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密約計(上)

第八回 密約計(上)

詩云:

古來敗業多相疑,幾個雀兒啄黃鸝;總是無辜貪志者,誰把新枕換舊席!

又云:

破尊立出陀羅尼,拈花尚須迦葉悡;崗上路人自此過,當有彌陀說菩提。

更云:

算心算物算天齊,『婦』好平陽歸沙泥;劣『性』本便分高下,分說勝敗不說『迷』。

話說漁村裡一唔,扈三娘只作傳聲,並不決議,將兩廂計較,合攏在一,心也歡喜,歸謂祝龍諸人道:「事已成,只休教朝廷里知曉,待你兩處人手到時,當使人往水泊邊上尋那一夥,自此你將人手予他,待離了時候,祝彪李應自歸。」

那祝龍心生歡喜,也不作遠處想,李家莊的十分焦灼,這數百人手,儘是自自家田戶里出,將庄內叵測居心者只好瞞住,李應一日不歸,李家莊前途未卜。

這瓊英一路歸來,三番五番依著趙楚所教授,避開耳目,也不見綴尾,又教來接應三阮水泊里撒開探子周密探察,直待天明時候,果然不見尾巴,方『盪』舟上山來,見了念奴,拊手而笑:「這等土豪,果然並不與張叔夜同心,祝李二庄,願以人手千四有餘工匠一百又五十來易,頗似他哪裡頗得便宜。」

念奴持書卷正自雕琢,聞言笑道:「這等土豪,只求兼并內訌,欺上瞞下,哪裡有甚麼雄才大略者?這千餘人手,便是山寨里往後根基,只你卻不記得,這等清白人家,必然家室頗者頗眾,將家室委於他手,只怕生變。」

瓊英聽罷,懊悔不住,瞥眼見念奴笑『吟』『吟』拿眼來看,恍然笑道:「便是你,又來捉弄,倘若果然要他莊戶,下山之時,定告以誡我,便是彼時不曾念及,怎不見遣人來告?你這心思,都在千萬裡外,只怕梁山泊里安定,你便慫恿攻打這等土豪人家去也。」

念奴頷首:「正是!想那土豪之家,怎不知莊戶們心連何處?寧肯以多數精壯委我,卻留老弱『婦』孺,有甚算計?必當可以為接應耳。卻不知世間有崔念奴也?定教損兵折將,將一段家底,漸漸往我山裡而來。」

又發付教:「既如此,想必不敢來『亂』,待他到時,你且隨去,這祝彪,『性』情偏狹,便是受縛,整日謾罵不絕,倘若汝關勝者,倒有些骨氣,這廝左右不過惡毒詛咒,間或有所思,往後定為阻攔,雖此人天『性』不過爾爾,畢竟是個人物,倘若膽敢趁機『亂』我,可殺之。倘若祝家莊里敢來進犯,趁機殺之,但凡來的,休教走脫一個。他日敗張叔夜之日,便是梁山征討這等土豪之時。」

瓊英猶豫道:「這李應,深沉不知端地,祝家莊平日便不是個良善,倒是扈家莊,那扈家娘子也是個人物,胸中倒有一段見地,雖待她有不忿處,卻也惺惺相惜。另者,扈家莊百年基業,鑄造甲胄之業數十年,雖為朝廷搜刮,家底比不得祝家莊,遑論曾頭市,然此番大郎與阮氏三雄本與她有些情誼,因此放過,不曾拿得,倒若能誘她上山來,只那嫻熟鑄造工匠,非十年可得。」

念奴狡黠而笑,謂道:「這一番心思,你倒在我前頭了。」而後正『色』道,「我固知扈家莊要緊,往後若能得,大郎手裡,又多一利器助手,只是如今正是對敵,彼為清白人家,怎肯平白落草上山?不得不防!」

兩個正計較間,眾將聚來,見面歡歡喜喜各自見過,便有女軍來請念奴,至聚義廳里,上下分明,時遷段景住將細作之探得一一道來,那張叔夜大軍並不見異動,整日盡遣斥候教石寶誅殺,東平府里,一支水軍也已抵達營寨,大船順水不日便到。

又有各處把守眾人,也道時時警惕不教官軍探知,當時念奴教眾人:「眼見張叔夜使者已上山兩番,倘若所料不差,彼必於這幾日間開拔動彈,處處不可大意。將原先三軍,先作此分派,外出埋伏,一一俱應,當為時遷人手引發。」

