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劫（3）

突然撞上了顧衍清的目光，蘇小淮下意識就移開了眼。

單單這一對望，她便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扎了針，整隻妖都變得彆扭起來。

那目光專註而篤定，深邃而洞明，更流露出幾分戒備之意。它似乎能將她披在身外的遮蔽物盡數褪去，教她無所遁形。

注意到顧衍清一直緊盯着她不放，蘇小淮倒是有些來氣。她又不是百獸園裏的動物，這廝作甚一個勁兒地盯着她瞧？

難不成他是想跟她……妖精打架嗎？

雖說搞不懂那人心思，但她可不打算讓他就這樣平白無故地盯着看。

看多了她可是要收他陽元的！

如此想着，蘇小淮一抬眸，盈盈目光毫不避諱地望去。見對上了他的眼睛，她繼而抿唇輕笑，眉梢一挑，帶着三分媚意。

顧衍清沒料到她有這般舉動，難得愣了一下，身體似是僵住了。

看到他這反應，她便多了幾分玩心。就在她正準備再拋了一個媚眼的時候，他竟是移開了眼睛。

蘇小淮也愣了一下，撅嘴心道——

嘁！無趣。

·

宴席散去，蘇小淮領着一干侍女往自己的寢宮去。

偌大的皇宮燈火通明，可卻偏偏是靜默無音。蘇小淮在宮道上慢行，夜風直吹，她這副皮囊正一點點地冷下去。她緊了緊披肩，抬頭看了一眼。

是滿月。

銀白的月光被這地上的燈火吞了個乾淨，孤零零一輪掛在天上，倒顯得有些委屈。

無所謂，反正她不喜歡滿月。

她身在異界，自是有頗多禁錮。此次前來化劫，她頂的是這已死的麗妃的皮囊。

這皮囊如衣物，是可以隨意穿脫的。她本可以棄這人皮不用，自己化作麗妃的模樣，卻無奈每逢初一十五，她的靈力便會大減，再加上她道行不深，化形還有幾分吃力。是以，若是她不披這皮，怕是會把自己累死的。

今日這宮宴，她也算是勉力支撐過了，現下就眼巴巴盼著回去好好歇息呢！誰想正此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麗妃娘娘，請留步。」

蘇小淮足下一頓，抬眼看去。

「誰在那裏？豈敢擋麗妃娘娘的路！」貼身侍女上前一步，拔高了嗓子喝叱道。

那人停了一下，從陰影里走出。華燈一灑，在那人凈白的道衣上鍍了一層輝光。明暗交疊，刻畫出那人稜角分明的輪廓。

「臣顧衍清，見過麗妃娘娘。」

寂夜中，只聽那沉穩而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傳來，蘇小淮耳朵一熱。她迎着他的視線看去，對上了他深邃的眸光。

她頓了一下。

顧衍清？他來做什麼？

蘇小淮不解，只抿嘴笑道：「原來是國師大人。不知大人有何事？」

不料她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見顧衍清長袖一翻，一道咒術徑直襲來！

蘇小淮一時大意，加之靈力不足，她躲避不及，竟是生生受下了這一擊。

「哧」的一聲，宮道上的燭火全都熄了。

蘇小淮眼前一花，便覺得似有一隻手攥住了她的靈體，猛地將她往外面拉扯。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蘇小淮只覺渾身一輕，繼而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驚呼聲，她的侍女們一個個嚇得面色鐵青、魂不附體。

這……這是怎麼了？

她認真一瞧，只見那本該套在她身上的人皮撲簌簌落下，在她身後堆疊成團，她如今正以一隻九尾狐的形態立在眾人身前，而那些所謂的眾人，驚得是下巴都掉了。

蘇小淮：「……」

說好的此界無術法呢？！

司命你給我出來！我保證打死你！

始作俑者顧衍清亦是有些訝然，可他卻只輕輕一瞥那妖物，神情便變得有些恍惚。

方才宴上的那一笑，尚且盤桓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而眼下，又見得這通體瑩白的九尾妖狐，那一雙明眸容斂了漫天的月光，竟教人覺得美極……

