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館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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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夜幕降得快。

周家華回到鎮上時，霓虹燈全都亮了。

人人樂超市門前熙熙攘攘，露天拍賣會上，滿頭大汗的拍賣員正在滔滔不絕地介紹他那有著五大功能、七大保障、十大專利……的VCD播放機。

在拍賣員的頭頂上懸挂著超市的橫幅：人人樂慶聖誕感恩大酬賓。橫幅下兩顆巨大的塑膠聖誕樹，纏繞著一條條彩燈，閃爍著喜慶和溫馨的光芒。

周家華走進超市，把行李寄存在服務台，從熟食區逛到小家電區，再逛到床上用品區，他摸了摸柔軟舒適的枕頭和被套，打算以後發了工資來買一套。周家華小心地坐在按摩椅上，他想像著老爸坐在上面，不禁露出笑容。

熱情洋溢的營業員走了過來，周家華趕緊站起。

他走了幾步，轉身再看了一眼標價：1998元。

尊敬的顧客朋友，本超市營業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十點半，今天的營業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了，請顧客朋友們抓緊時間選購，寄存在服務台的物品請儘快取走，謝謝大家光臨。

周家華聽到廣播后，想了想，直接走出超市。

迎面過來一輛治安隊的摩托車，坐了兩個治安員，一胖一瘦，一樣的目光炯炯，一樣的神色威嚴。周家華趕緊抬頭挺胸，調整腳步的頻率，顯現出怡然自得的表情，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吃飽了不消化出來散步的人。為求逼真，他還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他自由而孤獨地走在街上，經過了一座座燈火通明的酒樓，看到一張張觥籌交錯的餐桌，聽到一聲聲喧鬧和歡笑，一個穿著高貴但氣質低俗的女人疾步走過，一個衣衫襤褸卻目光炯炯的乞丐靠牆而卧……他看著別人的幸福和悲哀，幻想著自己的未來。

走著走著，他終於累了。在一個快餐店後門外有一個燒開水的大煤爐，周家華走到旁邊坐下，屈膝弓背，雙手合抱在膝蓋上，額頭枕著手臂，準備入睡。

夜風和露水使他無法安睡，他反覆調換著方位：前面熱了，後面冰了，左邊冷了，右邊燙了。這內部熾熱的煤爐始終只輻射到一小塊幸運的地方，而不肯多施捨一點熱量，讓整個身體都暖和。

「起來起來！」

周家華在半睡半醒間，聽到這威嚴的命令。他並不感到疑惑，類似的場景在他進入宏鑫五金廠之前就已經有過四次。

他順從地站了起來。

「身份證！」

周家華拉下夾克的拉鏈，從內袋掏出身份證遞給一胖胖的治安隊員。

那胖治安員一把搶過去，用手電筒照了照身份證，又照了照周國華的臉，威嚴地問：「暫住證呢？」

「剛從廠里出來，還沒辦。」

「從哪裡來的？以前在哪裡做事？」

「榆木尾鎮，宏鑫五金廠。」

「到西溝來幹什麼？」

「找工作。」

「找工作？」手電筒的光束把周家華從頭到腳粉刷了一遍，「你的行李呢？！」

周家華未及回答，負責開摩托車的瘦高個治安員放下摩托車的撐駕，下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周家華無法把握該用什麼表情去迎接瘦高個審視的目光，只好一臉茫然。

「跟我們到治保會去！」

周家華接受了這個邀請。他順從地上了摩托車，夾在一胖一瘦的兩個治安員之間，雙手垂在兩腿旁，盡量減少動作，表現得符合一個良民應有的氣質和態度。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和其他有類似經歷的打工仔一樣，儘管他們隱約感覺到這種邀請對一個背井離鄉只為尋求生存之路的公民來說，不能算是善意和尊重，但他們並不敢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拒絕這個邀請。