是夜,使者上得山來,將張叔夜分付一一道來,又將官憑印信要交付,謂道:「倘若頭領處有便宜,不日便可與反賊聯絡。」

那一番假意欲拒又迎,張叔夜果然以為王倫貪心不足,山裡念奴只待時機,越兩日後,遣瓊英往山下而來,這瓊英一路尋思,心裡道:「念奴心裡,算計甚深,如今既知張叔夜若敗,東平府中各處土豪便是敵手,怎肯教他輕易便去?這一番以人易人,尚不足以激怒獨龍崗。想那李家莊,李應雖稱撲天雕,『性』情深沉,人不能測,這等人物,便是留來,既能擒他一次,便可拿百次千番,想必大郎若要與朝廷里久持,必當有萬千人手,留之有益。那扈家莊,只說扈太公與那扈成膽小謹慎,祝家莊訛他,也忍氣吞聲,都說若非這三娘子,早教祝家莊兼去久矣,因此這扈三娘也動她不得。只一個祝彪,如今梁山泊,大敗張叔夜暫且解了困,東平府里再無可抗衡者,小小祝家莊,甚麼能耐敢來捋虎鬚?倘若他不來作釁,大郎既以義氣號令這許多群雄,怎可輕易攻拮?必教其心中仇恨倍增,主動來打。」

轉馬尋思半晌不得法子,陡然一拍手笑道:「也是你這祝家莊,好好不作崗上土豪,偏生敢起號召,來尋不安。既如此,正合算計你頭裡!」

當時心出一策,眉宇飛舞,歡喜無限,心內暗道:「這祝家莊,倘若我山裡安定,連敗張叔夜,威脅東平府,便是朝廷,不敢正眼小覷,小小祝家莊,怎敢以一庄之力來犯?此番倘若尋個機緣,壞他庄內要緊人物,以祝彪偏狹,祝龍祝虎莽夫,不愁來打,彼時師出有名,兼取一庄,收繳糧草招納人手,江湖裡也不至於壞卻大郎義氣,此所謂一石數鳥。」

當時慢悠悠打馬而走,神飛天外,暗暗又念:「這撲天雕,名頭非淺,既能使祝家莊不敢小看,此人以烏合分散人心坐斷獨龍崗里一處,才幹非一時之選。又這扈家莊,外人都說要與祝家莊聯姻,卻看這扈家三娘子,著實是個有主見的,祝彪雖當地有名俊傑,她一個大家出身的,怎見外頭好大一片天地?這等人物,終非枯井能容、一山可挽,此番我這裡這許多好漢,哪一個人間易見?不怕她果然不動爭鋒的心。這許多英雄好漢,便是王英這等人物,也有一段天然風骨,堪比祝彪之類,這娘子,以我忖度,焉能復加青眼?必然要以這好大一方水泊,將獨龍崗上舊勢打翻。如此一來,祝家莊既要報仇雪恨,便是廣納人手,糧草器械,莫非敢去劫掠官庫?定加緊掠奪其餘兩庄,內訌驟起。以祝家莊勢大,扈家莊與這李家莊,祖上便有怨懟,縱然聯手,那李家莊里覬覦莊主之位而不得者,倘若祝家莊許以事後利益,怎不動心?世間多此見利忘義之徒耳!倘若如此,內訌以是柴下烈火,念奴心思莫測,世間能有幾個匹敵?有如此勢,必有良謀斷定,至於怎生安撫扈李二庄,非我所慮。她這一番叮囑,當是此思,且容探聽扈三娘心思!」

