」
殿外,有人感嘆道。
一道高瘦的身影從殿外費力擠了進來,曹相一見,頓時大喜,「如慧道長——」
「是你。」宴會上讓她厭惡的青年。
如慧沖著曹相微微頷首,看著斷香道:「只怕你今日不能如願了。」
斷香神色冰冷,墨眸幽深:「你想攔阻我?」
「貧道只是想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你一定會去的地方。」
說完,如慧扔給斷香一個小荷包。
斷香抬手接住,打開一看,裡面是一隻竹制的小兔子。
風隋在他手中……
斷香垂眸看著手裡的兔子,嘴唇微抿,對礪還說道:「這裡交給你。」
……
梨迦山背面。
怪石嶙峋,樹木枯黃,百花不開,而造成這般景象的是遠處的一個山洞。
那裡,如旋渦一般,不間斷吸收著萬物的生機。
啾啾滿臉不平道:「其他人還冤枉是大人在吸收萬物之氣,明明就是這洞口在搞鬼!」
她話說得大聲,震得旁邊的山石又往下掉了些。
阿兔面色一白,緊緊依偎在無憐身側,小臉綳得緊緊的,「梨迦山要倒了……」
梨迦山一倒,相當於人間最後一道保護屏障沒了,所有的生靈都將遭難。
每隻妖都有自帶的天賦能力。
啾啾的能力是有關於記憶的,而他與生俱來的能力是預知。
在他剛學會化成人形的時候就做過一個夢。夢中,梨迦山倒塌,無數生靈都失去生氣,天地重新變回混沌。
死去的生靈中,包括他還有啾啾。
這個夢,是預知夢。
他無法改變未來的事情,只能坦然接受,快活一天是一天。可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他還是忍不住害怕。
「世尊——」他忍不住扯了扯無憐的袖子,從懷裡拿出佛珠,泫然欲泣道:「這佛珠是世尊交給阿兔保管的。可惜阿兔不能再替世尊保管了……世尊還是自己收起來吧。」
啾啾顯然也想到了阿兔說過的預知夢,同樣從懷裡掏出簪子,塞到無憐手上,一臉要哭的樣子,紅著眼眶道:「這簪子也請世尊自己交給大人吧。」
說完,轉身與阿兔抱頭痛哭。
無憐看著一臉即將要生離死別的小妖,以為二人是認為如慧要殺了他們,於是淺笑著安慰道:「你們不要難過,道長答應過貧僧,等他辦事回來後會讓你們走的。」
「什、什麼?」啾啾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珠,疑惑道:「為什麼要放我們走?」
無憐失笑,放人哪裡需要什麼理由。
「就是,那臭道士有那麼好心嗎?」阿兔也不信,「這世上,真正好心的只有世尊和大人。」
「嗯嗯,就是。」啾啾點頭贊同。
提起憐香和梨迦,兩隻小妖就一掃之前的哀傷,變得開心起來。
幾乎不用無憐詢問,兩隻小妖就自動把憐香與梨迦之間的事,從相識、相知再到誤會、分離,都交代得明明白白,仔仔細細的。
「大人下山的時候,知道世尊怕孤單喜歡熱鬧,吩咐能說會道的我一定要陪著世尊呢。」
「是呢是呢,還特地囑咐我世尊怕疼,一定要仔細看顧好世尊,無論如何千萬不要讓世尊受傷呢。」
「可是,阿兔有負大人的囑託,最後還是讓世尊受苦了。」
「我也是。大人死後,世尊一直都不開心,我怎麼努力都不能讓世尊笑一下。」
說著說著,兩隻小妖又要哭起來。
無憐見狀忙轉移話題,問道:「憐香呢,憐香對……她好嗎?」
「世尊自然對大人好啦。」
果然,兩隻小妖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七嘴八舌道——
「世尊總是采最美的花送給大人!」
