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番外一 流年怨·君埋泉下泥銷骨

第188章 番外一 流年怨·君埋泉下泥銷骨

永泰十一年。

平王夫婦的第二子降生時,蘇錦正在外面走鏢。

幾年前,擎淵與五部的戰事平息,內憂外患塵埃落定。

擎淵朝廷接連遭受重創,百廢待興。

長樂帝一舉拔除朝中的毒瘤,由上及下,尸位素餐的官員陸續被撤職,取而代之,選拔了一批批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真才實幹之士。

為後世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的局面做足了鋪墊。

選拔制度嚴謹,投機取巧的事有減無增,沒有找鏢局做生意的官員,鏢局能從運送行賄財物中賺得的銀子自然就少了。

生意少了,靠鏢局吃飯的人總不能餓著,他們雖無滿腹經綸,但有一身武藝,能憑力氣謀生。

就算鏢局入不敷出、關門大吉,鏢師們身懷功夫,被請去做教習武術的師父,或者替豪門大戶看家護院,都是一把好手,再不濟,去戲班子也能找到飯碗。

所謂鐵飯碗,不是在一個地方吃一輩子飯,而是這輩子,到哪裏都有飯吃。

存活下來的鏢局中,一部分鏢主紛紛順應時勢,帶着手下的弟兄們拋棄老本行,整個鏢局搖身一變,改頭換面,運氣好些,也能賺個盆滿缽滿。

剩下的鏢局仍在走鏢,做的也大多是江湖生意和民間生意。

祁門鏢局是為數不多仍以走鏢為主業的鏢局,不僅沒受到改革的衝擊,還在不斷開設分局,在蕭條之時,名聲大噪。

蘇震昇年紀大了,無心經營,開始雲遊四方,蘇繁正式接管了鏢門的所有事務。

久而久之,蘇繁發現,祁門鏢局之所以能在這場浪潮的滌盪中站穩腳跟,除了祖宗八輩積累的好口碑和老客戶,與擎淵皇室的扶持有很大關係。

......

蘇錦活了大半輩子,心無定所,被遺憾和仇恨淹沒。

她是赤膽烈血的鐵騎中,英姿颯沓、勇冠三軍的女將,是藏龍卧虎的鏢門裏,見經識經、善賈不求近利的總鏢頭。

可她終究,未能親手了結此生的血海深仇。

叛臣瓊保被康王陳扶寧手刃,而康王又在毒害平王后,徹底銷聲匿跡,史書上再也沒有過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當日,夏芙蕖為了救人,在五部逗留了一段時間。

蘇錦放心不下,並未隨大軍回都,留在兩境的交界處,等夏芙蕖的消息。

送夏芙蕖回都城后,蘇錦謝恩,並未接受長樂帝給她的應得賞賜。

待接回杜若水母子,在府中小住幾日,蘇錦便回了祁門,幫蘇繁打理鏢局的事務。

感念蘇錦對夏府的情義,長樂帝私下裏與陳扶風商量,將部分押運軍火的差事,交給祁門。

拿錢辦事,雖然是與朝廷做生意,但總歸是鏢局的一條出路,論實力,祁門鏢局也扛得住。蘇錦不想看鏢局敗落,親如一家的鏢師們被打散,才沒有拒絕。

蘇錦給陳扶風去了封信,信中表達了祁門鏢局對長樂帝的感激之情,必定傾全鏢局之力,確保萬無一失。

仲夏時節,蒸騰熱氣徐徐北上,翻滾的亂雲暗了幾重,雲身遮山退日,宛如一幅極盡描摹的水墨畫。

這種天氣走鏢,遇到山林就得快行。

老天爺變臉是常有的事,前一秒還是晴空萬里,頃刻間就雷電交加,下起了瓢潑大雨。

東方天空一陣轟隆隆的悶雷聲響,蘇錦所帶的鏢隊,此時正巧在叢林中穿行。

蘇錦皺起眉頭,「又要下雨了,快走。」

鏢隊眾人加快步伐,軲轆碾壓過山嶺的脊樑,塵囂甚上,風塵僕僕的人影漸行漸遠,留下一道道印痕深邃的車轍。

剛走出山野,豆大的雨點簌簌急落,砸在裝運軍火的鐵箱上。

鏢師們趕緊扯開油布,嚴嚴實實的蓋住鏢箱。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人淋了雨沒事,這些鏢箱若是進了水,裏面的東西受潮,也就廢了。

