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臨貴地

1978年，華夏人在不知不覺中感受着生活的變化。

雖然單調的灰色藍色衣服仍然是標準的服裝，但愛美的女士們開始湧向百貨商店，從有限的供應品種中選購稱心的衣料，當然，通常情況下可能只是一塊普通的的確良。給自己看病的那個年輕的女大夫就燙了個雞窩頭，雖然在張卲偉看來那樣子實在土得夠可以的，不過以1978年的眼光來看還是顯得足夠摩登，甚至在許多人看來顯得那樣的離經叛道，要知道這可是長期以來都被作為西方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生活方式來進行批判的東西。

在醫院裏又躺了兩天之後，父母給張卲偉辦了出院的手續，回家的路不算長，直到這時張卲偉才知道自己住院甚至根本沒出廠區的大門。對於張卲偉來說這顯得那樣的不可思議，整個廠區就好像一個自給自足的封閉圈子，有自己的學校，自己的醫院……甚至有自己的農場，當然，農場離得要遠一些。很多時候不需要出工廠大門就可以辦到想要乾的一切，幾乎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即便偶有新來的，要不了半年也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終於到家了，這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大雜院！

一進那油漆剝落、木板腐朽的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幾十間高高低低、屋頂各異的自建小屋，這些簡陋的建築幾乎完全遮住了院子的本來面目，只能根據那些偶然露出的邊邊角角去自行猜測，不過在張卲偉看來，即便是恢復原樣，整個院子也還遠談不上美觀，只是可能會敞亮些罷了。

院中「嘩嘩」淌著水的池子邊，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正在涮衣服，洗菜，刷鞋，大聲的拉扯著家務事，談論著一天遇上的最不可笑的笑話。看不見小夥子，也看不見半大的男孩，男孩子總是閑不住的，即便是百無聊賴，也很少有人會在這樣的大雜院裏打發時光。小姑娘們搬著小凳子擠在一起，看上去是在做暑假作業，不過更可能是在小聲聊著些有的沒的，那些年紀大些的年輕姑娘臉上完全看不到笑容，她們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了，會出現在這裏，就說明她們依舊處於待業之中，當然，也可以選擇上山下鄉，且不說有誰真的會願意，即便是國家現在也不像從前那般提倡了，具體的日子張卲偉是不知道，不過所謂上山下鄉很快也就是過去式了卻是可以肯定的。

「這還當真是一處女兒國呀！」張卲偉心裏感慨著。

「二哥，回來了……」北屋的一扇門被拉開，發出「吱」的一聲，一個把長睡袍當連衣裙穿的小姑娘鑽出來，也許是天氣炎熱的關係，小臉微微有些泛紅，身材很瘦小，給人的感覺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小一些。

事實上張卲偉已經基本上完全接受了這個身體的記憶，眼前的每個人都還是第一次見面，不過他還是叫得上她們的名字，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妹妹張雪，十一歲，再開學就該上初中了。自己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二十七歲的張建軍在北大荒，二十二歲的張紅梅在西北農村插隊，比起他們，自己和小妹顯然要幸福得多，不管怎麼苦，城裏的生活總還是要好得多。

「林靜剛來過家裏一趟，說是想借二哥過去用過的課本和筆記。」

「怎麼？分數這麼快就出來了嗎？」趙淑芬顯得非常詫異，其實他還不知道，就算分數出來了就離錄取也還有相當長一段時間。

「還沒有。不過他們都在說，二哥這次這樣，咱們廠怕是一個大學生都出不來了。」

這倒也不是假話。廠子弟中學的教學質量一直馬馬虎虎，學生們大都也無心學習，張卲偉已經算是難得的高材生，至於其他人則要差得很遠。那個叫林靜的是張卲偉的同學，倒是一心想要考大學的，這半年來至少看上去也頗努力，只是不管怎麼說，終究還是太晚了些，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辦法在半年時間裏把之前落下的功課都趕上來的。

張望城抓起搪瓷大碗倒了半碗水，「咕咚咕咚」的喝下去，然後嘆了一口氣，女兒和妻子在門外說的話他假裝沒有聽見，其實心裏卻並不好過。他知道二兒子張卲偉從很早以前被自己很有主意，他和在廠區里掃馬路的老魏頭很談得來，一個是十幾歲的少年人，另一個則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右派，的確頗令人感到驚奇。

老魏頭叫魏羽麟，其實並不算老，甚至根本還不到五十歲，沒有老婆，當然更沒有孩子。原本還是廠里頗有前途的技術員，有文化，人長得也帥，後來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右派，原本還有一個對象也就這麼黃了，那女人後來帶了個孩子回了鄉下，有人說是魏羽麟的，也有說不是。技術員當然也做不成了，先是被下放到了車間，後來就只有掃馬路的份了。魏羽麟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在大部分人看來這與他風光時過於孤高的性格有很大關係，只是沒有人搞得清楚為什麼他會與張望城家的二小子很談得來，一老一少倒也相處得宜，很多時候看上去他還挺像魯迅筆下那個教小夥計回字有四種寫法的孔乙己。到了恢復高考以後人們才注意到不知不覺間那個叫張卲偉的已經把別的孩子甩開老大一截了。

能考上大學當然是很風光的，這還不僅僅是面子的問題，去年調工資的時候人們發現那些學歷較高的就比別人多了那麼一塊兩塊。張望城對於大學幾乎沒有多少概念，不過就連他也很清楚上了大學出來有很多好處，別的就不提了，單是眼前就能解決很多事情。這兩年上山下鄉的越來越少，返城的知青越來越多，身邊的待業青年也越來越多，要找個工作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張卲偉已經畢業了，也是個十七歲的大小夥子了，張望城可不希望他像其他人那樣終日遊手好閒，四處惹是生非。

趙淑芬注意到兒子變得沉默了許多，卻也並沒有十分在意，家裏的事需要她操心的還有許多。

張雪正在翻看着哥哥的舊課本，和二哥一樣，她的學習也一向是不太需要父母操心的。

家裏只有有數的幾件傢具，但已經把小小的屋子填得非常滿了。

好幾天了，張卲偉依然有一種很強的不真實感，不過他心裏很清楚，自己有必要儘快適應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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