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打一頓吧。

第十八章 打一頓吧。

釣魚是一件愉快的事,也是一件刺激的事。

想要真切地品味到釣魚的滋味,你就得以身犯險,肉身成聖。

因為一馬平川的荒原上沒有燈火,風平浪靜的河流里從無大魚。

別人不敢去的地方,我去!

別人不敢釣的魚,我釣!

那些擁擠的地方,出了陌生人的狐臭,幾乎什麼也撈不到。

孤獨與刺激才是一個釣者真正的歸宿。

姜至坐在這個鎮上人幾乎少有過來的魚塘邊上,輕輕地握著釣竿,想起曾經在網上看過的一篇「釣魚聖經」。

那個年代的許多中年人都是這般,對釣魚有一種超越了本我的痴妄。

他們拿起魚竿,走向洶湧的水庫,就會看見當年那個獨自走向陌生城市的自己,只不過那時城市上空的的雲霧繚繞,換做了此刻靜水深流中的艷陽高照。

每一次揮桿,那個當年跟黃牛大家,跟小販鬥智的自己又會浮現於眼前,就像一朵二十年前的花再度盛開。

釣魚,釣的早就不是魚。

「可樂,你說那位真的會來嗎?」

呂可不耐煩地扭頭問道,對他而言,枯坐在這兒看着眼前一動不動的浮標,不亞於一場只能堅挺不得釋放的酷刑。

少年人只想着釋放,中年人才明白堅挺的好處。

姜至不說話,扭頭看着他,耳畔傳來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他朝着呂可微微一笑。

很快,兩個男人從山林中走下,來到了岸邊。

瞧見姜至和呂可的身影,不禁微微一愣,像是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偏僻的魚塘也能碰到旁人。

領頭的男子不為所動,朝着岸邊的小木屋走去,老闆也快步迎了上來,陪着笑說了幾句,那兩個男人便走向了姜至二人的對岸。

老闆夾着兩個小板凳,扛着一把遮陽傘,手臂上還掛着個裝滿餌料和各種工具的袋子跟在身後。

時間就在雙方的對坐中悄然流逝,然後,姜至默默起身。

他緩緩繞過魚塘的一邊,走過了魚塘塘主的小木屋,走到了對岸,在那兩個釣魚男子的遮陽傘旁停步。

準確來說是在那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身旁站定,然後輕聲道:「在這兒,只能釣起那些本就溫順的魚兒,不用調餌、挫餌,不用做任何的準備,釣魚就只是為了來釣魚而已。」

姜至說着那些自己積累多年的釣魚經驗,偽裝出一股見多識廣的闊少在夜總會打媽咪屁股的幹練和自信。

可惜,中年男人只是扭頭看了他一眼,便緩緩收回了目光。

中年男人身旁的那個更年輕一些的男子更是小聲委婉地提醒道:「兄弟,別驚了魚。」

姜至朝着那個年輕男子歉意一笑,就在年輕男子以為他要識趣離開的時候,姜至開口道:「周鎮長就打算在這兒釣一輩子魚嗎?」

中年男子霍然扭頭,看向姜至,姜至神色坦然,平靜地承受着他審視的目光。

「小劉,去幫我再拿點餌料過來。」

中年男子開口吩咐道,聲音不小,壓根沒有怕驚著魚兒的意思。

年輕男子愣了愣,看着腳邊,「領導,這兒還有好多.......」

話沒說一半,中年男子眉頭一皺,他便恍然大悟,起身快步離去。

「抽煙嗎?」

中年男子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遞向姜至。

姜至伸手接過,然後大剌剌地任由中年男子舉起火機幫他點上,輕吸了一口,吐出一口輕薄的煙霧。

時隔半月的第一支煙,並沒有給他造成什麼不適。

中年男子給自己也點上,猛嘬了一口,藉著升騰的煙霧開口道:「兄弟,怎麼稱呼?」

姜至輕笑一聲,「周鎮長,你覺得這個文興鎮怎麼樣?」

見姜至不搭他的話,中年男子也沉默了起來。

謹慎,是一個官員的基本素質。

姜至也不以為意,他要的只是中年男子能夠耐心聽他說完這一段話。

「這個鎮子,還很落後,如果不是本地人,來到這兒工作的人會很失落,但對於周鎮長則不同,落後換個角度說叫進步空間大,很容易做出成績,進而謀得仕途上的晉陞,想必周鎮長來之前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周鎮長卻忘了這兒還有個薛書記,在華夏的政治體制中,一把手本就幾乎掌握了絕對的權力,更何況這位薛書記還是一個背靠大樹,行事又霸道的人。於是,我才能在這兒遇見寄情山水的周鎮長。」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你雖不甘心,但沒用,因為那位薛書記的背後是如今幾乎板上釘釘上位縣長的馬副縣長,他的根基會更穩,你的日子會更不好過。接下來,要麼黯然離開,要麼就老老實實當個跟屁蟲。」