人心叵測難防,保鏢戒住新開客棧,戒住易主之店。

可此地荒涼,距他們走鏢常落腳的店面還有一段路程。

蘇錦巡視周圍,「先去前面的驛站,打起精神來,鏢物不能有閃失。」

一扇扇雨簾自九重天飛流直下,如江流決堤般沖刷著漫山遍野,勢要清洗世間的所有罪惡與不堪。

將鏢箱放置在乾燥的驛所,鏢師們褪去滴水的蓑衣,掛在窗邊。

蘇錦站在屋檐下,與他們一起躲雨的,還有個駝背老人。

他身穿布衣,腳踏草鞋。旁邊放着一個竹簍,裏面裝的應該是藥草。

老人抬手向蘇錦作揖,「閣下,老朽想請教,如今在位的,是哪位皇帝啊。」

蘇錦回過禮,「長樂帝,是先帝長子。」

拐杖在地上點了點,老人又問,「聽說到處都在改革,貪官污吏抓了一批又一批,風聲正緊,行賄攀關係的人懂得收斂,你們走鏢,不賺錢吧。」

蘇錦目光一緊,面露防備之色。

一個鏢師僵硬的笑道,「大伯,您瞅瞅你衣服上的補丁,還有功夫管別人賺不賺錢。再說了,我們做的是正經生意,每一分錢都賺得安心。」

老人混沌的雙眼旁邊生了笑紋,「你說得也是,這不,老朽去山上採藥草,等做成靈丹妙藥,換點飯錢餬口。」

看老人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鏢師忍俊不禁,「大伯,你要做什麼靈丹妙藥?」

老人眼中閃過一線精光,趴在鏢師耳邊說了幾個字,怕被人聽去似的。

說完,老人撤開身子,嘴角的笑意還未收盡。

鏢師一邊眉毛挑起,怔愣片刻,沒等他開口,只聽老人說:

「這雨啊,總有停的時候。可桀貪驁詐之人,是抓不完的。」

老人拿起竹簍,背在身上,柱仗走出驛站。

鏢師看了眼蘇錦的表情,收回想要攔住老伯的手。

蘇錦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那個飽經風霜的佝僂背影,消失在滂沱大雨深處。

聽雨人避世已久,猶向天涯羈旅客問起廟堂。

或許世人心中,總有歲月無法消磨的事情,放不下,忘不掉。

蘇錦看向剛才與老人搭話的鏢師,「那位老人家,剛才跟你說了什麼。」

鏢師疑惑不解的回答,「回鏢頭,他說...要煉製玲瓏丹。」

蘇錦唇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現世,已經沒有玲瓏丹了。

由衷之言拆不穿,藏巧於拙望不斷。

葯能救命,以何救心。

......

回到祁門,蘇錦得知平王夫婦的喜訊,簡單收拾過後,把鏢局的事情安排好,便動身去了都城。

行至都城,正趕上二公子的滿月酒。

和上次一樣,酒宴在阿鸞的客棧里辦。

阿鸞嘴上埋怨著陳扶風,菜沒少訂,錢也沒少賴。等到開席的這天,樣樣還是一如既往的,按照最好的上酒上菜。

夏芙蕖剛出了月子,再加上她應付不來這種人頭攢動的熱鬧場面,抱着二公子露了個面,便和阿鸞一起回到府里。

留鐵公雞陳扶風,帶着小世子陳長雲招呼到座的親友。

見二公子回來了,陳宓立即放下手中的信件,用書本蓋住,迎上去,「王嫂,把侄子給我吧,你快坐下歇會兒。」

陳宓笑盈盈的抱着小侄子,陳長雲剛出生的時候,陳宓才十二歲,陳扶風怕她把自己的寶貝兒子摔著,硬是攔著不讓她抱。這下小二出生了,陳宓總算過了把癮。

歲月如微風和睦,吹過稚氣面容,髮釵翠頂的珠光落下,濺成一樹碧綠的嫩芽。

在姐姐哥哥們和長輩們的呵護下,陳宓長成了如今這般笑語嫣然、鬼靈精怪的南凰公主。

她身上有阿鸞的影子,是夏芙蕖從前的樣子。

是蘇錦、陳婧和杜若水沒能有幸成為的模樣。

阿鸞瞟了眼桌上,看到信紙露出的一角,單手托腮,意味悠長的看着陳宓,「公主啊,這是寫誰給你的信呀。」

陳宓臉上浮現緋紅之色,不好意思的看了夏芙蕖一眼,「是...是寧安。」

「誰寫信回來了?」陳婧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蘇錦在陳婧旁邊,杜若水在兩人身前,牽着陳長雲,她們都喜歡清靜,想必也是惦記着二公子,便來平王府了。