也許是老百姓長期以來對公權力的信任和崇拜，也許是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幹了點虧心事——比如小時候偷西瓜或害死鄰居的鴨子，所以當他們接到這種邀請的時候，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干過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因此大腦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條件反射一般地順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身在異土他鄉，順從和本分雖然不是最有榮耀的，但至少是最安全的。

周家華再一次住進了免費旅館，今夜他是這個小房間的第三位客人。

「噯！你怎麼進來的？」剃平頭的旅客問周家華。

「沒暫住證，你呢？」

「我啊，打針啦。」平頭的口氣滿不在乎，且有幾分自豪。

周家華結合平頭的外貌氣質和此時的環境，猜出所謂「打針」的實質，便不再多問。

他太困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著牆，頭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噹噹當！鐵門被敲得震天響。

周家華正夢見包青天，剛醒來的一剎那間還以為是王朝馬漢在打鑼。

「喂！起來起來別睡了！」

來者方頭大耳，皮膚黝黑，長著劉青雲的眼睛和吳孟達的鼻子。

周家華跟著劉孟達來到一張桌子前，重複了一次幾個小時之前的問答題。

「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周家華依然以順從的姿態將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一個錢包、一支圓珠筆、一本通訊錄、一片人人樂超市寄存牌，一隻髮夾。

「還有沒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

「這是什麼？」

「髮夾，扎頭髮的。」

「哪來的啊？」

「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的？」劉孟達拿起髮夾隨便看了看，「沒有暫住證要罰款啊。」

「罰多少？」

「兩百塊。」

周家華吸了一口氣，眼神中閃過一剎那的不滿和憤怒，但很快又恢復老實和本分：「少罰點行吧？我還要找工作呢。」

「不行，規定的。」

周家華急了：「我昨天才離廠，要辦暫住證也沒那麼快啊，你們不是亂罰款嗎？」

「我告訴你啊，罰兩百算少的咧，現在到年底了，查得嚴你知道不知道啊？」劉孟達怒了。

「那我沒錢交。」

「沒錢？」劉孟達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錢包，靈巧地撐開，瞟了一眼，又瀟洒地夾住彈過一邊，大度地說：「不要啰嗦了啊，罰你一百五算了，再啰嗦就把你送到所里去我跟你說啊。」

周家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順從——的確，順從往往是最安全、最省心的方式。

他攥著髮夾走出治保會，他沒有憤怒和沮喪，只是很茫然，茫然得使他很難再產生別的複雜情感。

周家華未及回答，負責開摩托車的瘦高個治安員放下摩托車的撐駕，下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周家華無法把握該用什麼表情去迎接瘦高個審視的目光，只好一臉茫然。

「跟我們到治保會去！」

周家華接受了這個邀請。他順從地上了摩托車，夾在一胖一瘦的兩個治安員之間，雙手垂在兩腿旁，盡量減少動作，表現得符合一個良民應有的氣質和態度。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和其他有類似經歷的打工仔一樣，儘管他們隱約感覺到這種邀請對一個背井離鄉只為尋求生存之路的公民來說，不能算是善意和尊重，但他們並不敢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拒絕這個邀請。

也許是老百姓長期以來對公權力的信任和崇拜，也許是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幹了點虧心事——比如小時候偷西瓜或害死鄰居的鴨子，所以當他們接到這種邀請的時候，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干過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因此大腦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條件反射一般地順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身在異土他鄉，順從和本分雖然不是最有榮耀的，但至少是最安全的。

周家華再一次住進了免費旅館，今夜他是這個小房間的第三位客人。

「噯！你怎麼進來的？」剃平頭的旅客問周家華。

「沒暫住證，你呢？」

「我啊，打針啦。」平頭的口氣滿不在乎，且有幾分自豪。

周家華結合平頭的外貌氣質和此時的環境，猜出所謂「打針」的實質，便不再多問。

他太困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著牆，頭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噹噹當！鐵門被敲得震天響。