「大人下山後,世尊每天都會爬到梨迦山的巨岩上,看著山下發獃……」
「為了復活大人,世尊不顧生死抱著大人投身火海,只為將全身佛力渡給大人。」
「本來,世尊可怕疼了……」
說到這,兩隻小妖又開始抱頭痛哭。
「……」
無憐心中隱隱有觸動,伸手撫著小妖的腦袋,剛想開口說話,卻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喊道:「快躲開!」
無憐一驚,順著斷香的視線往上看,上方有巨石快速滾落。此時,要躲開已是不能,無憐下意識地將小妖護在懷裡。
只聽到「砰——」一聲巨響,巨石落在了不遠處,帶起一陣陣塵土,震得原本搖搖欲墜的梨迦山又滾落下不少小石子。
「你以為你是金剛不壞身嗎?」斷香收起手,眼裡帶著不易覺察的驚慌,拉起無憐氣極敗壞道:「難道就不知躲開嗎?」
無憐一怔,沒有說話。
倒是小妖看到斷香欣喜不已,圍著斷香又哭又笑,順帶指著如慧告狀。
如慧面色如常,絲毫不見窘迫。
斷香眼神冰冷地看著他,「原來擊碎保護結界的是你。」
「貧道也沒想過,原來那保護結界是你下的。」
如慧面色淡淡,看了眼無憐,視線轉向斷香,勾了下嘴角:「若不是大師說,這兩隻小妖是你的手下,貧道還以為只是尋常小妖小怪呢。」
「哦?」斷香沒有看無憐,冷聲道:「然後呢,你想拖延時間救伽羅寺那群人?」
很可惜,那群人現在應該死得差不多了。
「不不不。」
出乎意料的,如慧擺手道:「他們是死是活,貧道一點也不關心。」
「那你要本尊來此做什麼?」
「貧道只是想讓你與貧道一同進入山洞查看究竟。」如慧指了指遠處的山洞。
斷香冷眼看他,「憑什麼?」
如慧笑了下,指著她身側的小妖,「他們身上有貧道下的禁制,只要貧道念下咒,他們就會立馬灰飛煙滅。別急著動手,貧道話還沒說完……他們的禁制,普天之下只有貧道一人可以解開……貧道可以解開他們的禁止,放他們走,只要你與我一同進入山洞。」
小妖身上確實有禁制,甫一見面她就察覺了。
斷香微微凝眉,最後冷哼一聲,「你解開他們的禁制,本尊就陪你進入山洞。」
如慧不確定小妖在她的心裡的份量,擔心再討價還價,斷香會直接甩袖而去,直接無視小妖的死活。於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就點頭同意了,二話不說地解開小妖的禁制。
斷香見小妖禁制解了,直接用穢氣化成飛鳥,讓它馱著小妖離開。
待到小妖安全離開后,斷香才轉向如慧,冷冷道:「走吧。」
如慧自然跟上,一邊走,一邊掏出一張符紙遞給無憐道:「大師,一起吧。」
無憐準備伸手接過,這才發現手裡的簪子忘了還給啾啾。他愣了愣,忙轉身想要叫住小妖,卻發現小妖早已不見蹤影了。
罷了,等下次見到再還給小妖吧。
他將簪子收入袖中,接過符紙問道:「這是什麼?」
如慧如實回答道:「那洞口會自動吸收萬物之氣,你我需要此符保護,否則還沒進入洞內就變成乾屍了。」
「啊。」無憐一驚,見斷香已進入洞中,焦急道:「那斷香施主……」
「她的結界可比我這符紙厲害多了。」如慧羨慕道。
無憐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洞里,黑漆漆一片。
斷香不喜黑暗,她一邊走,一邊灑下點點光螢。
漸漸的,整個山洞慢慢亮了起來,如白晝。
如慧見狀,不由再次感嘆魔神的厲害,同時還有濃濃擔憂,這樣強悍的實力,他真的有辦法對付嗎?