乃往漁村來,那村頭上,半路便有個黑影,耳聽馬蹄得得,忙忙迎來,細眼看得清楚,大喜道:「大娘子此來,可是與前番那扈家三娘子有約?小店裡,扈家娘子久候半日矣。」

瓊英失笑,道:「如何這般著急?」

下馬入店,也不懼有後手,只看那狹隘店面里,當中扈三娘點了高燭,置辦許多菜肴,下頭坐著兩個,便是她親軍,容貌竟如一人,一顰一笑里,恍如分影。

瓊英暗暗稱奇,將對面坐了,先取暖酒來吃兩倍,笑道:「倒是勞你費心,這一路不甚易行,果然有些饑渴。」

扈三娘心思頗為不順,冷笑道:「若非要教你代傳口訊,這酒菜里,便送你半斤蒙汗『葯』,恁地遲延。」

兩個女軍,按劍而起,冷眼觀來。

瓊英笑道:「何必作此姿態?那李家莊里,如今有求於你,必然恭恭敬敬,縱然祖上頗有怨懟,合著他庄內內訌甚重,那撲天雕心腹,焉敢吃罪於你?想是祝家莊,久以獨龍崗上獨大的一家自居,如今便是祝彪生死,小半在你手裡,那祝太公急切之下,將你扈家莊『逼』迫如家奴一般。只是這般,無非不尋我來易人便是,何必這般吃氣?大郎每謂扈家三娘子,好漢里也不見幾個匹敵的,這般狹窄,寧不教人嗤笑?」

扈三娘自知獨龍崗上一番情勢定然不能隱瞞,卻不覺這草莽里出身的女子,竟也這般見識,乃教女軍退去,問道:「兩庄人手,俱扮作押送輜重糧草者往水畔落定,何時相易?」

瓊英不答反問她:「倘若人手相易,卻要再復來戰么?」

扈三娘哼道:「為朝廷賣命,卻要相疑,張叔夜老兒,將宗澤一軍分佈周遭,曾頭市人多勢眾,他自輕易不敢招惹,我這裡三庄,如今兩個為你所拿,無人做主,眼見為他剿殺,旦夕之間而已。」

當時見瓊英只是笑,氣結道:「都是江湖裡交逢,便是冷眼旁觀,不至這般奚落嗤笑罷?」

瓊英道:「也有計較,這裡上下兩策,倘若願知,告你也無妨。」

扈三娘立時惕然,目視瓊英,沉『吟』不決,瓊英大笑:「世間一丈青,豪傑冠群英,竟也為我一言所嚇,也罷,只是這般作想,與你分辨甚麼來!我處輜重耗費甚眾,一路奔走,也無金銀許多如你這等土豪家,為我取上房,正好歇息滿足,明日回復大郎,兩廂易手,便無瓜葛。往後戰陣相逢,唯有廝殺而已!」

「早已備齊,倒是頗為大膽,卧榻之畔,便是官軍,也能歇息得下?」扈三娘見她坦然豪邁,心裡十分親近,教那店火兒只管安排,回頭道,「這裡倒也頗有我處人手,並無外通之人,但凡安心。你道是有上下兩策,願聞願聞其詳。」

瓊英道:「所謂下策,折你顏面。既是都為江湖裡的,朝廷之心,想你也自知,既如此,何不聯手,倘若你要上山,拋卻一方土豪而已。大郎麾下,哪一個非是英雄好漢?原有販夫走卒,哪一個青眼看他?到如今,名聲傳揚天下,無非多些刀口裡『舔』血而已。」

扈三娘搖頭斷然拒絕:「非是落草有甚麼不好,畢竟扈家莊百年清白,朝廷既不曾果然辜負,如今也有些家底,怎肯拋卻?便是你那裡的好漢,若非朝廷『逼』迫,只怕也不見一個寧願如此。」

瓊英哂然而笑:「只是世道如此,這朝廷,綱常不復,將生民視如芻狗。也罷,既這下策,我也不曾在意,只是略略一提。至於下策,十分得當,那祝彪在我處,折辱不淺,這一番為我所拿,且不說往後東平府內,除卻曾頭市便是你獨龍崗上有與大郎一爭之力,那祝彪心胸偏狹,也不必我來教你。倘若周全歸去,必然傾一崗之力來報仇雪恨,你這扈家莊,雖有鐵甲之利,只你與扈成兩個,如何抵擋?堪堪安穩時候莫教吞併便已是不易,若祝家莊起虎狼之心,能擋得幾日,尚是可計較處。」

扈三娘心下嘆息,面上卻不肯教她得了便宜,道:「祝家莊兵多將廣,東平府縱有董平這等人物,不敢招惹。只是如我庄者,內中情由,非外人能知。這等土豪人家,自內『亂』起,方不可抵擋,外人要來阻攔,卻非易事。既如此,撲天雕怎不知祝家莊心意?我這兩庄,一旦合手,匹敵祝家莊足矣!」

