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沈羞語頭皮發麻,整個人都不大好。她後來一直將相里懷瑾當狗看待,現在他開口說話對她來說不啻於狗會吐人言,震撼十分大。
倒是薛管事適應能力很強,在最初的驚訝過後他很爽朗地拍拍相里懷瑾地肩膀:「會說話了?」
相里懷瑾彷彿沒感受到被拍,依舊看著姜莞:「丸莞,謝謝。」他越說越熟練,不再是一開始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成了一個詞一個詞向外說。
薛管事側耳傾聽好一會兒才弄明白:「郡主,小瑾這是在謝你呢。」
姜莞怎會不知,她早被叫的心煩,此時更覺很沒面子,於是惡狠狠地制止:「閉嘴。」
相里懷瑾這才沒聲,一雙眼烏亮地望著她,似乎在不解。
姜莞快煩死他了,轉頭又看到薛管事滿臉笑意,頓時臉色更難看幾分,轉移話題:「是要回去么?」
「是。」薛管事含笑,由她轉移話題,「不過沈女郎還有些問題想請教您。」
姜莞成功轉移話題,神色好看許多,睨了眼沈羞語,恩賜般道:「問。」
沈羞語不好意思起來。她有諸多話想問,如今臨到頭來卻又不知道問哪個好。
姜莞動了動,八珍會意將她扶著坐直來:「你看了他們的生活,覺得我很有能力,很佩服我?」
沈羞語連連點頭。
姜莞輕蔑一笑:「那為什麼你做不到?」她這話相當不客氣,簡直是在挑釁,任何人聽了都該勃然大怒。
零零九跟了姜莞這麼久,還是會時常被她的言語所驚到。
沈羞語非同一般,慚愧地低下頭:「郡主足智多謀,我粗淺愚笨,遠不能及郡主……」
姜莞聽了卻冷笑:「你與她們又有何異?」
「她們?」
「就是你下午看到的那些女人們。」
沈羞語愕然,腦袋嗡地響了一聲。
「她們和你一樣,也覺得許多事是天生如此。」姜莞伸手要茶,八珍識趣地遞了一盞來。
她抿了口茶立刻呸兩聲,眼睛瞪得圓溜溜:「這是什麼茶也敢拿來與我吃?」
八珍臊紅了臉:「是這房中留的……」
姜莞急急忙忙多呸幾口,將茶碗塞回八珍手裡:「去裝一碗清水來給我漱口。」
「是。」
少女蹙起眉頭,格外惹人憐惜,她繼續道:「譬如她們覺得自己天生該像牲口一樣操勞而不求回報,就像你,也覺得一切是天註定。」
沈羞語被她用詞辛辣燒得臉通紅,耳朵也針扎似的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姜莞接過清水漱了口才好些,話鋒一轉:「但你們又有什麼錯呢?」
沈羞語發懵地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姜莞。
她以為郡主會罵她們安於世事,又或是說她們愚笨,可是郡主說她們沒有錯。
姜莞撣了撣衣袖:「因為從古至今一直被如此對待,就像是被套了天然的枷鎖,根本沒有感受過本該是什麼樣的,又如何知道不公?但總會知道的。」
她話中深意頗重,要人細細思索。索性她並不咄咄逼人,由著沈羞語去想。
半晌,沈羞語摘下帷帽恭敬發問,目光灼灼:「千百年來如此,又為何總會知道?」
姜莞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問她:「今日可有人尋釁滋事?」
沈羞語驚呆:「郡主真是神機妙算,是有個男人欺負妻女的。」她滔滔不絕地將事情給姜莞從頭到尾地講了一遍。
姜莞端著高深莫測的笑,慢悠悠地聽她講這些。
零零九忍不住嘆息,姜莞哪裡會什麼神機妙算,她分明是聽到外面吵鬧,特意讓八珍去外面瞧了熱鬧后再給她講所以才知道這麼多。
真相永遠是枯燥無味的。
待沈羞語講完,姜莞等了會兒才開口:「就像這個女人,在……縣令的規矩下清醒過來,意識到男人哪怕是一家之主也沒有剝奪她們利益的權利。同樣是用勞作換臉的糧食,誰比誰高貴?既然是自己掙來的,自己憑什麼沒有處置的權利?這還可以推及到許多方面,比如說員外之於農戶。農戶為員外耕種,拿到的糧食卻微乎其微,憑什麼?」
她突然止了話頭:「自然,再深入說此事多少便要大逆不道了。」她滿不在乎,看上去是一個很大逆不道的人。
姜莞繼續:「人一旦有了『憑什麼』這樣的想法就不得了了,會生出反抗之心。當然,哪怕沒有外物激勵,他們最終也會因為生活中的太多壓迫而漸漸醒來,並總能將困難敲碎,把它尖銳的一角作為武器。」
她笑笑:「所以說適可而止,不要將人逼得太狠。若只是一直踩在底限上欺壓呢,那樣是最最長久的。怕就怕將人欺負得太狠,人便不忍了。」
零零九:「你在欺負人這一方面實在很有經驗。」
姜莞坦然接受:「謝謝。」
沈羞語滿腦子唯有「震撼」二字得以形容,過去從沒有人和她講過這些。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或許並沒有用,可她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望著姜莞還想再問,姜莞卻止住她的話頭:「管事,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便是不打算再同人多說的意思。
