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卷 第十一章 手中魚(中)

東越卷 第十一章 手中魚(中)

老道士看着一旁怔怔出神的徒弟,不由得嘆息一聲,輕聲說道:「你有什麼可悲哀的,為師手中的這尾小小的鯉魚不也活蹦亂跳歡快地很嗎?來來來!仔細瞧瞧!」

道姑將老人手中的小鯉魚再次好生打量,問道:「天下的魚不都一樣,離開了水,還能活下去?」

老人含蓄一笑,望着遠方,繼續說道:「怎麼,梓楠草堂里的那位聖人,你信不過?你還想涉足其中,插上一手?」

年輕道姑回答道:「師父,不是徒兒看不起那位聖人。我反倒是對他敬重得很,那老儒士的通天本領我半點也不會懷疑,只不過那娃娃實在是讓徒兒看着!唉!師父,您說過,他身上的氣運多半不是自己的,我就是很不能理解,為何一個人的氣運還能硬是分成兩部分,還是內少外多。這孩子對任何修行之人來說,就是活脫脫的一條肉嫩可口的大肥魚。師父,為何你不幫他,反倒是去給那小女孩身上牽線,保她一生無病無災?他可是!」

道姑的話沒說完,就被自己的師父出聲打斷:「他可是你師兄的兒子?可是千年難遇的可造之才,是善修之人?是你師兄的骨肉又如何?是天縱奇才又怎樣?這麼多年來,為師不曾踏出這錢源半步,那娃娃的吃喝拉撒,只要我掐手一算,都能不問而知,就連他何時何地說了何言語,我也一樣了如指掌。五年來,這孩子都幹了些什麼,不是去河裏摸蝦釣魚溪水玩鬧,就是去田裏摘瓜偷菜放火燒山,能有什麼出息,身上的半點本事都是溫梓慶逼着這孩子學的,若沒了那老頭,這孩子就是廢柴,是刀俎魚肉!」

年輕道姑沒再說話,望着平靜的河面,身體卻微微顫動。

老人將手中的鯉魚放回河中,看着這小傢伙緩緩游去,才發覺自己徒兒似是有些不高興,難免又是嘆出一口濁氣,說道:「走吧!走吧!為師也不打算將這尾可憐的小鯉魚帶回去了,就讓它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

年輕女子聞言,本就算不得好的心情頓時跌至谷底,心中的憤怒如決堤了的江河般迅涌而出,她對老人怒目相視,大聲說道:「放了?這就放了,就不怕被水裏的其他魚給一口吞了?你!」

道姑終究是沒能將辱罵自己師父的言辭說出口,瞥過頭去,再也不看老人。

可那老人並未因徒弟對自己發火而出聲斥責,只是語氣平和地說道:「咱師徒二人,要是與這魚有緣,日後定還會相見,想必那時,這小鯉魚也就未必是當下的光景了。嗯,或許是滿身魚鱗都成了金黃,也或許就變成了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魚!你也別怪為師我親手放送了它,就讓它自個在這河裏好好獃著吧!是福是禍,是死是活,與我何干吶?」

片刻,道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心神,卻又是聽到遠處傳來悠悠小曲,內心就同清風過後的好不容易才消去波紋的湖面又被一顆突如其來的石子砸下,揚起水花,盪起陣陣漣漪。

女子轉頭望去,那七八個人早已坐在河邊休憩,都是些十來歲的柔弱孩童,約莫是一路走來腿腳有些疲累,才會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那不怎麼乾淨的草堆里。