姜至看着中年男子越來越凝重的神色,微笑道:「但是,如果我告訴你,這位薛書記背後的大樹很快就要沒了呢?」

中年男子猛地扭頭,雙目如電,直視着姜至。

姜至笑容不改,「如果我還告訴你,農村建設,將是未來幾年政壇極其出政績的地方,你要是能把握好這一股風,兩三年勝過你十年辛勤鑽營,你又該作何打算呢?」

中年男子的神情反倒是平靜了下來,看着姜至,「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姜至站起身,一臉回憶的悵惘之色,「我的長輩欠了別人一個人情,我是來還這個人情的,我畢竟不是官,所以需要找個幫手。」

看着沉默的中年男人,姜至卻主動伸出手,自報了家門,「我叫姜至,周鎮長,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中年男子也伸出手,和姜至輕輕一握。

這個在餘生中被他反覆想起的一次握手,此刻的他並無任何的概念。

姜至瀟灑離去,中年男子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他叫周勇,三十歲,文興鎮現任鎮長。

一切都和姜至所言一樣,他被大權獨攬,行事霸道的鎮高官薛武排擠得幾乎成了個光桿司令,寄情山水實在是心灰意冷的無奈之舉。

但他並沒有放棄,因為他還年輕,他還有着許多的報復和希冀。

哪怕是仕途上不順,身為一個窮苦家庭出身的人,再不濟心裏也還存着點為老百姓做點什麼的念頭。

坐回小板凳,周勇的臉色幾度變幻,沉吟不語。

遠處觀望的年輕人看見姜至離去,連忙跑過去,卻被周勇又揮了揮手,趕回了遠處的樹蔭下。

周勇從腰間解下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爸,回家了沒?」

「沒有,在樓下跟你張叔叔幾個下棋呢!」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正是周勇的岳父,東江縣高官,嚴貴榮。

可惜,這個頭銜上要加一個【原】字,因為嚴貴榮已經退休好幾年了。

不然周勇的日子也不會這麼可憐。

縣城看似簡單,大多數縣城開着車二十分鐘就能繞上一圈,但每座縣城都有自己的生態體系。

裙帶關係之複雜交錯,通常讓外人難以下手,只有常年浸淫在這個圈子裏的人才能抽絲剝繭,又能如魚得水。

周勇也是藉著岳父那點餘暉,才能這麼快坐上鎮長的寶座。

「爸,我有個事情想跟你請教一下。」

「行,我回家幫你找找看,來,誰來接我一下子,我回去給孩子找個東西.......」

周勇默默握著電話,很快,電話那頭就安靜了下來,岳父的聲音也變得嚴肅了起來,「說吧,什麼事?」

周勇斟酌著詞句,開口道:「最近縣裏有沒有什麼風聲?比如新R縣長方面的?」

嚴貴榮的聲音也有幾分遺憾,「目前來看,馬為民上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

聽這語氣,顯然他對周勇的處境和想法一清二楚。

他嘆了口氣,「不行我豁出這張老臉,看能不能找幾個老夥計,幫你活動到其他地方吧。」

「爸,我今天遇見了一個人。」

說完,周勇就將方才和姜至見面的點點滴滴,每一句話都幾乎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出來。

這是他的本事,也是當初一貧如洗卻能得嚴老頭看重的地方之一。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周勇知道自己這位老岳父是在用他那大半生的官場經驗在思考,於是也不催促。

「還人情,倒是真有可能。」

嚴貴榮的聲音緩緩響起,「當初漢光縣就有一個老紅軍,在戰場上救了一個戰友,後來老紅軍沒活到解放,那個戰友一路成了將軍,十幾年前,花了大力氣,不僅將那個老紅軍的後代親友都一番安排,連帶着老紅軍那個村都跟着享了大福。」