正憂愁著,前方的斷香停下了腳步。
如慧心裡一緊,快步走上前一看——山洞的盡頭,赫然出現一道一人寬的裂縫,且有不斷擴大的趨勢,此刻正瘋狂地吸取萬物之氣。
「原來這就是周圍萬物生機盡失的源頭。」
如慧垂下眼眸,心裡暗忖著:「想來這就是祖師爺預言的地方了。」
再抬眼時,面上已然布滿了殺氣,他暗自蓄力,趁著斷香沒注意,轉身對著她便是一掌。
斷香一時不察,竟是被他拍了個正著。原本重傷未愈的身體此時又受重創,讓她不由嘔出一大口鮮血。
如慧一擊得手,正欲趁勝追擊再下殺手,就看到無憐擋在了斷香面前,驚疑道:「如慧道長這是做什麼?」
「貧道在做什麼?」如慧收回手,冷眼看著無憐,不悅道:「大師應該自己此刻在什麼才對。」
無憐眉目間浮現幾分悲憫,不忍道:「斷香她……不該死。」
如慧盯著他,眸色越發冰冷了,明白不說清楚的話,無憐一定不會配合他。
於是,他側身指了指身後的裂縫道:「看到這了嗎?它在吸收萬物之氣。它變得越大,吸收的萬物之氣就會越多。不過,幸好它一開始是出現在梨迦山背面,吸收的是梨迦山的生氣,若是出現在人間的話,那人間早就成了混沌。雖然現在也差不多快是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定定看著無憐說道:「梨迦山是人間最後一道屏障,若是梨迦山也擋不住,倒下了,那世間所有的生靈都將遭難。」
無憐一驚,怔怔地看著裂縫,問道:「可有什麼辦法解決?」
「方法?」如慧看了斷香一眼,「自然是有的。」
「祖師爺對梨迦的預言出現偏差導致魔禍一事一直耿耿於懷,於是,他重新測算,窺到新的天機——這裂縫名喚「混沌」,顧名思義,他出現在哪裡,就會把哪裡變成一團混沌。原是無解之困境,然而上天仁慈,還是為人間留了一道生機,讓梨迦應運而生……」
「她就是可以封閉混沌的人。」
「封閉混沌?要如何封閉?」無憐握緊了手中的念珠,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如慧淡淡道:「自然是以身填補住裂縫,以佛力加持。屆時,混沌自然封閉。」
聞言,斷香冷笑,「憑什麼本尊要犧牲自己換取螻蟻苟活。」
「你沒有選擇。」如慧冷聲說道。
話音剛落,便再次抬手攻向斷香。
斷香嗤笑一聲,推開無憐,直接迎了上去。就算她有傷在身,這臭道士也不是她的對手。
果然,不過幾十個來回,如慧就受到斷香一擊,後背重重撞到洞壁上。一瞬間,所有空氣都像是從肺里被擠壓出去一般,他癱坐在地上,疼得幾乎要失去意識,餘光瞥見一旁握著符紙,神色猶豫的無憐,咬牙道:「大師,事到如今你還要猶豫嗎?」
無憐垂眸看了看如慧,視線轉向斷香,澄眸里閃過一絲不忍,淡聲道:「施主,對不住了。」
說完,一道金色經文從他身側飄出,將斷香捆了起來。
如慧一喜,忍著疼痛祭出一張符紙,對著斷香又是一擊。
「噗——」
斷香忍不住嘔出一大口鮮血。她抬手拭去嘴邊的血跡,看著身上縛著的經文,墨眸里閃過一絲哀傷。
又一次……
他又一次背叛了她……
「你選擇幫他……認為我應該犧牲自己去填補裂縫嗎?」
無憐微微擰眉看著她,卻見如慧又祭出了一張符紙。他快步上前,將斷香護在身後,嘆息道:「施主,暫且住手吧。」
「大師,你這是做什麼?」
如慧實在不明白無憐為什麼要護著她,「你難道要為她一人,將萬千生靈都棄之不顧嗎?」
「……可她也是眾生之一。」無憐垂眸淡淡道。
「大師!」如慧簡直要瘋了,這和尚到底分不分得清輕重啊!