姬應寒喜歡走着走着就順手拔下路邊的青草葉子,貼切地講,對少年自己來說,這也不算是一種喜歡,反而是一種在山上玩鬧久了之後養成的習慣。

他往水邊的半人高的野草上撕下一片葉子,不久后便丟棄,一片又一片,直到拿到一片較為大一些的綠葉,用自己的嘴唇含住,吹起口哨。

少年可不是隨意為之,吹的是自己師父教的《江南謠》,說是教,還不如說是少年自己瞎捉摸才悟出來的。

當時,自己師父就也是安詳地坐在河邊,嘴裏就叼著塊小葉子,簡單地蠕動着嘴唇,滾著喉嚨就吹出這首輾轉悠揚的小曲,聽得少年心生佩服,還不忘問老儒士:「師父,真沒想到你還會吹小曲。也對,師父也一定有自己的師父!嗯,這師父的師父該稱作啥?師爺嗎?」

溫梓慶扔掉嘴中的葉子,笑着說:「我只有一個教我讀書識字的學塾先生,如果你硬是認為這位先生是我的師父,也不是不可以。畢竟,古往今來,能被人稱作師父的人,都是給弟子來傳道受業的。而這曲子,名叫《江南謠》,也並不是我先生教我的!」

姬應寒繼續問道:「那會是誰?」

老儒士伸出手摸了摸姬應寒的腦袋,解釋道;「一個傻子,他來到東越之後,就作了這麼首譜子,還和我說,該如何吹奏!」

姬應寒笑得樂呵,只是有點搞不明白,曲子雖簡單通俗,卻也不是一般人能隨意譜就的,若真是不開竅的愚鈍之人,怎能寫得出來,於是說道:「師父,你就別騙我了,到底是誰?」

「能將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盤纏都給那街邊的乞丐,讓人家能穿上暖和的衣裳,吃上管飽的飯食,而自己,卻是身無分文,足足餓上一個月之久的人,而這樣的人,你說是不是傻子?」

少年滿臉錯愕,這世間能有這樣的人嗎?就算有,又有幾個呢?只見他點點頭,大聲說道:「傻子!真是個傻子!天大的傻子!」

其實,少年心裏想的是,這人真不傻,一點也不傻,只是有點可憐!

老儒士說道:「如果你要救人,結果救了人卻使自己也陷入危機,那又要誰來救你呢?如果你心懷大志,憂國憂民,欲救世間蒼生於水深火熱之中,結果自己卻成了一心想要拯救之人,卻已無能無力,這到底算是什麼道理?」

溫梓慶看了看自己徒弟,發現他皺着眉頭在那裏嘀嘀咕咕,竟是憤憤說道:「救人反成所救之人,白救!可笑!」

說完,老儒士仰天大笑。

當年,以韓昌陵、劉寂笙、盧蘋與熊霸南為首的眾州刺史舉兵謀逆,揮師進軍洛陽城,屠殺得滿城血流成河,逼死先皇嚴雍后,又有多少人在那刀光劍影與哀嚎遍野的夜晚中存活下來,僥倖逃亡的亡國流民一路南下,經過一座又一座的大小城池,一走就是幾千里。

而在某個連名字都可有可無的小鎮街道之上,有着一位瞧上去像是書生的中年男子蹲坐在角落裏,分明也是一路逃難才會淪落於此,他身前放了個小破碗,苦苦哀求路過的行人能好心給個銅板或是給口飯吃,可這街上,哪能碰得着什麼熱心人,全是逃難的流民百姓,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挨擠在一起跑路,如虎在背般不能有片刻停留。

烏壓壓的人群如蝗蟲過境,其間卻有一位英姿颯爽、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他見到了路邊的那位落魄老書生,就脫離了人群,走到他身前,毫不猶豫地掏出來自己身上僅有的十兩銀子,塞進了讀書人的手中。

那中年書生這才反應過來,激動得涕泗橫流,正想要趴下身子給眼前的這位恩公好好磕個響頭,卻被那年輕人一手扶住下彎的上身。

那中年書生抬起頭來,看着眼前的眼前人對自己微笑,如怒放的桃花,又顯得那般和善,與人親近!中年書生還來不及開口感謝,這位俊逸公子哥就已先說道:「我覺得我和你有緣,我也認為這是一段善緣!唉,我一直在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見我上輩子剃髮為僧,做了和尚,又夢見我下輩子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讀書人,哦,不,是寫書人!唯獨夢裏沒有這輩子,可我這輩子,說來好笑,說是方士,也不是。說不是方士,也是!」

中年書生聽得似懂非懂,卻也不敢多問。

年輕人沒再多說,緩緩走遠,就在這中年人認為這位恩公就此離去不再回頭時,那年輕人竟轉過了頭來,對着中年人展顏一笑!