周家華正夢見包青天，剛醒來的一剎那間還以為是王朝馬漢在打鑼。

「喂！起來起來別睡了！」

來者方頭大耳，皮膚黝黑，長著劉青雲的眼睛和吳孟達的鼻子。

周家華跟著劉孟達來到一張桌子前，重複了一次幾個小時之前的問答題。

「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周家華依然以順從的姿態將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一個錢包、一支圓珠筆、一本通訊錄、一片人人樂寄存牌，一隻髮夾。

「還有沒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

「這是什麼？」

「髮夾，扎頭髮的。」

「哪來的啊？」

「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的？」劉孟達拿起髮夾隨便看了看，「沒有暫住證要罰款啊。」

「罰多少？」

「兩百塊。」

周家華吸了一口氣，眼神中閃過一剎那的不滿和憤怒，但很快又恢復老實和本分：「少罰點行吧？我還要找工作呢。」

「不行，規定的。」

周家華急了：「我昨天才離廠，要辦暫住證也沒那麼快啊，你們不是亂罰款嗎？」

「我告訴你啊，罰兩百算少的咧，現在到年底了，查得嚴你知道不知道啊？」劉孟達怒了。

「那我沒錢交。」

「沒錢？」劉孟達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錢包，靈巧地撐開，瞟了一眼，又瀟洒地夾住彈過一邊，大度地說：「不要啰嗦了啊，罰你一百五算了，再啰嗦就把你送到所里去我跟你說啊。」

周家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順從——的確，順從往往是最安全、最省心的方式。

他攥著髮夾走出治保會，他沒有憤怒和沮喪，只是很茫然，茫然得使他很難再產生別的複雜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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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華回到鎮上時，霓虹燈全都亮了。

人人樂超市門前熙熙攘攘，露天拍賣會上，滿頭大汗的拍賣員正在滔滔不絕地介紹他那有著五大功能、七大保障、十大專利……的VCD播放機。

在拍賣員的頭頂上懸挂著超市的橫幅：人人樂慶聖誕感恩大酬賓。橫幅下兩顆巨大的塑膠聖誕樹，纏繞著一條條彩燈，閃爍著喜慶和溫馨的光芒。

周家華走進超市，把行李寄存在服務台，從熟食區逛到小家電區，再逛到床上用品區，他摸了摸柔軟舒適的枕頭和被套，打算以後發了工資來買一套。周家華小心地坐在按摩椅上，他想像著老爸坐在上面，不禁露出笑容。

熱情洋溢的營業員走了過來，周家華趕緊站起。

他走了幾步，轉身再看了一眼標價：1998元。

尊敬的顧客朋友，本超市營業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十點半，今天的營業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了，請顧客朋友們抓緊時間選購，寄存在服務台的物品請儘快取走，謝謝大家光臨。

周家華聽到廣播后，想了想，直接走出超市。

迎面過來一輛治安隊的摩托車，坐了兩個治安員，一胖一瘦，一樣的目光炯炯，一樣的神色威嚴。周家華趕緊抬頭挺胸，調整腳步的頻率，顯現出怡然自得的表情，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吃飽了不消化出來散步的人。為求逼真，他還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他自由而孤獨地走在街上，經過了一座座燈火通明的酒樓，看到一張張觥籌交錯的餐桌，聽到一聲聲喧鬧和歡笑，一個穿著高貴但氣質低俗的女人疾步走過，一個衣衫襤褸卻目光炯炯的乞丐靠牆而卧……他看著別人的幸福和悲哀，幻想著自己的未來。

走著走著，他終於累了。在一個快餐店後門外有一個燒開水的大煤爐，周家華走到旁邊坐下，屈膝弓背，雙手合抱在膝蓋上，額頭枕著手臂，準備入睡。

夜風和露水使他無法安睡，他反覆調換著方位：前面熱了，後面冰了，左邊冷了，右邊燙了。這內部熾熱的煤爐始終只輻射到一小塊幸運的地方，而不肯多施捨一點熱量，讓整個身體都暖和。

