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乍起

風波乍起

十四日卻出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傍晚的時候,王萱正在書房裏練琴,才剛沐浴焚香完,她父親王恪便苦着一張臉走進來,躋坐在她面前,吩咐她彈一首清幽凈心些的曲子。

她雖然有些疑惑,卻並不覺得反常,王恪好琴音,自己卻不愛彈,往日也常常過來聽她彈琴,順便指點一二。

王萱素手撫琴,輕攏慢捻,彈了一曲《流水》,雖然昨日她還跟祖父說她不甚熟悉曲中真意,但她三歲識琴譜,到如今學琴十載有餘,不過是少了些閱歷和情感,技巧方面已是少有人及,一曲《流水》還難不倒她。

王恪腰背筆直,坐在那裏宛如青松冬柏,頗有孤絕清冷之意。王萱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她的父親,瞥見王恪鬢角的幾縷白髮,突然有些心疼。

王恪為人雖有些迂腐不化,對待妻兒卻十分溫和,王萱兒時還坐在他的膝上讀過書。自從妻子盧氏難產去世,他便少有笑意,一心撲在了朝務和他的著作上,待兒女也有些冷落了。但他對子女也並不是毫不關心,至少比時下許多隻生不養的父親好多了,他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王恪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王萱聽見他嘆了口氣,似乎心事重重。待到一曲終了,便問:「阿耶今日散朝怎的這般早?」

王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只虛提了一句:「今日朝會,你阿翁與尚書令董大人吵起來了,被陛下留在了宮裏,我就先回來了。」

雖然王恪並沒有說吵架的原因,但王萱已經明白了,她祖父畢生所願,不過是恢復科舉,復興文教,除此之外,能有所讓步的他都不會去爭辯,這一次卻被留在了宮裏,說明陛下真的動怒了。

王恪和王朗不一樣,他對恢復科舉沒有那麼深的執念,更何況他是禮部尚書,極為注重禮教,時下寒門子弟最為人所詬病的就是禮教不足,毫無風骨,他並不想寒門子弟擠占朝堂,把「士人」二字變成一個笑話。但他也沒有反對王朗的主張,畢竟是父親的一生所願,從孝道上說,他還是希望父親能達成願望的。

「阿耶放寬心,阿翁肯定沒事的。」

「你也不必操心這件事,朝堂上的事本不該在你面前提及,但你一向聰慧,我也不想把你培養成不知世事的嬌嬌女。今日彈得不錯,已經有了大家的一絲意蘊,待你及笄,阿耶就把獨幽贈予你,望你勿負獨幽清音。」

王萱稽首行了一個大禮,向父親道謝。獨幽是傳世名琴,在王家嫡系手裏傳了幾百年,王恪說把獨幽送給她,也是對她的一種寵愛,畢竟她將來要嫁人,獨幽在她手裏,也就等於離開了王家。

王恪伸手示意她起來,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一雙兒女都是人中龍鳳,樣樣出色,不需要他過多擔心,他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只是皎皎的身體實在太柔弱了些,作為父親,他還是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的,不求她富貴榮華,只願她平安喜樂。

王萱看他望着自己,又想嘆氣,就知道父親在擔心她的身體。她慢慢走到王恪身邊跪坐下,拉着父親的袖角,巧笑嫣然:「嬤嬤晌午和皎皎說,莊子上送來了桃花溪的鱖魚,味道極為鮮美,我便吩咐膳房做了一道清蒸鱖魚,阿耶與我同去松風堂用膳,如何?」

「如此極好,皎皎切記不可操勞,一應事宜,都交予盧嬤嬤去處理。」王恪同王萱一起往松風堂走,路過荷花池的時候,王萱無意中看了一眼那空蕩蕩的池子,發現池中的錦鯉都貼近水面,似乎在吞食什麼東西。

一陣清風吹過,王萱感覺什麼東西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是柳絮?

「今年柳絮似乎格外多呢……」

「一曲《柳枝詞》,吹斷離人心,三年前五柳先生生前所做絕唱《柳枝詞》傳入市井之後,百姓無不扼腕嘆息,折柳插枝悼念五柳先生。聖上為紀念五柳先生,命京兆尹府在各大御街旁遍植柳樹,如今正是柳絮開始紛飛的季節,不知有多少身患哮症之人苦於此事,唉……」

王恪的話顯然還沒說完,但他還是很理智地中斷了這個話題,「皎皎出門也要小心,飛絮入了口鼻眼睛,就算沒有哮症,都是極難受的。」

王萱矮身一禮,道:「皎皎知道了。」

還沒等她站起來接着走,王家的內院總管樓書就急匆匆地朝他們走過來,拱手長揖后,沉痛地說:「郎君,女郎,適才太子殿下薨了!」

王恪與王萱俱是一驚,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了些微恐慌和驚懼,無他,王朗還在宮中,太子殿下突然薨逝,難保陛下不會震怒。

今上文惠帝,性情多變,偶有暴虐之舉,就連王朗這樣的老臣,也常常受到訓斥,御座上的筆墨紙硯,砸在身上也是很疼的。尤其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自幼便體弱多病,宮中太醫換了一批又一批,鮮血染紅了東宮門前的台階,還是沒能保住太子殿下的命……

