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一天

第40章 這一天

許是秋風蕭瑟,今日的錦官城相較於以往要冷清不少,御前大道上更是鐵甲森森,臨街商鋪關門閉戶,只有一些二樓上面有一些好奇的眼睛從窗戶的縫隙中偷偷瞧著窗外。

從街道的盡頭,走進一位年輕女子,雖非衣衫襤褸,卻也算不上整齊,頭頂一支高挽雲髻的珠釵顯示出她的非富即貴,她神色淡漠,只有眼底深處流露出一絲比這天氣還要冷清的落寞。

她的身後,一個衣着華麗的太監躬身而行,在這個打扮平凡的少女始終不願抬頭,極盡恭卑。

鐵衣鐵甲,三步便有一人,站滿了整條御前大道。兩側士兵按數量算應該佔據了整個錦官城的半數之多。

街道的另一頭,一位鶴髮童顏卻終究止不住因為衰老無力而顫抖的老人,眼球渾濁,面色悲憫,雖然看不清另一頭走來的主僕二人,卻能夠模糊瞧著那一抹為了鄭重其事而專門換上的鮮紅蟒袍,反倒是那位正主無所謂,只在頭頂插上那支對她而言有些特殊意義的珠釵。

老人嘆息一聲,悠悠道:「這是要讓我這把老骨頭再強撐十年?」

老人身旁站着一個中年男子,頭頂白玉冠,身批紫羅袍。大秦帝國一統中原之後,在衣着之上有着極為嚴苛的規定,一黃二黑三紅四紫五青,與身份相關,不得越矩。

男子既然身着紫衣,便足以說明他在整個巴蜀的地位。他正色朝身邊老人說道:「杜老更希望老丞相出現在這御前大街?」

被稱為杜老的老人吹鬍子瞪眼道:「你小子是不是就等著老夫早點死好篡位呢?」

中年男子雖官至大夫,卻對這個老師傅無可奈何,苦笑道:「老師這是何解?」

「哼!」老人對這個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的徒弟從來都沒有過好臉色,但是不代表他就不喜歡這位紫衣卿相,相反,哪怕是一些如今已經位極人臣的小輩他雖然笑嘻嘻的說些客套話,可遠遠沒有與這位紫衣男子那般密切,今日在白虎門來迎接公主就只有他們二人便可管中窺豹,不論是哪位公主,在這個特殊時期出現,那就有極大的可能成為巴蜀的下一任主人,也就是有記載的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等其他官員咂摸出其中的味道來,恐怕黃花菜都涼了,要知道在官場上,可是一步慢步步慢。當然也不排除不看好任何一位公主坐穩這個位置的大佬明知她們可能登上皇位而不屑於來這儀門迎接,白虎門下士兵多而重臣寡便可一葉知秋,整個巴蜀朝堂能夠說上話的大臣豈止百人,可不是所有人都蠢到不明白朝堂局勢。

迎接公主還朝的,除了杜老與中年男子陳元敬之外,還有一個年紀不大卻留着長鬍須的男子,似是對自己的面容很有信心,不管走到哪裏,着裝都比其他人要更加體面一些,似乎久居清水衙門,衣服已經被洗的有些泛白,但這並不妨礙他的風度翩翩,他笑着跟杜老打了聲招呼,沒有下官面對上級應該有的謙卑,倒像是老朋友之間的簡單寒暄,扭頭朝紫衣男子道:「老僕射的意思是若是長公主把持朝綱,他就可以退居二線了,畢竟還有老丞相撐著,但是小公主的話,就意味着朝堂失去了一根巨大的頂樑柱,鄭南亭雖然號稱殺人術天下第一,但畢竟是閹人身份,桎梏太多,這就需要老僕射親自出馬了,好在老僕射打心底里更希望自己能夠成為輔佐千古第一女帝的那個人而並非是老丞相,所以你問是不是更希望老丞相出現,僕射大人這才沒給你好臉色。」

紫衣男子豁然清醒,哦了一聲玩笑道:「老師這是既要做那啥還要立牌坊啊!」

老人沒有計較年輕徒弟話語中稍有隱晦的髒字,與陳元敬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自古上朝文官在左武將居右,今日迎接公主還朝也是如此,相較於寥寥無幾的文官集團,武將們便顯得熱鬧一些,閬州將軍秦拾一、充州將軍謝華、綿州將軍廖定軍盡皆在列,只是看到長街盡頭的那一抹鮮紅蟒袍,幾人皆是有些不自主的嘆息一聲,武將,特別是能夠官拜一州將軍的封疆大吏,與武夫的本質區別就在於他們有一顆並不比大多數文官愚鈍的腦袋。

拱衛錦官城的天府州將軍之位已經空缺二十年,但不代表偌大的甲等州就沒有了可調之兵,天府州將軍大致是一個榮譽更甚實權的位置,所以可有可無,而天府州主簿卻可行將軍令,所以儘管官職矮其他將軍一頭,但做了八年天府州主簿的張佑禮毫無疑問有與這些封疆大吏平起平坐的權利,嚴格來講,張佑禮應該算是文職,可一身素衣站在這群甲胄在身的將軍旁邊卻絲毫不落氣勢,反而因為白衣如晝而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錯覺。

秦拾一笑着朝張佑禮道:「聽聞陛下最近有重委天府州將軍的意思,老秦在這裏就先恭喜張兄了。」

張佑禮微微笑道:「喜從何來?」

謝華不是巴蜀人,聽說老家離極北之地不遠,所以縱使甲胄在身,也有雙手攏袖的習慣,只是沒了袖口,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拿胳膊拐了張佑禮一下,一臉壞笑道:「當然是恭喜你老小子多年媳婦熬成婆啊!」