夏芙蕖和阿鸞起身相迎,嘴角都泛起一抹偷笑,陳扶風現在的表情可想而知。

見眾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陳宓更小聲的說,「是寧安。」

蘇錦和杜若水相視一笑,這麼明顯的事,還用多問嗎。

幾月前,夏寧安奉旨出去練兵,除每半月往將軍府里寄信報平安外,另有一封信寄到鳳華公主府中,是寫給南凰公主的。

陳宓剛收到的這封信,夏寧安說任務已經完成,不日就要回都了。

夏寧安的字,蘇錦見過,筆鋒不穩重,寫到激動的地方,筆畫顫抖,很像夏青雲十幾歲時寫的草書。

二公子醒了,立即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陳宓幸運的躲過了追問。

趁著沒人注意,陳宓悄悄把壓在桌上的信收起來,在袖中放好。

想起夏寧安離都前說的話,陳宓背對着眾人,笑顏無聲綻開。

「公主別擔心,若論文韜武略,寧安雖不如父祖們,但自覺沒有辜負姐夫和幾位將軍在我身上花的心血。」

撓了撓後腦勺,夏寧安壯著膽子小聲補充了一句,「多攢點功業,我才好去求皇上賜婚。」

不經意處,蘇錦瞥見陳宓眼角的笑意,如一束暖陽照入心間。

世間有凜冬長夜,也有明月彩雲,有人當初求而不得的事情,今時今日,也算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中,得來一回合圓滿。

.....

這天,張管家接陳長雲從學堂回府,陳長雲纏着陳扶風說,「爹爹,你和娘親好久沒一起練劍了。」

夏芙蕖把出喜脈的那天,兩人剛比試過劍法,聽完大夫的話,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陳扶風,嚇得臉都白了。

陳扶風耐心的跟大兒子解釋道,「你娘親身子還沒好利索。」

「沒事兒。」夏芙蕖嗔怪的看了陳扶風一眼,吩咐寶貝兒子,「雲兒,拿劍來。」

看着夏芙蕖迎面走來,陳扶風不自覺的勾起嘴角。

兩人相識的時候,還沒有陳長雲現在大呢,成親八載,陳扶風只要看見夏芙蕖,還是移不開眼睛,視線一直黏在夏芙蕖身上。

陳長雲一手抱着一把劍,遞給夏芙蕖后,又呈到陳扶風面前,「爹爹,給。」

陳扶風討饒的看着夏芙蕖,伸手接過。

十幾個回合后,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收劍。

陳扶風上前拉住夏芙蕖的手,夏芙蕖抬手把陳長雲招過來,「雲兒,今天就到這裏吧,你爹爹不能太累,你陪爹爹玩一會兒,娘親去廚房安排晚膳,好不好。」

在迴廊的拐角處,蘇錦和杜若水將這一幕看在眼裏。

蘇錦眉頭微皺,「王爺的功力,還沒恢復嗎。」

兩人不是正兒八經的比試,雖然夏芙蕖不著痕迹的讓著陳扶風,蘇錦還是看出她出招時總是束手束腳的。

杜若水點點頭,「毒雖解了,卻傷了經脈。」

每次看陳扶風和夏芙蕖比劍,蘇錦總是不能自已的想念夏青雲。

若知道這輩子光陰吝嗇,在世間再也尋不到他,早些年,蘇錦或許就留在府里,而不是到處隨軍打仗了。

杜若水思量了很久,方開口問道,「妹妹,是不是因為我和我父親,你才不肯回都城。」

「與你無關。」蘇錦低頭看向腳下淺草,「至於那個人,就算他替蕖兒祭了台,只要他還活着,我也會殺了他。」

杜若水垂下眼帘,「父債女還,若你有心結無法解開,我來替他償。」

蘇錦臉上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我恨那個人,但這並不是我不想回來的理由。這世上對我重要的人不在了,你該懂,在夏青雲曾生活過的地方,將軍府也好,戰場也罷,我實在沒有辦法,能忍住不去想他。」

早在十八年前,蘇錦的心就死了,自此之後,她再也沒有為自己活過。

只有行屍走肉般的立於乾坤之間,才不會在想起某個人時,有萬箭攢心之痛。

也因此冥頑不化,辜負了世間浮嵐霞綺,水木清華。

......

永泰二十三年,鳳華公主陳婧薨落,蘇錦回都祭拜,此後再未踏入都城一步。

她一生未嫁,終老於祁門。

君埋泉下幾十載,吾一生心事,再未有人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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