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奔(上)

第十章 夜奔(上)

初夏,夜色襲人。

一名身著素色皂褙的女子,挽著一隻小巧的食盒,從京都教坊司的後門匆匆走出。一炷香的功夫,她便望見鏡河邊大槐樹下的男子。

她連忙上前,喜道:「哥,是我脫籍的事有信了嗎?」

「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哥,這是我一早起來做的點心,有雲片糕、糖火燒、艾窩窩,都是你和娘愛吃的,給你帶家去。底下還壓著一副銀頭面、兩個玉鐲子和一隻金項圈,是我這個月攢下的。過幾日咱們就要去新城縣了,路上肯定需要旅費,你把它們當了,換些銀子。」女子把食盒往前一送。

「你是沒腳嗎,上前些,這麼遠,哪裡拿得到。」

女子聽了此言,什麼也沒說,只是往前行了一步,離鏡河更近了。

誰料,那男子的一隻手忽然奪過食盒,沒等女子反應過來,另一隻手卻猛地向前,將女子推入河中。

眼看著河水將妹妹完全浸沒,男子輕哼一聲,掂了掂手中的食盒:「可惜啊,這麼好吃的點心,以後我和娘是吃不到了。」

然後四下望了一望,轉身悄然離去。

夜更深沉。

點了幾盞昏燈的市街小道上,轉出了一名只著內袍的女子。只見她鬢髮皆亂、渾身透濕,一面倉促地奔跑著,一面害怕地望著四周。

少頃,她看見教坊司的左角門前仍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燈籠。

她快步奔到門前,先屏住呼吸趴在門上聽了一聽,然後才輕輕地敲了敲門。

不多時,一名護衛開了門。

她拜倒在地,低聲哭求道:「請小哥讓我見梅姐姐一面吧!」

護衛猶豫了一瞬,但見她衣衫不整、渾身顫抖,便動了惻隱之心:「你先進來,在院內等候。」

女子進門后也不敢擅自坐在院內石凳上,只好縮著蹲在牆角,想起哥哥所為,又忍不住掩面抽泣。

彼時的梅卿剛剛睡下,聽得護衛通報,忙披衣起身,來到院內。

梅卿才一現身,那女子便上前伏倒在她腳下,哭道:「求姐姐救命!」

「玉瑤?這是怎麼了?快到我房裡換了衣裳,吃口熱茶再說。」

待二人坐定,玉瑤顫聲道:「梅姐姐,我知道我在教坊司只是個三等女樂,今日這麼晚,很不該來打擾你的。但我……我實在是沒法子了!」

「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何事?」

「姐姐你不知道,我本來是良家女子,閨名黃窈。家中父親很早就去了,只剩下寡母帶著我和哥哥黃珙艱難度日。本來日子這樣過下來也沒什麼,不過是辛苦些。

「三年前,哥哥不知道從那裡得了一個消息,說是花一千兩就可以捐個外省的知縣。他得了這個消息,就生了捐官的念頭。但是我們家連十兩銀子都要靠我去給別人漿洗衣物才能賺得,又如何拿得出一千兩?!

「哥哥苦讀多年,二十歲上中了秀才后便再也沒考中過。若是能做個私塾先生,賺些銀子補貼家用,一家人也可以過得鬆快些。可他偏一心只想做官老爺,娘也向著他,便把我賣進了教坊司,入了樂戶,說是這樣來錢快些。」

玉瑤說到此處,不免又低頭淌下淚來。

「我竟不知你原來並非因罪被罰入教坊司的……」

未等梅卿說完,玉瑤猛一抬頭,恨道:「當初賣我,說得好好的,只做樂師,等攢夠了給哥哥捐官的銀子,便幫我脫籍。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花的銀子,每回不到半月,除了銀子外,還要問我要鐲子、頭面去當。我平常到富戶家中伴樂,連支像樣的步搖都戴不起,總是要被同去的樂師譏笑。

「這也就罷了。一年前,娘找我哭訴,說是哥哥被騙了,不是一千兩,是一千五百兩,還要加些別的用度,上下打點。她便勸我去做賣身的女樂,說這樣恩客賞得多。一開始我自然是不肯的,哭了好幾回。可是娘日日來逼我,又哄我說,等哥做了官,到時候帶我去他管轄的地界,充作寡婦,仍然嫁得出去。

「我想著娘和哥哥總不會害我,一來二去,便也答應了。如此近一年,哥哥的官職終於捐上了,再過幾日便要赴任。我想著此事既然成了,我也該脫籍了。從月初起,便常去催促哥哥快快辦妥此事。

「誰知道今日,哥哥主動約我出來,竟是推我下水,要趁夜殺我!」

梅卿憤恨不已:「你家哥哥為何如此?」

「我也不知,之前都是娘來找我。我只當脫籍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所以哥哥想親來跟我說,沒想到……幸虧我會泅水,這還是幾年前吃不上飯的時候,被逼著去鏡河裡摸魚才學會的。

「我上了岸,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想回教坊司,又怕被別人看見告訴我娘和哥哥。看見姐姐門上還點著燈,突然想起來,年初我不小心打碎了玉盞,還是姐姐替我求的情。我便知姐姐是最好心的,一定能救我幫我的!」

「你放心,這事既然被我知道了,絕沒有不管的道理。親娘逼女兒賣身,親哥逼殺親妹,皇城根下,世道竟然黑得如此!」梅卿忖了一忖,對護衛道:「曲江,明天你私底下去查查黃珙為何突然這麼做。我怎麼想都覺得可怕至極,親身母兄竟做出這樣的事!」

「小姐放心,我一定細細查訪。」曲江應道。

梅卿又對玉瑤道:「妹妹莫怕,你就在我這安心住著,他們無論如何是伸不進手來的。等事情明了,我們再商量該怎麼辦。你看可好?」

玉瑤眼角盈淚,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道:「謝姐姐救我!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快起快起,我年紀小,這樣的大禮可受不起呀!」梅卿趕緊扶起了玉瑤,又道:「你我同在風月場中,又是人人嫌棄的賤籍女子,若是我們都不能互相幫襯、護佑,還有誰能來保護我們,為我們說話呢?」

說到此處,二人又不免落淚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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