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決絕
六百三十六年前。
風刮開窗子，帶進來遠方的雪的味道。慕寒坐在桌案之前，取了硃筆來批改那些摺子。
她爹近日身體有些糟糕，山內大小事務都落到了她和夜辰風兩人頭上。
未過多時，門被輕輕叩響，慕寒頭也沒抬，只揚聲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他半跪在地上，抱拳道：「主子，您說的那些人，的確有些異動。前日兵部大人還親自去了一趟九重天，您看.....」
慕寒停了筆，冷冷一笑：「九重天？呵，碧落山與九重天素無瓜葛，這是做的哪門子買賣。你且派人繼續盯着，真到了一定時候，取了他們的人頭也是可以的。」
男子對這些殺伐之事像是已經看慣，只是低了頭道：「諾。」
她將筆在手上轉了兩轉，又問：「山洞裏面的那具女屍，如今怎麼樣了？」
「回主子，那具女屍......這次已經徹底不見了。怕是已經被熔了。」
她的眼中瞬時露出殺意，聲音也徹底冷下來：「查，給我一個個地去查！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我碧落山內如此狂放！呵，先殺神君嫁禍碧落，后殺仙君網羅人心，這手段真是越來越高明了。」
她的聲音森涼得不像自己的：「先從位高權重的開始查，敢把整個碧落山當成替死鬼的，一旦發現，就地絞殺！」
六百二十四年前。
碧落山的一草一木素來是靈性最強的，可這一年，全山的草木都枯死殆盡。
洛暻昭踩着枯枝過來的時候，慕寒正好在湖中心的亭子裏躺着吹風。
他剛踏上最後一階石階，慕寒已經幽幽轉醒過來，她的神色迷茫了一陣，才聚焦道洛暻昭的身上。
洛暻昭皺着眉上前兩步將毯子給她裹好：「你就這樣在這裏睡了？胡鬧。」
她的聲音裏帶了幾分糯音：「頭疼疼的睡不着，就想在這裏吹吹風，沒成想睡過去了。對了，你怎麼過來了？」
洛暻昭在她旁邊坐下：「你說的那些事情我已經辦好了，五天之內你就可以讓碧落山的百姓們盡數撤離。那裏是個挺安靜的地方，除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還算安全。」
慕寒點點頭：「多謝。這份大恩碧落山會永世記得，若是我最後還活着......」她的目光繞過洛暻昭放空了一陣，換了個話題，「我沒想到最後是這樣。」
他將手放在她的頭上：「不是你的錯。你本就什麼都沒有做。」
「是啊，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做啊......」聲音里似是帶了幾分委屈，「可是我為什麼會沒有心呢......」
他靠近她一些，將她圈在自己懷裏：「我信你。」又重複了一遍，「我總是信你的。」
她抬手捂住眼睛：「其實我已經查到了一些東西，看那些卻無論如何都拼不到一起去，總是被各種論證不斷推翻。韓柒他......夜辰風他如今已經回到蓬萊了，天帝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來了吧，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她的聲音幾近絕望，可說出來的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但是我不甘心啊，聽說過幾天有個機會能潛進溯華雲宮，我要去看看韓燁磊中的毒到底是什麼毒，說不定一切就會有個解釋了。」
洛暻昭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波瀾，可唇色卻已經淡下去：「你什麼時候動身？天兵不會來的這麼快，可是山下已經被蓬萊鐵騎包圍了，你須得從密道里走，否則難以脫身。」
她拽起被子又將自己蒙了進去：「嗯，今日風好，且讓我再睡個好覺。」
六百一十年前。
碧落山的人走光很多年了，除了慕寒，沒人還在這座山裏。不，應該還有夜辰風。他將她囚禁在這座空山裏已經囚禁了十四年。
十四年前慕寒從溯華雲宮回來，洛暻昭早先安排好的人已經將碧落山的百姓們安全移出山，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所以帶着洛暻昭跳進冥河時還不忘對洛暻昭施了個沉睡訣，可這沉睡訣都快要失效了，她卻還頑強地活着。
夜辰風對於她將所有百姓移走並沒有表示什麼，可卻廢了她一身的術法的修為，又派了人防止她逃走。
囚禁的這十四年間，夜辰風時不時地會來看看她，和她下下棋，練練劍，甚至留在碧落山上過年。
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可她的命卻以這樣的方式一天一天地延續下來。
慕寒想，夜辰風這個人，實在殘忍到極致，又慈悲到極致。雲韶曾經問她是不是喜歡上了夜辰風，她的答案從來就沒有否定。她從來就不後悔自己喜歡過他，她甚至承認，這份喜歡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變過。
六百零一年前。
史書上說，慕寒受刑的時候是六百年前，可畢竟還是差了幾天。
慕寒能這樣清楚地記得，乃是因為夜辰風曾跟她說要和她一起過年，可她等了那麼久，年沒等來，卻等來天帝的一道御令。
御令是夜辰風親自遞給她的，上面寫着的是整個碧落山，可見夜辰風並沒有把碧落山百姓已經移走的事情告訴天帝，這件事瞞了二十多年，慕寒挺感激他。
可火燒過百里離凰境的時候，她心中對他的那些恨終於是滋生了起來。
他問她有沒有心，她是從骨子裏覺得好笑。
侍衛將慕寒帶走的時候，她在夜辰風身邊停了停，她側過頭去看他，看這個她喜歡了整整百年的人。她到如今其實怎樣都無所謂，可恨意卻要她不得不再激他一次。
她說：「夜辰風，你喜歡我。」
夜辰風的眸子對上她的，涼薄地回她：「可笑。」
她便懟回去：「可不可笑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清楚為什麼天帝的御令到今日才下，可這二十多年我的確是活着，你認為是我殺了你師父，但你卻允許我多活了這麼多年。夜辰風，」她一字一字清晰地道，「你喜歡我。」
可他卻已經不再看她，只揮了揮手讓侍衛把她帶下去。
這便是二人的最後一面。火燒上來的時候，慕寒沒有再看見他。
御令上說，天帝召的這場火是輪迴火，可輪迴火哪裏有這麼疼，在慕寒的印象里，燒成這樣的，只有邊城火能夠達到。
邊城火啊，那可是連魂魄都燒凈的一場火。
夜辰風在碧落山的這些年，重新修理了碧落山的草木，草木一歲一枯榮，到這場大火的時候，可巧又是梨花開放的日子。
這一輩子，她在梨花開放時出生，在梨花開放時遇見他，又在梨花開放時結束這一生，其實也挺好。周而復始，不過是轉了一圈回到原點。
她聽見自己腳下的枱子發出不堪火勢的崩塌聲，她抬起頭望了望遼遠的天際。遠處的梨花有一瓣慢慢地飄過來，穿過重重火海，最後落在她的手裏。
她在無窮無盡的痛處里，輕輕勾起嘴角。她彷彿看到，晴朗的日光下，新開的梨花雪白，他置身於梨花樹下，等着她緩緩走近。
曾經的過往如潮水般湧來，將她湮滅，最後卻又卷著泥沙奔走，一無所有。
就像一場夢一樣。也只是一場夢一樣。
夢做到如今，也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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