她說完下意識看向相里懷瑾,只見他又在用那雙黑而深邃的眼睛寧靜地望著她。她很快將目光移開,像是從未看向過他。
薛管事將肩上背的包袱解下遞給八珍,裡面是一件嶄新的暗紅色斗篷。
八珍為姜莞將斗篷系好又戴上帷帽,一行人這才回自己下榻的客棧。因著突然救了個小孩,姜莞倒省得受罪再去後面幾個客棧以及縣衙。
姜莞先出門,相里懷瑾像條尾巴跟在她身後,而後被薛管事一把拽住。
相里懷瑾看向薛管事,眼神澄澈清明。
薛管事笑:「方才沒好好聽你說話,再說兩句來?」
少年目光未變,只是回頭看到姜莞越走越遠,便焦躁起來。總之像是聽不懂薛管事說話一般。
薛管事見他急了,鬆手,隨他一同去追姜莞。他指著姜莞的背影道:「那是郡主。」
相里懷瑾難得主動看他,蹦出倆字:「莞莞。」
薛管事頓時明白他的意思。
那是莞莞。
薛管事愕然,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這兩個字,又莫可奈何。到底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姜莞離開,百姓們少不得又是一番千恩萬謝。尤其是那孩子的父親回來知道發生了如此險事,再加上贈斗篷的恩情,對著姜莞就要一陣磕頭。
鬧了好一陣子,他們才好不容易回去,真是理解了什麼是盛情難卻。
更難的是薛管事和沈羞語,一直在一旁為姜莞因被阻攔而爆發各種犀利言辭做補充,還是叫她給百姓們留下了個嘴硬心軟的印象。
郡主看上去高高在上,實際上很心疼他們老百姓哩!
終於從客棧離去,沈羞語與薛管事掛上了相同的疲倦。
原先次日姜莞該繼續去下一個客棧,但她染了風寒,出不得門,只好作罷。
「哪怕我今日好好的我也不會再去看那些平民。」姜莞的聲音沙啞,「這種行為太愚蠢了。」
「謝謝。」咀嚼聲。
「這葯好苦。」她捏著鼻子喝了葯,立刻撿了顆糖丟在嘴裡,也化不開那股怪味兒。
「謝謝。」
「沈女郎去了么?」姜莞含著糖皺眉問。
「謝謝。」
八珍答:「已經去了。她出門時郡主還未醒,特意要我轉告您。」
「謝謝。」
姜莞實在受不了相里懷瑾每吃一口飯就要說一聲謝謝,抓起一把糖朝他扔去。
相里懷瑾似有所覺,轉過身將洋洋洒洒的一把糖接好,而後緩慢開口:「莞莞,謝謝。」
姜莞真後悔教他說「謝謝」這兩個字!
修水道之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因為安平城得天獨厚的優勢,只要將西街的排水問題解決,整座城池的排水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在工匠的指導下,城外導水出來的水道一寸寸加深加長,城中積聚的水便順著水道向外湧出,頓時像一條水龍將水道填滿。水道的盡頭是空曠開闊的平原,總不能再將城中水引入河中,讓河水暴漲。
縱然這麼多天的雨已經讓河水該漲得漲。
一條水道是杯水車薪,數量多起來后城中水位肉眼可見地下降。
正如姜莞所言,不少百姓得知只要幫助縣衙修水道就能吃飽飯後立即拖家帶口地加入修水道大軍。好在一切早有預料,應對時縣衙也並不慌張。
眼見著城中水越來越少,不少百姓心頭的陰霾都被驅散。到底是能度過這一劫了。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安平城中可見地面。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姜莞的風寒一直沒好,整日在房中養病,因此得了不少清閑。即便如此她也沒瘦,反而因為沒空折騰而圓了些,顯得更加艷麗。
「如果你不想我現在就死,最好不要把那碗葯端給我。」姜莞的雙頰長了些肉,愈讓她肌骨豐潤,明妍動人。
沈羞語手裡拿著葯不知所措。
八珍嘆息:「沈女郎,不必害怕,郡主只是嫌葯苦耍脾氣。」
姜莞爭辯:「郡主的事,能叫耍脾氣嗎?」
八珍從善如流地接過沈羞語手中的葯,又從罈子里拿出顆鹽漬的梅子給姜莞。
姜莞捏著鼻子喝下藥后迅速將梅子丟進嘴裡咀嚼,含糊不清地問沈羞語:「來做什麼?」
沈羞語頓時興奮起來:「這幾日我常在百姓中走動,不少女子都挺直腰桿,精神好了許多,有說有笑的,也敢去反抗不合理的壓迫。可惜教人識字不是個一蹴而就的事,不然我都想教她們多認些字,也方便生活。」
姜莞潑冷水:「水患過去又該怎麼辦?」
沈羞語興奮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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