裂縫,又變大了一些,更多的生氣湧進洞里。
「大師,我們沒有時間了!」
無憐側身看了一眼洞外,外頭開始傳來山石滾落的聲音。
他輕嘆了一聲,視線轉向如慧,「道長說過,要封閉混沌,需要有佛力加持是嗎?」
「是。」
如慧點頭,為免消耗太多時間,他索性將知道的全部一股腦兒說出來:「只依靠梨迦她填補裂縫遠遠不夠,混沌還有可能再開,因此還需要大師的佛力加持,關閉混沌。」
「所以,要關閉混沌的關鍵是貧僧,而不是梨迦?」
如慧點了點頭。
無憐垂眸,思忖了片刻,看向斷香,溫聲問道:「施主,你願意為了天下蒼生犧牲自己嗎?」
斷香冷笑,面上卻是一片悲涼,說到底,他還是要犧牲她。
她,本就不該有所期待。
她早就應該知道的。
她早就應該習慣的……
斷香斂去臉上的悲傷,冷聲道:「要我犧牲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無憐淡聲問道。
「就是讓他陪我一同填補裂縫!」斷香指著如慧說道。
如慧面色一僵,隨即驚怒道:「你在說什麼瘋話!」
「怎麼?」斷香看著他,臉上儘是嘲諷之色,「你能犧牲別人,卻不能犧牲自己嗎?」
「這本就是註定的,你的出生,本就是天道為蒼生留下的一線生機。」如慧厲聲道。
「註定?哈哈哈……好一個註定!上天註定要我被心愛的人所殺,註定我被鎮壓三百年,註定要我以身填補裂縫,即使我什麼都沒做,仍要我為了不曾善待過我,背叛過我的蒼生犧牲嗎?!是這樣嗎?!」
她雙拳緊握,大聲質問著,滿心的不甘和憤怒,眼淚卻不斷從她眼角滑落。
如慧面色冰冷,沒有說話。
無憐持著念珠,淡聲道:「沒有什麼是註定不變的。其實,貧僧一直想不明白,道長為何要讓斷香恢復記憶,甚至有意無意挑撥貧僧與她的關係……直至今日,貧僧終於明白了。」
他怕他不忍心,怕他對斷香心軟,怕他不願意犧牲斷香……
可是,事實上不一定要犧牲斷香。
無憐輕嘆了一聲,站在斷香面前,垂眸看著滿臉是淚的她,澄眸裡頭一次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情緒。
「別哭。」
他伸出手,輕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澄眸深深望進她眼底,堅定又溫柔地娓娓細訴「貧僧知道你有滿心的怨恨,更知道你為何會怨恨。可是,你知道恨,了解恨,卻獨獨忘了放下恨……」
「斷香。」
他輕輕喚了她一聲,從袖子里拿出簪子,插入她的青絲中,澄眸里映出她的微微驚愕的模樣,唇角隱隱浮起一絲笑意,「試著放下恨好嗎?讓以前的你回來吧……這世間,其實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只要你用心感受,就會發現其實有很多事與你看到的完全不同。」
「……你現在反常的舉動,說這麼多體貼的話,就是為了你的眾生,是為讓我心甘情願填補裂縫嗎?」她紅著眼問他。
如果是,那恭喜,他成功了。
「貧僧說過,你也是眾生之一。」
無憐笑了一下,掌心輕輕地蹭撫她的臉頰,眉眼一如既往地柔和:「貧僧不會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情。」
說著,他轉身走向了裂縫。
斷香心頭一跳,想要拉住他,卻發現身上的禁錮更牢了,根本動彈不得。
「你要做什麼?」斷香厲聲大喊,「回來,你給我回來!」
斷香發瘋似的掙扎,想要拉住他,想要他回來,想要他快點回到她面前。然而就算她再使勁,再瘋狂,再叫他,他都沒有停下腳步。
「大師!」如慧大驚,掙扎著想要阻止他,不想卻扯到傷口,頓時嘔出一口血,瞬間脫力不得動彈。
「無憐,你回來——」身後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
無憐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看她,繼續往前走。然後,毫不猶豫進入裂縫。
很快的——
山洞裡的裂縫不見了,斷香身上的禁錮也不見了……
「無憐,出來,你給我出來!」
一得自由,斷香就踉蹌地跑上前,她使勁地拍打著恢復如常的洞壁,一下一下又一下,只希望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僧者能出現。
「出來啊。」
洞壁上,開始染上了點點猩紅。鮮血沿著她的手臂,一滴滴落在她的身邊,而她恍若未覺,聲嘶力竭地呼喚無憐。
他不是說要渡她嗎?
