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

王萱在二門上送走依依不捨黏着她不肯鬆手的元稚,恰巧碰上散朝歸來的祖父和父親。祖父王朗撫着他那一把美髯,滿面笑容,還同她打趣了兩句,父親王恪卻是愁眉不展,對着笑眯眯的父親幾次欲言又止。

王朗出生時,正是王家最為煊赫的時候,他又是家中幼子,無需承嗣立業,所以極其肆意風流,鮮衣怒馬,求仙問道,很過了一段荒唐的生活。人到中年之後,他又不顧家中反對,入了道觀,當了幾年道士,雲遊四方,四十歲才應召回京,入朝為官。所以他的性格頗有些道家無為的感覺,在朝中也是誰都不得罪,像個人人都能捏上一把的麵糰子。

可朝中大臣心裏都清楚,王相雖然看着好說話,心中卻有一桿秤,只要是他所堅持的主張,到了最後,沒一件不成的。偏偏他從不與人爭執或起衝突,劈頭蓋臉的辱罵也能笑臉相迎,你就是佔了理,在他面前也得矮上一頭。人都稱他是「笑面虎」,輕易不與他相爭。

說來也是嘲諷,這樣一個世家子弟,當朝丞相,平日裏最喜歡關照寒門子弟,還多次請求陛下恢復前朝科舉舊制。朝中大臣幾乎都出自於世家大族,當然不會輕易答應。

王恪人如其名,恪盡職守,恪守成規,性格與他父親完全相反,是個古板無趣的人,偏偏他長於辯論,做學生的時候曾經把自個的老師氣得幾天下不了床,人都調笑說,王尚書不如去御史台做個御史,方不負他的雄辯之才。王恪只要把他那張方方正正、又臭又硬的臉擺出來,斜眼一睨,對方就矮了三分,不敢說話了。

不過,因為少年時與父親相處時間短,王朗又是那樣一個人人敬畏的大人物,他在王朗面前,倒顯得局促不安、沉默寡言起來。他當禮部尚書,雖說也有自身才學偏向的原因,更多的是,當時他父親手底下沒人頂缺,臨時把他拉上去湊合的。這樣一來,他在禮部尚書的位子上坐了五六年,倒是無功無過,政績平平,好在王朗也沒指望他來接自己的班,並不苛求於他。

父子倆從相貌到性格沒一處相像的,唯一像的怕是都中年喪妻,膝下空虛,外人都道他們家是祖傳的情深不渝,為着這個,她兄長玉郎王蒓極受京都閨秀的歡迎,小娘子們冒着早死的危險也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努力不懈地追求她的兄長。每次王蒓一出門,車架上、身上都會堆滿鮮花果蔬,王蒓也不浪費,笑着受了,拿了回家討他家那個性格沉悶的小娘子歡心。

王家這一家風流人物,數王萱最寂寂無名,因着她自幼病弱,又極愛清靜,不願出門,況且她祖母母親都不在,家中沒有年長的夫人帶她出門,她一個小娘子也不好貿然赴宴,所以外頭聚會,她幾乎就沒怎麼去過,除了幾家極為親近的,旁人甚至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也是她這幾年漸漸大了要說親了,才跟着鎮遠將軍的夫人楊氏出過幾次門。可京都貴女,出門能幹些什麼呢?不外乎就是赴宴啊,上香啊,最多去踏踏青,對她來說,簡直無聊至極,還不如一本傳奇話本來得有趣。

其實若是按她的才情品貌,排得上京都前三,尤其她是身份尊貴,位比皇族的王氏嫡女,論身份,實則比嫡公主還要貴重。這話的意思不是說公主見了她要行禮什麼的,而是說,京都名門世家若要聯姻,首先考慮的是他們一品琅琊王氏、陳郡謝氏,二品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隴西李氏、河東裴氏、蘭陵蕭氏,三品博陵崔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三品以後則不贅述,不入貴族之流。

當今聖上出身寒族,雖沾了蘭陵蕭氏的名頭,卻並不為蕭氏所承認,在世家大族眼裏,皇族不算什麼,蘭陵蕭氏也不需要以出了皇室後輩來顯示自己的地位,反倒是陛下,急於將各家各族的貴女迎進宮中改良自己的血統,以便躋身貴族之列。

晚膳照例擺在松風堂。用過晚膳,王朗把王萱叫到書房考校功課。王朗雖然政務繁忙,卻也不忘時常教導孫子孫女,王蒓入了國子監之後每月旬休,只三天假期,他一腔慈愛之心只好全都傾注到了王萱身上,好在他有分寸,不然明年大端才子榜上或許就要多一個俏嬌娘了。老父親喜歡教育孩子,王恪自然樂得清閑,回自己書房接着編他的《大端禮記集注》去了。