「是喜是憂,你們幾個還不知道?」張佑禮神情平淡,望向街道盡頭那抹越來越近的紅袍,說道:「這些年我沒少參你們的本,咋的,開始看笑話了?」

謝華撇了撇嘴,沒再說話,秦拾一呵呵笑道:「咱們這些封疆大吏啊,最怕的就是無本可奏,世上哪有完人?真成了聖賢,陛下就是砍他十次腦袋都不帶多的。」

「喲!」廖定軍驚訝道:「老秦這是老母蟲拉屎——想通了?是不是又跑哪裏去找了個出謀劃策的傢伙,可以啊,水平不錯,哪天給我引薦引薦?」

秦拾一眯了眯眼睛,惡狠狠的道:「老廖,你可別看熱鬧不嫌事大,自己的屁股都沒擦乾淨,追殺小公主的錦衣衛中,有一個人可姓廖,雖不是你的直系親屬,但好歹他那老爹跟你也算是同根通源,到時候初登皇位的小公主三把火全燒到廖家頭上,你覺得你小子跑的了?」

廖定軍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懶懶的說道:「老秦你這是誘拐我造反啊?」

秦拾一連連擺手,笑道:「別別別,這麼大的帽子我可戴不了,不過我倒是聽說一些事,或許張兄會感興趣。」

張佑禮盯着遠方,毫無表情道:「沒興趣!」

錦官城地處平原,日晒充足,但整個蜀地卻被盆地包裹,寒氣較重,所以修房建屋大都與北方類似以座北朝南居多。

皇宮深處,有一座小院子,與其它房屋不同,是以極為背陰的座南朝北修建,院子禁衛森嚴,牆上佈滿了綠意充盈的爬山虎,巴蜀皇帝劉勉不去城門迎接他的掌上明珠,而是孤身一人坐在秋風襲來冷嗖嗖的院子中。

滿朝文武,竟無一人陪伴左右。

老皇帝特意刮掉了鬍鬚,雖面容蒼老,但唇畔位置卻讓他精神了一些,他穿了一件普通富戶都會有的員外衫,擺了兩碟菜一壺酒,兩個晶瑩剔透的小酒杯隔桌而放,自言自語道:「這麼多年,你我寢宮雖然隔牆而望,可我始終不敢踏過這道門檻,現在老了,快死了,覺得再不過來看看你,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你不會怪我來晚了吧?」

桌子對面空空蕩蕩,沒有回應。

老人也不在意,仰頭喝了一杯,接着道:「我這輩子生在王家,年輕時候也和別的皇子一樣,為了權利不折手段,手上沾染了不止一位兄弟的性命,這下好,除了懷璧與遺珠,老天爺連一個兒子都不給我,最後還不得不讓她們兩姐妹走上自相殘殺的道路,或許這就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吧。」

清風徐徐,身子孱弱的老人止不住打了個寒顫,邊喝酒邊絮叨:「如今南亭帶着遺珠回來了,我這個父親卻沒有臉去看看她,害怕她問我為什麼要讓她吃這麼多苦,害怕她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去救她,害怕她問我……」許是飲酒過快,老人止不住的連連咳嗽,用袖口捂住嘴,依開后便是一灘猩紅血跡,掛着血跡的嘴角卻微微翹起,接着埋怨道:「害怕她問我為什麼要讓她們姐妹自相殘殺。」

無人回應,比之冷宮還要冷清的院子只餘風聲,老人眼前模糊,恍惚中彷彿看見那個倔強的女人用一種怨恨的眼光看向自己,恍惚中又像是瞧見她如徐徐春風,在埋怨他不知愛惜身體。

酒喝多了一般話就特別多,鄭南亭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了說話可以無所顧忌的貼心太監,所以老皇帝就那麼一個人坐在凳子上,門外便是雍容華貴的鑾駕,門內就是孑然一身的老人,臨了了,回首過去,才發現這一輩子只有這座院子的主人才能算是自己的朋友。

「老丞相在一次喝醉了過後問我,這個天下,管起來是不是有些太難了?我知道他在埋怨自己兢兢業業一輩子,始終還是比不上我這個劉姓值錢,我也曾經答應過他,要讓遺珠憑一己之力繼承大統,我們兩個老傢伙誰都不準插手,可我們的女兒還那麼小,還那麼脆弱,怎麼能夠面對朝堂上那群心懷覬覦之心的文臣?怎麼能夠降服朝堂在那群如狼似虎的武將?只是我沒有想到,一向將遺珠視如己出的鄭南亭就那麼乖乖的聽了命令,我不開口,他便不踏出皇宮一步。潔曦啊潔曦,是不是她也想替你看到我無助的樣子?」

「文臣安邦,武將定國,國將不在,就都變成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了。我好後悔不能多活幾年,看着遺珠將朝堂安穩下來再安心閉眼,我又好想馬上斷氣,好早點見到你親口問你一句你有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愛劉勉,而不是那個將你強擄進宮的巴蜀皇帝。你可不可以在我臨死之前回答我,可不可以?」

老人倒出最後一杯酒,一手拿着自己的

杯子,一手拿着對面的杯子,雙手顫顫巍巍的碰了一下,一杯入喉,一杯灑地,就那麼獃獃的看着牆上的爬山虎,露出一個獃滯的笑容,喃喃道:「能不能答應我,來生與我再做夫妻?」

老人渾濁的眼中,似乎看到一個女子一臉羞澀的點頭。

這一天,公主還朝;這一天,皇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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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山川萬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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