「起來起來！」

周家華在半睡半醒間，聽到這威嚴的命令。他並不感到疑惑，類似的場景在他進入宏鑫五金廠之前就已經有過四次。

他順從地站了起來。

「身份證！」

周家華拉下夾克的拉鏈，從內袋掏出身份證遞給一胖胖的治安隊員。

那胖治安員一把搶過去，用手電筒照了照身份證，又照了照周國華的臉，威嚴地問：「暫住證呢？」

「剛從廠里出來，還沒辦。」

「從哪裡來的？以前在哪裡做事？」

「榆木尾鎮，宏鑫五金廠。」

「到西溝來幹什麼？」

「找工作。」

「找工作？」手電筒的光束把周家華從頭到腳粉刷了一遍，「你的行李呢？！」

周家華未及回答，負責開摩托車的瘦高個治安員放下摩托車的撐駕，下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周家華無法把握該用什麼表情去迎接瘦高個審視的目光，只好一臉茫然。

「跟我們到治保會去！」

周家華接受了這個邀請。他順從地上了摩托車，夾在一胖一瘦的兩個治安員之間，雙手垂在兩腿旁，盡量減少動作，表現得符合一個良民應有的氣質和態度。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和其他有類似經歷的打工仔一樣，儘管他們隱約感覺到這種邀請對一個背井離鄉只為尋求生存之路的公民來說，不能算是善意和尊重，但他們並不敢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拒絕這個邀請。

也許是老百姓長期以來對公權力的信任和崇拜，也許是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幹了點虧心事——比如小時候偷西瓜或害死鄰居的鴨子，所以當他們接到這種邀請的時候，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干過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因此大腦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條件反射一般地順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身在異土他鄉，順從和本分雖然不是最有榮耀的，但至少是最安全的。

周家華再一次住進了免費旅館，今夜他是這個小房間的第三位客人。

「噯！你怎麼進來的？」剃平頭的旅客問周家華。

「沒暫住證，你呢？」

「我啊，打針啦。」平頭的口氣滿不在乎，且有幾分自豪。

周家華結合平頭的外貌氣質和此時的環境，猜出所謂「打針」的實質，便不再多問。

他太困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著牆，頭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噹噹當！鐵門被敲得震天響。

周家華正夢見包青天，剛醒來的一剎那間還以為是王朝馬漢在打鑼。

「喂！起來起來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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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華跟著劉孟達來到一張桌子前，重複了一次幾個小時之前的問答題。

「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周家華依然以順從的姿態將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一個錢包、一支圓珠筆、一本通訊錄、一片人人樂超市寄存牌，一隻髮夾。

「還有沒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

「這是什麼？」

「髮夾，扎頭髮的。」

「哪來的啊？」

「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的？」劉孟達拿起髮夾隨便看了看，「沒有暫住證要罰款啊。」

「罰多少？」

「兩百塊。」

周家華吸了一口氣，眼神中閃過一剎那的不滿和憤怒，但很快又恢復老實和本分：「少罰點行吧？我還要找工作呢。」

「不行，規定的。」

周家華急了：「我昨天才離廠，要辦暫住證也沒那麼快啊，你們不是亂罰款嗎？」

「我告訴你啊，罰兩百算少的咧，現在到年底了，查得嚴你知道不知道啊？」劉孟達怒了。

「那我沒錢交。」

「沒錢？」劉孟達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錢包，靈巧地撐開，瞟了一眼，又瀟洒地夾住彈過一邊，大度地說：「不要啰嗦了啊，罰你一百五算了，再啰嗦就把你送到所里去我跟你說啊。」

周家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順從——的確，順從往往是最安全、最省心的方式。

他攥著髮夾走出治保會，他沒有憤怒和沮喪，只是很茫然，茫然得使他很難再產生別的複雜情感。

周家華未及回答，負責開摩托車的瘦高個治安員放下摩托車的撐駕，下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周家華無法把握該用什麼表情去迎接瘦高個審視的目光，只好一臉茫然。