王萱和祖父在書房答問了一番,又手談了兩局。王朗見外頭細雨停了,便說:「今日春光甚好,空濛清新,正適合出去走走,皎皎,不如我們去園中賞賞春色。」

王萱自然應聲說「善」。

王萱跟着祖父繞過影壁,池塘邊的幾棵細柳新發嫩芽,翠□□滴,煞是喜人。沿着鵝卵石小道一路往前走,桃李競放,山茶吐艷,假山流水,香榭亭閣,掩映在香樟芭蕉之下,正是一年當中最為生機盎然的時候。

這園子在王家手上傳了百餘年,代代翻新,既沉澱著時光的印跡,又頗有生氣,在京都百園之中也是排得上號的,然而王家人並未以此沾沾自喜,只當是尋常的住處,隨意待之。主子下人都淡然處之,正是時下最推崇的魏晉遺風。

王家雖是大戶,人口卻簡單,一家四口並百餘下人住在泰康坊榕樹下的丞相府,左鄰右舍皆是清貴人家,與長樂坊勛貴遍地的景象殊不相同,黛瓦青牆頗為雅緻,園中花草大多十分尋常。長樂坊中的高門大戶則是家家樓閣精巧,園中奇花異草比比皆是,仙鶴瑞獸處處可見,富貴奢靡之盛,耗費千金也毫不憐惜,本是尋常之事,卻大張旗鼓。每每落成,大肆宣揚,請名家作賦寫詩,以期流芳百世。

世人卻不屑一顧,都道「王謝園中一株野草,都價值千金,長樂坊中酒池肉林不過煙雲過眼,不值一提」,時風如此,倒也令人不勝唏噓。世人極度推崇讀書做官,卻廢科舉,極愛奢靡之風,卻鄙阿堵,殊不知學了魏晉的皮,得不了魏晉風度的骨,本末倒置了。

王家也並不是世人想像的那般清貴,王萱腳底木屐,便是千金難換的小葉紫檀,身上衣裳,是流雲錦緞,得來不易不說,其上刺繡,一位大家水準的綉娘,一年只能綉一匹。王氏養著諸多匠人,所出皆為當世珍品,卻專供王家,就連上用的各種物什都遠遠不及。世家底蘊,可見一斑,新貴想要取而代之,首先就學不來這金銀阿堵堆砌出的「所謂風度」。

王萱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鋪就的羊腸小徑上,踢踢踏踏,頗富音律之美,彷彿每一步都扣在聽者的心弦之上,王朗走在前頭,微微一笑,問道:「《陽春白雪》學得不錯,可有新學的曲子,讓阿翁飽飽耳福啊?」

王萱眉眼彎彎,嬌笑着說:「祖父好耳力,皎皎不過隨意而為,您就聽出來了。前次祖父教的《高山流水》,我有些不解其意,還要向您請教請教呢!」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皎皎雖聰慧,到底是年幼,不懂知音為何也是理所當然,彈琴擊缶不過自娛自樂,抒發情感,為賦新曲強說愁緒反而不美,不必強求,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王萱撅嘴,什麼「等你長大就明白了」,都是大人們推脫逃避的借口,三歲這麼說,十三歲也這麼說,指不定到了八十三歲,他們還得這麼哄你。兄長的口頭禪便是「小孩子懂什麼」,每每說了這話又看着她一臉不懷好意的壞笑的時候,王萱就知道他又要整出什麼么蛾子來為難她了。

祖孫二人一路走着一路聊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四處掌了燈,王朗眯着眼睛瞧了瞧天空中稀薄的星光,知道明日又是一個陰雨天,囑咐王萱加衣保暖,小心染上風寒,又出了個題目,讓她回去做一篇文章,等他閑暇時檢查。

王萱一一應了,王朗恍然又想起什麼,轉身對她說:「聽樓書說阿稚今日來,給你下了帖子,邀你花朝節出去踏青,西郊人多,到時候讓你兄長護着你去,小心着些,別讓拍花子的擄了我的小皎皎去,教阿翁哭花了眼啊。」

「阿翁您放心啦!有阿稚姊姊在,我能出什麼事啊?」王萱心中感動不已,牽着祖父的衣角撒著嬌,小女兒情態展露無遺。

「那倒也是,有阿稚的地方,就有宸王世子和許翀衡在,定能保護好你。不過,皎皎要學會獨立,自己保護好自己,很多時候,別人幫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幫你自己。」

「皎皎受教了,多謝祖父關懷。」

彼時,王萱生活無憂,還不明白這句話對她人生的意義。後來,她長大了,也明白了大人口中的「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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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章是三年前寫的,當時很喜歡裝逼,本來想改得通俗一點,不小心上了榜,改不動了,只能小修一下,大家見諒,以後語言盡量明快簡潔,後面還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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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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