也許,這樣的笑,是中年書生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笑了!

直到少年不再是少年,少年也長得和那人一般年紀,才知道那個傻子,他姓姬啊!

溫梓慶沒法教姬應寒怎麼吹曲子,有些東西,這個鼎鼎大名的讀書人,梓楠草堂的聖人,也真覺得沒辦法說清楚。

關於吹曲,這其中的技巧,也只是自己隨便聽了那人說了一番,到頭來還是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嘗試后自然而然形成的。

少年姬應寒吹起那首小曲,聲輕而情重。

也不知為何,眾人都不再作聲,都仔細聽着這小孩的吹奏。

雖然嚴廷陽已經不下十次聽着眼前這位白衣少年吹小曲了,以往還老是打趣說姬應寒吹得像鴨子叫,可這次,卻是靜靜地蹲在地上不敢打擾,豎起耳朵傾聽這天籟之音。

嚴廷陽覺得,山上寺廟裏的敲鐘聲很好聽,夜裏寂靜無人的庭院裏的滴水聲很悅耳,街道上賣炊餅的老漢的吆喝聲很渾厚,可現在,他反而覺著那些都不算什麼,望着遠處那位滴滴淚水從兩頰流過的年輕道姑姐姐,不禁也有落淚的衝動。

這其中的滋味,想必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深深體會!

龍山之上,不起眼的小屋之外,一位精壯的中年漢子正一手猛地揮起手中的巨大鐵鎚往石碓盆里砸去,發出一陣石頭碎裂之聲,隨後又是用手一掄,力道極大,雙臂之上的青筋暴起,使那重達幾十斤的鐵鎚以迅雷般的速度沖向地面上的大小青石。

要在一些外地的越窯、龍窯里,少有用人力來碎石的,多半都是牽引鐵樁來舂石。

也是,這漢子身強體壯,有的是力氣,才能輕而易舉的將雞蛋大小的青石寸寸砸碎。

這制瓷用的青石多半裸露在山體之外,先用明火燒上一陣使石質漸漸松裂,才能進一步搗石成泥。

漢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往屋內吆喝了一聲,就見其中匆匆走出來一位年紀不大的青年,手裏端了碗酒水,擺了張笑臉來到那漢子身邊。

那精壯男人一把端過酒水后一飲而盡,好一個痛快可言!

那年輕人也算是這漢子的半個徒弟,雖比不上眼前之人那般力氣大得驚人,卻也是做事情很細緻,從不馬虎,才使得這名叫許桐的漢子將其留在了龍窯內,傳授手藝。

隨後,年輕人又進屋提了個簸箕來,將那些碎石一股腦裝下,再運到窯子旁的碎石堆上,準備再一次舂石成泥。

這些,也只是制瓷流程的十之一二,往後,還要過篩棄渣,製成泥漿,雖省去了制不運料這一步,但也任需經過稠化泥漿、陳腐晾泥、揉泥踩泥等一系列繁瑣的步驟後方可進入重要的做坯環節。

漢子自顧自地在屋外碎石也不覺得累,時而會短暫地休息片刻,從屋子裏頭拿張小板凳坐在陰涼處看風景。

當他再次養足力氣正要一手握起手中鎚子再次幹活時,卻見自己娃娃急匆匆地朝自己跑來。許桐一看便知,定是那姬家的調皮搗蛋上山來了。

想到前些年自己在山上辛辛苦苦種的柰子樹結下的柰李被這搗蛋娃娃摘得一個不剩就很是氣悶,人家可是度支尚書姬遠的侄子,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還要假裝笑着毫不在意,口是心非地一口一個小公子你隨便摘,摘完了明年再來,那明年的柰李一定比今年的要大,於是板下了臉。