「跟我們到治保會去！」

周家華接受了這個邀請。他順從地上了摩托車，夾在一胖一瘦的兩個治安員之間，雙手垂在兩腿旁，盡量減少動作，表現得符合一個良民應有的氣質和態度。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和其他有類似經歷的打工仔一樣，儘管他們隱約感覺到這種邀請對一個背井離鄉只為尋求生存之路的公民來說，不能算是善意和尊重，但他們並不敢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拒絕這個邀請。

也許是老百姓長期以來對公權力的信任和崇拜，也許是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幹了點虧心事——比如小時候偷西瓜或害死鄰居的鴨子，所以當他們接到這種邀請的時候，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干過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因此大腦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條件反射一般地順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身在異土他鄉，順從和本分雖然不是最有榮耀的，但至少是最安全的。

周家華再一次住進了免費旅館，今夜他是這個小房間的第三位客人。

「噯！你怎麼進來的？」剃平頭的旅客問周家華。

「沒暫住證，你呢？」

「我啊，打針啦。」平頭的口氣滿不在乎，且有幾分自豪。

周家華結合平頭的外貌氣質和此時的環境，猜出所謂「打針」的實質，便不再多問。

他太困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著牆，頭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噹噹當！鐵門被敲得震天響。

周家華正夢見包青天，剛醒來的一剎那間還以為是王朝馬漢在打鑼。

「喂！起來起來別睡了！」

來者方頭大耳，皮膚黝黑，長著劉青雲的眼睛和吳孟達的鼻子。

周家華跟著劉孟達來到一張桌子前，重複了一次幾個小時之前的問答題。

「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周家華依然以順從的姿態將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一個錢包、一支圓珠筆、一本通訊錄、一片人人樂寄存牌，一隻髮夾。

「還有沒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

「這是什麼？」

「髮夾，扎頭髮的。」

「哪來的啊？」

「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的？」劉孟達拿起髮夾隨便看了看，「沒有暫住證要罰款啊。」

「罰多少？」

「兩百塊。」

周家華吸了一口氣，眼神中閃過一剎那的不滿和憤怒，但很快又恢復老實和本分：「少罰點行吧？我還要找工作呢。」

「不行，規定的。」

周家華急了：「我昨天才離廠，要辦暫住證也沒那麼快啊，你們不是亂罰款嗎？」

「我告訴你啊，罰兩百算少的咧，現在到年底了，查得嚴你知道不知道啊？」劉孟達怒了。

「那我沒錢交。」

「沒錢？」劉孟達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錢包，靈巧地撐開，瞟了一眼，又瀟洒地夾住彈過一邊，大度地說：「不要啰嗦了啊，罰你一百五算了，再啰嗦就把你送到所里去我跟你說啊。」

周家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順從——的確，順從往往是最安全、最省心的方式。

他攥著髮夾走出治保會，他沒有憤怒和沮喪，只是很茫然，茫然得使他很難再產生別的複雜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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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華回到鎮上時，霓虹燈全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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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賣員的頭頂上懸挂著超市的橫幅：人人樂慶聖誕感恩大酬賓。橫幅下兩顆巨大的塑膠聖誕樹，纏繞著一條條彩燈，閃爍著喜慶和溫馨的光芒。

周家華走進超市，把行李寄存在服務台，從熟食區逛到小家電區，再逛到床上用品區，他摸了摸柔軟舒適的枕頭和被套，打算以後發了工資來買一套。周家華小心地坐在按摩椅上，他想像著老爸坐在上面，不禁露出笑容。

熱情洋溢的營業員走了過來，周家華趕緊站起。

他走了幾步，轉身再看了一眼標價：1998元。

尊敬的顧客朋友，本超市營業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半到晚上十點半，今天的營業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了，請顧客朋友們抓緊時間選購，寄存在服務台的物品請儘快取走，謝謝大家光臨。