樓書顫抖著補充道:「太子殿下,是被這漫天柳絮觸發了哮症,才突然薨逝的!」

王恪和王萱陷入了沉默,當時陛下下令讓京兆尹府在京都道路兩旁種植柳樹的時候,王朗就曾以柳絮容易引發哮症之由勸諫過陛下,可惜陛下為了博取追念賢德名士的名聲,拒絕了他的建議,如今這副局面,真讓人難堪。

惟願陛下不要發怒才好。

王萱心中默念著《金剛經》,為祖父祈福,王恪也沒有表露出着急的神色,王朗沉浮官場幾十年,不至於連這種事情都應付不來,像他們這種人,心思都不能放在臉上,就算心裏擔心,表面上還是鎮定自若的。

「你吩咐下去,家中所有人都不得外出,不得閑言碎語妄議國事,做好自己的本分,準備好服喪事宜。」

樓書領了命又急匆匆地走了,王萱仍陪着父親去松風堂用膳。只是晚膳定好的份例減半,王萱也去了西廂房取下了身上的所有飾品,只留了自幼佩戴的定名玉佩,不過王萱年紀小,本就不愛打扮,頭上除了幾枚珍珠飾品再沒有其他多餘的了,她本意也是什麼都不想戴的,嬤嬤們卻說——不成體統。

是了,什麼年紀佩戴什麼飾品,什麼季節穿戴什麼衣裳,一日三餐要進什麼膳食,都是有定例的,厚厚的十大本《王氏祖訓》,可不是什麼言之無物的擺設,一個人呀,從出生呼吸到的第一口氣開始,就已經被安排得清清楚楚了。

王萱匆匆離開,眼角餘光還是瞥見了廊下蔓延的青苔,蓋住了粉牆的裂縫,明明是生動潤澤的綠色,卻因着牆下露出的褐色變得沉悶了起來。

陪着心事重重的父親用過晚膳,王萱也沒有離去,王蒓帶着滿身濕氣從外頭回來,國子監此時肯定已經放了學生們的假了,且要等陛下的安排,畢竟是舉國唯一的太子殿下薨逝了,國子監的學生多是權貴名門之後,到時候家裏肯定會忙亂起來的。

王萱耐心地坐着,偶爾看看檐下滴落的水珠,它們溫柔卻也堅韌,日復一日的,就在廊下砸出了深深淺淺的坑。丞相府還沒有任何動靜,處在風波中的它似乎毫無知覺,因為它背後矗立着這個國家的根基,它是金字塔的頂端之一,穩固無比。

王蒓換了件低調樸素的燕居服,悄悄走入寂靜無聲的松風堂。

王萱面前煮茶的雪水已經沸騰了,「咕嚕咕嚕」地響着,她漫不經心地調弄著面前的工具,素手起伏間,案上的三盞茶碗,泛起了乳白色的茶沫,茶筅激蕩著茶盞內壁,發出有規律的擊打聲,彷彿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

他的妹妹,總能把周圍的事物變得如此單調乏味、古板無趣,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都是規矩的、安靜的、合乎禮儀的,所有人都說她天生一副嫦娥像,氣質清冷若仙,但凡見了她,就會走入那寂寞幽冷的月宮,生不出半分輕佻的念頭,自然也就規規矩矩的了。

但她無疑是極美的,他是京中玉郎,人盡皆知,可少有人知,玉郎的妹妹比他好看上一百倍。元家的那個傻丫頭,一心是個看臉下菜碟的,若不是王萱長得好看,她怎麼會在諸多的陌生小姑娘中獨獨牽了她的手,而且她看起來那麼不近人情、高貴、不可褻瀆。

長著那樣出色的一張臉,又體弱多病,簡直就是西施再世,可西施不過是浣紗溪邊的一介浣紗女,她王萱可是王家的嫡女,唯一的嫡女。她幼時並不是這般不苟言笑的,只是生來多病較少出門,有些怕生。

後來祖母和母親相繼去世,她一人在閨中長大,家裏的三個男人各自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她的成長,她也只能終日與些書本琴瑟的死物為伴,才長成了這副清冷性子。

直到元家小阿稚隨着戰勝夏虞大軍的父親威風凜凜地進京了,才在她毫無波瀾的心上吹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漸漸地對着親人密友才有了笑意和表情。

王蒓從袖中掏出來一個圓潤的漆盒,拈出一個什麼東西,瞅准了王萱右手的空檔,扔進了她的茶盞。

王萱並不是在出神,只是她茶藝已趨化境,並不需要用眼睛瞧著,她只是看起來漫不經心,實際上還是關注著周圍的動靜的。茶湯飛濺,王萱已經看到了茶盞中的梅子,她面不改色,把茶盞推到了王蒓面前。

王蒓瞪她,就知道「面不改色」,真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別的表情,看着真叫人憋屈,他王氏的嫡女,生來就應該是嬌蠻可愛、貴比公主的存在,她可以想要月亮就摘月亮,想要星星就摘星星,何時需要忍氣吞聲,看着他人顏色行事?難不成她將來嫁人了,還要拿這張冰塊臉對着夫君,還要去察她那狗屁夫君的顏色,還要去忍受他人的謾罵侮辱?

想想他都膈應得慌。

可現實是他還沒膈應完,他的祖父王朗就掛着半身墨汁,沉着臉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陛下欲從王謝幾家選適齡女子入宮為妃,須得是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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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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