她都還沒頓悟,他怎麼能放任她不管?
「沒用的。混沌關了就永遠不會再開啟了。」
不知何時,如慧捂著胸口站在她的身後,面色沉重地看著洞壁。
「……永遠不會再開了?」
斷香獃獃地看著他,怔然重複,「他永遠不會出現了?」
「……是。」如慧艱難地點點頭,「混沌可吞萬物,一入混沌,魂飛魄散,再無輪迴。」
斷香腳下一軟,坐在了地上,看著洞壁一字一字,咬著牙關,說得憤恨:「這該死的禿驢,誰要他假好心了!」
「真是該死的禿驢……」
她慢慢地蜷縮起身子,將頭埋在手臂間,悶悶說道。
山洞裡,漸漸響起哭泣聲。
…………
昭辰王朝消失了,在一夜之間。
起初,百姓驚恐不已。後來發現,似乎昭辰朝廷在不在都不影響他們生活,於是,眾人逐漸放下心,生活重新恢復平靜。
再後來,沉寂了三百多年的古剎——伽羅寺,在某一天重新敲響了鐘鼓。
佛法,又在昭辰興起了。
昭辰,最終成為預言里的樣子。
一切似乎都沒變,一切又似乎都在變。
十二月初八。
這日,如慧剛辦完事路過梨迦山,抱著來都來了,乾脆上山看看的想法,抬腳進了寺廟。
甫一進寺,他就看見小妖們與僧人正熬著臘八粥,準備發放給山下的百姓呢,都快忙成一團了。
如慧廚藝不佳,自覺幫不上忙,也插不上手,想了想還是別添亂了。他隨手揪起一隻路過的小妖問道:「你們大人呢?」
小妖正專心啃著手裡的蘿蔔,冷不防被提到半空,頓時驚慌不已。他「啊」了一聲,正想呼救,定睛一看,卻是個經常來廟裡的老熟人,瞬間放鬆下來,指著後院說道:「大人在後頭呢。」
「謝了。」如慧放下小妖,扭頭往後院走。
後院。
斷香,礪還,病河圍著小石桌盤腿而坐,雪羽和風隋在一旁玩鬧。
礪還在前年剛剛化龍成功了,見雪羽和風隋還是孩童樣,一點也沒長進,忍不住皺眉道:「你們二人怎麼還是一點進步都沒有?」
看著是挺嚴肅的,但是配上他的聲音,一點都不嚴肅,不嚇人。
雪羽和風隋嘻嘻哈哈,一點也沒把他當回事。
礪還原本的夫子臉一下子就拉長了,變成老老夫子。
病河見他吃癟,一邊往嘴裡塞零食,一邊哈哈大笑。
斷香亦是嘴角含笑,一手支著腦袋,一手點了點桌沿的竹蜻蜓。
她怔怔地看著竹蜻蜓一上一下沉浮,似要飛一樣,面露懷念之色,顯然又陷入回憶中了。
「你還沒放下嗎?他已經不在了……」礪還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問出口了。
斷香回過神,笑了笑沒說話。
礪還的眉頭頓時蹙得更緊了,他有心想要勸她,卻不知該從哪裡勸起。倒是病河,一邊往嘴巴塞東西,一邊沒心沒肺道:「天下的男人多得是,你沒必要死守著一個不放啊。」
斷香垂眸,視線落在竹蜻蜓上,喃喃道:「是啊,天下的男人多得是,可是入我眼者,只有一個無憐。」
病河動作一頓,疑惑道:「他不是佛門中人嗎?」
對於無憐這個名字,病河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這些年來,他也只是偶爾從礪還或者雪羽風隋交談中聽過隻言片語罷了。
「是啊。」斷香看著竹蜻蜓,淡聲道:「佛門與我們一樣,都是眾生之一,與我們並無分別。」
病河撓了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其實還是有區別的,他們的愛是給眾生的……你還是換個人喜歡吧。」
「可是,我也是眾生啊。」
斷香摩挲著竹蜻蜓,輕聲道。
遠處,如慧如往常一樣,遠遠看了她一眼,悄悄地來,又靜靜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