周勇也附和道:「隔壁縣那位當了上將的高官,家鄉也得了大好處,那道路基建就比我們縣好一大截。」

「但這只是有可能。」嚴貴榮敏銳地察覺到了周勇的心思,開口提點道:「對方如果是來對付你的,怎麼可能會編一個完全沒可能的理由。事情的關鍵,還得落在馬為民的頭上。」

「我覺得他是真的。」周勇忽然開口,難得地在岳父面前表現出了一絲強硬。

嚴貴榮的聲音也登時嚴肅,「不要意氣用事!」

「爸,你覺得我賭不賭這一把,有什麼區別嗎?」

「怎麼沒區別,你要直接走了,也沒得罪馬為民,但你要是跟薛武鬥起來......」說到這兒,嚴貴榮的聲音一頓,周勇早就跟薛武鬥過了,只不過斗輸了,要說得罪早也得罪了。

「再斗一次,最差也不過再輸而已。就這麼走了,我不甘心啊!」周勇開口道:「如果那人真的所言為真,這真的是我的好機會啊爸!」

嚴貴榮再度沉默,若是一個外人,他可能已經毫不猶豫地批評起來,但這是他的女婿,是繼承他衣缽,維繫他家族在官場榮光的希望,他不敢武斷。

「你好好斟酌一下,不要急着做決定,回去吃個飯,洗個澡,冷靜下來細細想想再說。」

周勇也深吸了一口氣,「好。」

「哦對了,你不是知道那位的名字嗎?查查,或許能多些線索。」

「嗯好。」

掛了電話,周勇低頭沉思著。

水面上,浮標不住沉浮。

呂可叼著一支煙,看着姜至,「抽煙了啊?」

「應付了兩下。」姜至在小椅子上坐下,「總算是辦好了。」

呂可挪了挪屁股,「咱們得坐到什麼時候?這玩意兒我實在沒興趣啊!」

姜至看着對面,「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可以走了。」

呂可看了看魚塘對面如老僧入定般的周勇,「那要是他們一時半會兒不走呢?」

「如果他們一個小時都不走,我們就走。」姜至看着呂可,「那就意味着我們的努力失敗了。」

呂可神色一凝,目光悄悄地停留在周勇的身上,就像看一個84、61、90的姑娘。

「動了動了!」他忽然低聲喊道。

姜至也看見了周勇和他身旁的年輕人站起身,找到魚塘塘主,給了錢,從他手上買了一條魚兒,直接離去。

整個過程,沒有朝姜至的方向看上一眼。

聽着摩托車轟鳴著遠去,姜至露出如釋重負的滿意微笑,「穩了!」

呂可也笑着恭喜道:「弓雖啊!可樂!」

二十分鐘之後,剛好十二點半,姜至和呂可也起身離去,坐上摩托車,趕迴文興鎮。

只騎出不到一里地,姜至明顯感覺車子開始肉了起來。

「糟了,沒油了!」他捏住剎車,呂可連忙從後座跳下來,熟練道:「把副油箱打開,應該夠回去的。」

姜至點點頭,支起偏腳架,低頭看向油箱,傻眼了,「怎麼特么一直用的副油箱啊?」

呂可聞言一愣,看着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左右,嘴角抽搐。

......

下午兩點,戴鄂從床上爬起。

今天也不知怎麼的,午覺睡得特別香。

他從柜子裏拿出一包廉價的茉莉花茶,抓了一小撮準備扔進大茶缸里,猶豫了一下又鬆了鬆手指,漏回去了一半,然後從牆角拎起水壺倒上。

茶香漸漸升騰,他滿意地端著茶杯,打開了房門,站在門前,看着遠處熱鬧的報到學生。

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由遠及近,很快停在了他的門口。

「咦?你們回來啦!」戴鄂微笑地迎上一步。

前胸後背都是汗漬未乾的姜至看着戴鄂,「老戴,問你個事兒。你知不知道你車子沒油了?」

戴鄂點了點頭,「我知道啊!」

「那特么我問你借車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啊?」姜至的語氣中甚至都有幾分悲憤。

戴鄂愣了愣,不好意思地道:「我想着你難得問我借個東西,我怕我說沒油,你不信,反而會覺得我小氣,所以就......」

看着戴鄂一臉認真的樣子,一旁的呂可幽幽道:「打一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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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命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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