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7

Chapter 57

周嬙委屈,一雙眼紅透。好似丟了魂般,走一路問一路。

活該么?

她真是自食苦果么?

抹淚,彷彿盛安街長,怎都沒個頭。周嬙已不像城隍廟時倉皇失措,她更像認命,忍淚含悲。

也是。

徐思南何苦欺她?

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若昭珂是她的親生骨肉,蘇雅魚算什麼?這許多年的養育又算什麼?

周嬙恍惚,彷彿每一步,都教她經受摧心剖肝的痛。她不顧人潮川流,不顧馬蹄踏響,只曉得微微抬眸,遙看盛安天色昏暗,愁雲慘淡。華燈初上,霄火還未燦爛。

「看路!擋著做什麼!」

攆夫橫她一眼,不快地道。周嬙挨了一句罵,方才驚醒。

此時此刻,她像極了那日長明樓的蘇雅魚。自以為活得明明白白,倏地天翻地覆,害得她慌不擇路,只知道逃。

「呵,呵呵。」

周嬙苦笑,攢著的淚終究淌落。流過胭脂沾染殷色,抹在指腹竟與血紅無二。

崩潰如何,後悔又如何?

眼下已是這樣的局面,她怎有能耐挽狂瀾?

「痴心妄想!」

周嬙仍記得昭珂站在城隍廟裡,說這一句時臉上都是倔強難從。彷彿在她看來,她是她的娘親,無疑是莫大的屈辱。

昭珂揪緊袖口,踩在佛珠上踉蹌了一步。一張小臉慘白,一張小嘴咬破,指著徐思南與她狠狠罵道:「徐姑姑,我那麼信你,從未有過半點兒猶疑,你卻一直都在利用!還有你!周嬙!我便是個流浪乞兒,下賤婢子,也不會與你相認。你不配!不配!」

兩兩相望,恨濃。

昭珂狼狽,逃也似的跑出城隍廟,奔入漸漸衰敗的夕色。廟裡,只剩她與徐思南。兩人好似回到當初,她還是蘇方等的妾,她見著她還得屈身,請一句:「小夫人。」

誰想,徐思南負疚,竟痛哭流涕。身前青衣淚幾滴,潤成一片狼藉。她像有憾事,眸子還看昭珂別時的方向,全然不是方才決絕的神色。

「這是我的孽債,是我欠她欺她瞞她,是我愧對她。青燈古佛了卻餘生,只怕是貪求。」

「我躲躲藏藏這麼多年,剃去萬千煩惱絲,仍不舍紅塵恩怨。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小隱她該是恨極了我,也知道這債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徐思南瞅著亂了一地的佛珠,忽然長嘆。

「我罪有應得。」

她慢慢地道,自青衣袖中掏出匕首。

「你也罪有應得。」

「你做什麼?」

周嬙有些慌了,這傷人性命的事她不是沒做過。可如今徐思南了無牽絆,若想與她同歸於盡,當如何是好?

「周嬙,你大可不信我一字一句。最好是你仍舊當雅魚是親骨肉,盡心儘力地照拂。」

「如此,我才不負夫人所託。」

手起,刀落。

佛珠仍亂,血色卻倦。彷彿天寒地凍某夜裡,廟裡的枯草也經這麼染紅,似火,似皚皚中一點海棠,刺目。

周嬙怔住,眼睜睜地看著徐思南咽氣。低眸一地狼藉,她忽然大笑。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誰能料到,她與昭珂最後竟被徐思南玩弄於股掌。

周嬙悲恨,卻步躊躇,恍恍惚惚走回相府。廊道深,深似望不到邊際。眼角淚痕猶在,她本想在去拂月閣前揩盡。可衣袖翻來覆去,卻不見綉帕的蹤跡。

噢,大抵是不慎落在城隍廟裡了罷?

周嬙如是想,抹去心酸淚。漱月軒門口是她徘徊耽誤,她怕進去,她不敢面對蘇雅魚。

周嬙並不愚昧,徐思南何苦騙她?這其中的利害,她豈會不知?

恰是小丫鬟端著葯碗推門而出,見著周嬙愁腸百結的模樣,先是一怔,才道:「周夫人。」

周嬙點頭答應,猶猶豫豫不肯進去。反教小丫鬟迷惑,不解地問:「周夫人不進來么?」

「嗯。」

她敷衍道。

事到如今,還由得了她么?

周嬙緩緩踏進漱月軒,立在榻邊久久不坐,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好似如鯁在喉。

「娘?」

蘇雅魚這一喚,狠狠撞在周嬙心口。疼得她驀地癱倒在地,聲淚俱下。

陸延意,這麼多年來我自以為陰謀得逞,嘗盡榮華富貴。而今覺悟,都是自作自受。我害你時,從未有過半點兒內疚。我害徐思南時,只考慮如何不留後患。我害昭珂時,想的是小丫頭片子不知天高地厚。

可最後,我枉費心機圖的是什麼?