瓊英嗤之以鼻,那燭光下,雖一身甲胄,嬌艷更濃,踱回桌椅來,安然就坐,將扈三娘看住,冷笑而道:「莫說不知你這等土豪人家齷齪,外人不能知。扈李兩家,祖上怨懟頗深,可謂生死大敵,便是李應有聯絡之心,他那庄內三叔六伯者,這一番覬覦莊主之位而不得,祝太公老而不死已成賊,如何不肯善加利用?誘之以利,曉之以害,彼時我軍坐大,天下側目,官府朝廷必起能盡之力來困,與祝家莊一拍兩合。彼時有官府在外,祝家莊在內,李應以半庄之里,你扈家莊既以器械甲胄為業,自古以來朝廷官府便不許教莊客眾多,這些許人手,無非千餘二人,教那祝家莊連年來拉攏的再復拋卻,能有幾何?」

扈三娘默然不語,瓊英又道:「彼時,我軍教圍困,便是能招納萬千人手,山上不可經營,縱湖泊里有魚蝦,終非遠謀。到時,曾頭市勢大,不可為首選之敵,為求活命,你這焦頭爛額扈家莊李家莊,必然怎能抵擋我萬千弟兄?到時,你這一庄老小,倘若不為官府趁勢遣散,便淪落為果真祝家莊家奴。如你這等女子,雖自幼並無苦楚,一家干係,卻在彼時,都在你一身,將你作貨物一般教付祝彪,寧願如此?倘若活人如此,不如橫刀就刎,好女兒,倘若不能生愛所愛,與村舍『婦』人甚麼區分?」

扈三娘聽罷,喟然嘆道:「你這一番言,我何嘗不知?只是世道如此,倘若情勢那般『逼』迫,便是委屈些,也是不甚打緊的。」

瓊英緩緩搖首,嘆息道:「這世間,男子經略天下,揚名江湖,唯獨女子,一世便只一個心,倘若將心思按下,委曲求全將清白身子並了嬌花也似的心交付半世窩窩囊囊,橫刀就頸,不能轟轟烈烈,那便清清白白,世道可欺我怯弱,骯髒之輩,休想壞我清白。本當這天下,瓊英不如者,念奴一人,相匹者,扈家三娘子,如今瞧來,念奴確是洞察世情,我卻不知世間同輩也!」

當時轉身便走,扈三娘忙來阻攔,扯住了衣袖道:「只說那上策,甚麼計較?」

瓊英冷笑道:「既有委曲求全扈三娘,你且將舉軍輜重糧草盡皆付我,張叔夜虎視,我軍便作個好,為你驅逐,敗他自此不復有威脅東平府時機。」

扈三娘心下猶豫不決,瓊英冷笑而去,就榻而卧,夜半時,外頭有敲擊之聲,轉出而視之,扈三娘舉步沉『吟』,形容甚損,畢竟格局甚淺,不比瓊英自幼與虎狼周旋,隨趙楚以來,委以一軍,時常說教,可擋一面。

心下惻然,乃攜手入乃,同榻而卧,謂道:「大郎教說,古時有個羊祜,與東吳大將陸抗為敵,那陸抗卻有『羊祜豈鴆人者』之語,又有春秋之時,華元與子反之例。古人尤如此,我何不效之而越之?大郎初來梁山泊,見其山高水遠,萬軍不能敵,自知因了某一個,早為朝廷不能容,因此有心。彼時與你相見,歸來贊口不絕,每謂山東豪傑,祝彪之輩,視如草芥,唯獨鄆城裡,將東溪村兩個,縣裡一個,並著石碣村三阮哥哥,十分推崇。彼時我心尤稚,問以女子,便笑顧左右而曰:『這一個妹子,世間只那東平府獨龍崗上扈家娘子,方是對手。』我雖半世凄苦,卻得洒脫,心下愛之,便自取之;心下惡之,一刀殺之。你卻不比,錦繡榮華,看似光鮮,你個父兄,本是憨厚之人,怎敵祝家莊虎狼之心、李家莊覬覦之輩?左右都是兇險,以區區女子之身,抵擋四方,這般人兒,卻甚得我心。」

扈三娘心內道:「這等人物,方平生首見,這般一段大氣,卻非我能比。只是如今縱然親近如此,畢竟她是落草的,我卻清白人家出身,她是個真『性』情的,然如這瓊英者,焉能如尋常『婦』人?這一番說話,必有應當,卻須謹慎。」

便笑問道:「如妹子這般人物,折心趙大郎,我卻甚知,只是那念奴,畢竟甚麼人物,能教推崇至此?」

這正是:

一朝金鳳飲甘『露』,方將遠心寄梧桐。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這個月爭取五千字全勤,敢么,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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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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