周家華聽到廣播后，想了想，直接走出超市。

迎面過來一輛治安隊的摩托車，坐了兩個治安員，一胖一瘦，一樣的目光炯炯，一樣的神色威嚴。周家華趕緊抬頭挺胸，調整腳步的頻率，顯現出怡然自得的表情，使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吃飽了不消化出來散步的人。為求逼真，他還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他自由而孤獨地走在街上，經過了一座座燈火通明的酒樓，看到一張張觥籌交錯的餐桌，聽到一聲聲喧鬧和歡笑，一個穿著高貴但氣質低俗的女人疾步走過，一個衣衫襤褸卻目光炯炯的乞丐靠牆而卧……他看著別人的幸福和悲哀，幻想著自己的未來。

走著走著，他終於累了。在一個快餐店後門外有一個燒開水的大煤爐，周家華走到旁邊坐下，屈膝弓背，雙手合抱在膝蓋上，額頭枕著手臂，準備入睡。

夜風和露水使他無法安睡，他反覆調換著方位：前面熱了，後面冰了，左邊冷了，右邊燙了。這內部熾熱的煤爐始終只輻射到一小塊幸運的地方，而不肯多施捨一點熱量，讓整個身體都暖和。

「起來起來！」

周家華在半睡半醒間，聽到這威嚴的命令。他並不感到疑惑，類似的場景在他進入宏鑫五金廠之前就已經有過四次。

他順從地站了起來。

「身份證！」

周家華拉下夾克的拉鏈，從內袋掏出身份證遞給一胖胖的治安隊員。

那胖治安員一把搶過去，用手電筒照了照身份證，又照了照周國華的臉，威嚴地問：「暫住證呢？」

「剛從廠里出來，還沒辦。」

「從哪裡來的？以前在哪裡做事？」

「榆木尾鎮，宏鑫五金廠。」

「到西溝來幹什麼？」

「找工作。」

「找工作？」手電筒的光束把周家華從頭到腳粉刷了一遍，「你的行李呢？！」

周家華未及回答，負責開摩托車的瘦高個治安員放下摩托車的撐駕，下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周家華無法把握該用什麼表情去迎接瘦高個審視的目光，只好一臉茫然。

「跟我們到治保會去！」

周家華接受了這個邀請。他順從地上了摩托車，夾在一胖一瘦的兩個治安員之間，雙手垂在兩腿旁，盡量減少動作，表現得符合一個良民應有的氣質和態度。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和其他有類似經歷的打工仔一樣，儘管他們隱約感覺到這種邀請對一個背井離鄉只為尋求生存之路的公民來說，不能算是善意和尊重，但他們並不敢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拒絕這個邀請。

也許是老百姓長期以來對公權力的信任和崇拜，也許是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幹了點虧心事——比如小時候偷西瓜或害死鄰居的鴨子，所以當他們接到這種邀請的時候，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干過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因此大腦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條件反射一般地順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身在異土他鄉，順從和本分雖然不是最有榮耀的，但至少是最安全的。

周家華再一次住進了免費旅館，今夜他是這個小房間的第三位客人。

「噯！你怎麼進來的？」剃平頭的旅客問周家華。

「沒暫住證，你呢？」

「我啊，打針啦。」平頭的口氣滿不在乎，且有幾分自豪。

周家華結合平頭的外貌氣質和此時的環境，猜出所謂「打針」的實質，便不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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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噹當！鐵門被敲得震天響。

周家華正夢見包青天，剛醒來的一剎那間還以為是王朝馬漢在打鑼。

「喂！起來起來別睡了！」

來者方頭大耳，皮膚黝黑，長著劉青雲的眼睛和吳孟達的鼻子。

周家華跟著劉孟達來到一張桌子前，重複了一次幾個小時之前的問答題。

「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周家華依然以順從的姿態將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一個錢包、一支圓珠筆、一本通訊錄、一片人人樂超市寄存牌，一隻髮夾。

「還有沒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

「這是什麼？」

「髮夾，扎頭髮的。」

「哪來的啊？」

「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的？」劉孟達拿起髮夾隨便看了看，「沒有暫住證要罰款啊。」