蘇雅魚哪裡見過周嬙這般失態,心慌意亂,說不出話來。她撐手想從榻上坐起,可怎的都使不上勁兒,只能急得直喊:「娘?娘?」

大抵想到蘇雅魚是陸延意所出,周嬙不想她這凄慘的模樣被她瞧去,捂著半張臉遲遲不應。

「娘,到底出了什麼事?」

蘇雅魚費力地挪到榻邊,伸手想扶。怎料周嬙輕輕甩開,抬頭看她像是在看生人一般。

「是我的錯。」

「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

蘇雅魚糊塗了,她怔怔地看著周嬙。什麼錯不錯,倘若許多恨事都論對錯,哪還有遺憾悔悟。是非恩怨本就說不清楚,周嬙又何苦自相折磨。

「娘。」

「我……不是你娘。」

周嬙幾乎崩潰地道:「我不是!不是!」

這一下,教蘇雅魚徹底目瞪口呆,她委屈地問:「娘,你在說什麼啊?」

周嬙哽咽,看著榻上蘇雅魚顏色慘白,動彈不得,忽然感慨。她養育了她二十多年,真真是把她當作親生骨肉來對待。可惜,也只是當作而已。

「雅魚啊。」

周嬙露出懊悔的神色,彷彿她不是倒在漱月軒,而是倒在二十多年前那一刻。

「昭珂說的不錯,當年,我的確是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沒想到因果報應,我周嬙也會這麼一天。」

蘇雅魚捏緊被褥,皺著眉問:「娘,你到底在說什麼?雅魚不明白。」

「呵,呵呵。」

周嬙放聲大笑,好似她還是年少芳華,眉眼嬌羞。見過人世險惡,卻沒見過紅塵尚有良人,翩翩儒雅,才情過人。

蘇方等就那般出現在胭脂鋪,綰髮結髻,黛綠深衣,端著胭脂細細研究。

為的,是討陸延意的歡心。

周嬙怎知蘇方等心裡有人,還當他是少年郎,脈脈含情相看。一為他劍眉星眸傾倒,二為他家財萬貫迷了心竅。

「還記得我第一眼在胭脂鋪見著你爹,他翻開胭脂蓋兒,一盒盒地聞,還一本正經地問我哪個顏色最好看。我啊,看是他衣冠楚楚,錦羅玉衣,就連髻帶都是軟緞縫製。料他定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再不濟也該是朱門繡戶,日進斗金。」

周嬙斂笑,哽咽道:「哪裡曉得,他正是城南鼎鼎大名的蘇方等。那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嫁進蘇府,可蘇方等眼裡從來只有陸延意,任我如何仰慕,如何表露喜歡,他都不理會。」

「我方才使出下作的手段,去十方瀲灧找來合歡散,哄他喝下。」

周嬙心潮起伏,瞅著蘇雅魚繼續道:「他覺得愧對我,更覺得愧對陸延意!」

「陸延意的確如昭珂所言,豁達大度。是她說服蘇方等納我為妾,也是她處處寬容不與我計較。可區區一個妾,往後能有什麼出息?到頭來,還不是陸延意這個當家主母說了算?」

「所以我起了歹念,收買了拾夕軒的小丫鬟。本以為,那小丫鬟貪圖富貴,定會盡忠竭力。竟不想日久她倒戈相向,反對陸延意一片丹心。」

「雅魚啊,她故意教我以為計謀得逞,我也未曾有過一丁點兒的懷疑。但她沒有,她根本沒有聽從吩咐!根本沒有把我的骨肉抱進拾夕軒!」

周嬙苦笑:「雅魚啊,你不是我的骨肉,昭珂才是。」

她甚至笑起當初,她一直埋怨蘇雅魚看重名節,只顧全大局,從不肯與昭珂爭奪寵愛。她也幾次三番數落她通情達理,換不來蕭愈青睞,她仍舊執迷不悟。

她與她,從來不像。

她卻遲遲不曾察覺,她疼著護著的蘇雅魚,出落得愈發似當年的陸延意。似她矜重大度,似她通情達理。

呵。

徐思南說的對!

她周嬙就是心甘情願地替陸延意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

「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

周嬙垂頭,不想再看蘇雅魚。此刻,她已不知是該疼她愛她,還是恨她怨她。

比起漱月軒悲聲載道,沉音閣卻悄然。不像往常琴聲不歇,曲曲哀怨。

挑台上,昭珂躲在蕭承夜懷裡低啜。好似夜闌景緻,不敵她心緒跌宕。她彷彿被剝去盔甲,像柔弱浮萍隨風飄零。偶的昂頭挺胸,卻遇命途無情,狂風驟雨蹂躪。

真是古怪。

昭珂淚眼朦朧,看是盛安霄火點點,又像細雨蒙蒙。教她記起大雪紛飛時,她在城隍廟裡也是這麼哭累,哭倦。

「承夜。」

昭珂悵然若失地去抓蕭承夜的衣袖,他趁機捉住她的手,輕聲勸道:「阿珂,若是難受,與我去踏月湖泛舟可好?」

昭珂搖頭道:「是我自作自受,活該罷了!」

蕭承夜噤聲,不再說勸。十指交纏,方寸間儘是疼惜。雖不見她一路跌跌撞撞地來,卻也聽得出她狼狽。想來,她當是肝腸寸斷,得意抱負全被消磨。

好似當年,他也這般受盡摧折。天真地以為蕭望之會聽信,會替顧珺卓做主。可人世就是如此,反覆無常地捉弄,顛沛流離,不解風情。

「阿珂。」

他低喚,昭珂答非所問地道:「你可記得徐要?」

「記得。」

蕭承夜忽然明白她要說什麼,把懷裡的人兒摟緊幾分,生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不見。

「承夜,我之所以遲遲不願隨你浪跡天涯,並非捨不得蕭愈,也不是在乎榮華,而是因為蘇雅魚。」

「承夜,我從頭至尾都是為了向蘇雅魚尋仇。」

彷彿塵埃落定,昭珂心灰意冷地蜷縮在他懷裡。霄火未明,濛濛細雨似有若無。

「豈想,我的姊姊啊,我的好姊姊啊,從來都是無辜受累。而我壞事做盡,到最後卻發現一直被人擺布利用。」

「承夜,你說我可恨么?可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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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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