氣喘如牛的許鯤鵬斷斷續續地說道:「爹,你可別在人家面前擺你那臭架子,還有,我說了要是他能上山,你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了他,你可別露餡了!你要知道,上次宋玉慈有眼無珠,沒把那姬應寒認出來,打了人家一頓,於是就被宋玉慈他爹狠狠教訓了一頓,好在你兒子我聰明,早早的就跑遠了,沒趟這渾水!」

許桐嘖嘖嘖個不停,嫌棄自己兒子太過於嘮叨,能和她娘有的一拼,再者,自己起碼也是活了三四十歲的人了,吃過的鹽比許鯤鵬吃過的米還要多,哪會不知曉這其中淺顯易懂的道理,於是吩咐自己兒子去屋內拿了幾個青瓷碗和一大壺涼水,準備讓來這山上的那幫人解解渴。

也是,一路走來,少年們就在河邊休息過一次,但也怕耽誤了時間,就沒做過多的停留,就連那腿腳孱弱的范雨露也在姬應寒一說兩說的勸導與見面時的那句,你得聽我們的,就乖乖上了山。

五個小孩圍坐在龍窯外的一張石桌旁,大口大口地喝着碗裏的涼水,要不是今天這窯子沒起火燒瓷,不然這些娃娃哪能安穩地靜靜坐着,不被熱死了才怪。

姬應寒望了一眼一高一矮沒有落座的兩個侍衛,又看了看旁邊一直微笑着給自己和其他人倒水的許桐,自覺無趣至極,問道:「你家那棵李子樹呢?」

嚴廷陽早就看透這姬應寒的心思,與他心有靈犀,今天這哥倆個哪是來看什麼拉坯燒瓷的呀,分明就是來搶果子吃的,論這許桐本事大,手藝好,知道了便知道了唄!能見識見識就行,不可能一門心思瞧上半天。

精壯漢子一陣心酸,想必今天的滿樹李子都要被這娃娃給糟蹋了,不過還好,現在才春末,那柰樹上的柰李小得可憐,吃着味澀,還沒到可下摘的時節,就不由得有了僥倖之心。

可還不等自己開口解釋,姬應寒早已拉上了嚴廷陽與范雨露往小屋後頭的小土坡上而去。

柰樹就栽種在這黃土坡之上,周圍沒有其他樹木,就顯得很是突兀,不過這裏陽光充足,土地肥沃,使得這柰樹長勢很好。

姬應寒探頭往樹叢裏頭瞧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個能下嘴的李子,於是有些氣餒,默不作聲。

可一旁的嚴廷陽卻是早已伸手摘下了一個塞進嘴裏,那叫一個苦,只好將咬到一半的李子整個從嘴裏吐出,這苦啊,似是從嘴裏漫到了臉上,伸出黃綠色的舌苔,擺着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看得一邊的范雨露捂嘴偷笑自樂。

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上,坐着那早已脫離人群的黑衣男子楊大個。

他望向西北,就見一位衣袂飄飄的年輕道士也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悄無聲息。

楊大個沖那人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腰間的佩刀,得意一笑,隨後匆匆走開!

許桐走到柰樹下,見到姬應寒神情反常,就以為這小公子是沒吃上這成熟的李子正生氣著呢,於是說道:「小公子!啊呦,我的大公子!這還沒到能吃的時候呢,最多一個月,等到這柰李可吃了,我一定派我兒子許鯤鵬下山給你送到府內,你可別在生氣了!饒過小的吧,再不行,就吃魚,咱吃魚!昨天正好從山下河裏捕來一條大鯉魚,這就給你燒去!」

可那姬應寒依舊面不改色,直勾勾地盯着遠處那個沖自己咧嘴陰笑的黑衣侍衛楊大個,堅定地說道:「不吃,就算是紅燒鯉魚,也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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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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