「罰多少？」

「兩百塊。」

周家華吸了一口氣，眼神中閃過一剎那的不滿和憤怒，但很快又恢復老實和本分：「少罰點行吧？我還要找工作呢。」

「不行，規定的。」

周家華急了：「我昨天才離廠，要辦暫住證也沒那麼快啊，你們不是亂罰款嗎？」

「我告訴你啊，罰兩百算少的咧，現在到年底了，查得嚴你知道不知道啊？」劉孟達怒了。

「那我沒錢交。」

「沒錢？」劉孟達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錢包，靈巧地撐開，瞟了一眼，又瀟洒地夾住彈過一邊，大度地說：「不要啰嗦了啊，罰你一百五算了，再啰嗦就把你送到所里去我跟你說啊。」

周家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順從——的確，順從往往是最安全、最省心的方式。

他攥著髮夾走出治保會，他沒有憤怒和沮喪，只是很茫然，茫然得使他很難再產生別的複雜情感。

周家華未及回答，負責開摩托車的瘦高個治安員放下摩托車的撐駕，下車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臉。周家華無法把握該用什麼表情去迎接瘦高個審視的目光，只好一臉茫然。

「跟我們到治保會去！」

周家華接受了這個邀請。他順從地上了摩托車，夾在一胖一瘦的兩個治安員之間，雙手垂在兩腿旁，盡量減少動作，表現得符合一個良民應有的氣質和態度。

他知道自己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和其他有類似經歷的打工仔一樣，儘管他們隱約感覺到這種邀請對一個背井離鄉只為尋求生存之路的公民來說，不能算是善意和尊重，但他們並不敢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拒絕這個邀請。

也許是老百姓長期以來對公權力的信任和崇拜，也許是每個人都曾或多或少幹了點虧心事——比如小時候偷西瓜或害死鄰居的鴨子，所以當他們接到這種邀請的時候，他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干過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壞事，因此大腦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條件反射一般地順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意識到身在異土他鄉，順從和本分雖然不是最有榮耀的，但至少是最安全的。

周家華再一次住進了免費旅館，今夜他是這個小房間的第三位客人。

「噯！你怎麼進來的？」剃平頭的旅客問周家華。

「沒暫住證，你呢？」

「我啊，打針啦。」平頭的口氣滿不在乎，且有幾分自豪。

周家華結合平頭的外貌氣質和此時的環境，猜出所謂「打針」的實質，便不再多問。

他太困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背靠著牆，頭伏在膝蓋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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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華正夢見包青天，剛醒來的一剎那間還以為是王朝馬漢在打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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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華跟著劉孟達來到一張桌子前，重複了一次幾個小時之前的問答題。

「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周家華依然以順從的姿態將隨身攜帶的物品一一掏出來擺在桌上：一個錢包、一支圓珠筆、一本通訊錄、一片人人樂寄存牌，一隻髮夾。

「還有沒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

「這是什麼？」

「髮夾，扎頭髮的。」

「哪來的啊？」

「我女朋友的。」

「女朋友的？」劉孟達拿起髮夾隨便看了看，「沒有暫住證要罰款啊。」

「罰多少？」

「兩百塊。」

周家華吸了一口氣，眼神中閃過一剎那的不滿和憤怒，但很快又恢復老實和本分：「少罰點行吧？我還要找工作呢。」

「不行，規定的。」

周家華急了：「我昨天才離廠，要辦暫住證也沒那麼快啊，你們不是亂罰款嗎？」

「我告訴你啊，罰兩百算少的咧，現在到年底了，查得嚴你知道不知道啊？」劉孟達怒了。

「那我沒錢交。」

「沒錢？」劉孟達用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起錢包，靈巧地撐開，瞟了一眼，又瀟洒地夾住彈過一邊，大度地說：「不要啰嗦了啊，罰你一百五算了，再啰嗦就把你送到所里去我跟你說啊。」

周家華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順從——的確，順從往往是最安全、最省心的方式。

他攥著髮夾走出治保會，他沒有憤怒和沮喪，只是很茫然，茫然得使他很難再產生別的複雜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