霎時間，他腦中一片空白。

妖物。

果真是妖物……

蘇小淮動了動身子，發覺自己正被那道士的咒符壓着，起不來身。她望了一眼顧衍清，見他看着她似是出了神。她又掃了一眼身後的人，見那些侍女一個個大驚失色，更有人掙扎著起身逃走。

這可不好，她可不想把事情鬧大了。

蘇小淮眸子一眯，輕輕施法便將身上的咒符給摘了下來。那咒符剛一落到地上，便被她用力地跺在了腳下，九條長尾直直聳立，成劍拔弩張之勢。

方才是她太大意了，一時沒有防備才讓那道士得逞，不過——

他區區十幾年的修為，也敢在她的面前賣弄？

哈！臭道士！

竟敢扒她的皮？！

就算他長得好看，她也不會輕饒了他！

見這狐妖竟是破了他的咒術，顧衍清猛然回過神來。就在他欲要再運氣施法的時候，白光猝然一閃，他只覺被人重重地捶了一記。他神思恍惚，一時足下不穩，跌倒在地，半晌動彈不得。

他緩了一口氣，抬眼再看。只見那些宮女盡數暈了過去，而那隻九尾狐妖正傲然立於身前，高貴凜然，是睥睨天下之姿。

蘇小淮見他竟還醒著，倒有些訝然。

她遂迤迤然慢步走到顧衍清身前，見他想要起身，她便抬了前腿，一腳踩在了他的胸口上。顧衍清憤然望去，卻無奈一看到這妖水靈靈的眼睛，他便有些氣不起來。

她眨了眨眼，笑道：「國師大人，這禮尚往來，您可別見怪呀。」

顧衍清頓了一頓，望着她篤定道：「你是妖。」

「呵！有趣。」蘇小淮笑，「我竟沒想到，你倒是個厲害角色！」

他肉體凡身，竟能不慌不怕，更還有心思反過來逼問她，這膽識也是教她佩服。不過，蘇小淮想了想遂瞭然，能教那司命仙君吩咐關照着的，又豈會是池中之物？

顧衍清臉色一沉，厲聲問道：「妖物，為何在此？」

妖物？

這廝也太沒禮貌了些！

蘇小淮狠狠地按了他一下，道：「我在這裏，干你何事？」

顧衍清強硬地抵著，不答她話，只寒聲道：「你莫不是來殘害這大靖——」

「哈！」她怒極反笑，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輕蔑地說，「愚蠢！這大靖早已朽到骨子裏了，還用得着我來敗？！」

這臭道士！實是氣煞她也！

當真教她想食之而後快！可他又偏偏是司命罩着的人，她還燉他不得。

顧衍清沒想到這妖居然會說這種話，倒是愣住了。

蘇小淮收回前腿，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不欲再與他多費口舌，遂轉身去拾那皮囊。她若不及時用自己的靈體養著這皮，怕是會讓它腐化的。於是，顧衍清便眼睜睜地看着那狐妖穿上了人皮，變回了麗妃的模樣。

理了理裙擺，蘇小淮那些侍女一眼，便捻指給這些人施了個消除記憶的術法。

卻不想剛施到一半，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臂。他的手心發燙，燙得她心頭一顫。

蘇小淮嚇了一跳——在她的壓制下，他竟還能爬得起來？！

下一刻，她只覺身後驀地撲來那人的暖息，熨得她忍不住顫了一下身子。

那人沉聲道：「住手！」

隱忍而沙啞的嗓音惹得她紅了耳根。

蘇小淮回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放手！」

顧衍清固執道：「妖物！不可傷人！」

蘇小淮惱羞成怒，一送肘便捅了過去，正巧打在顧衍清的腹上。顧衍清受她靈力桎梏，能行動本就不易，現下被這麼一擊，便直直倒了下去。

她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順勢將餘下的術法作完。

顧衍清半支著身體，緊盯着她不放，咬牙冷聲道：「你……做了什麼？」

「臭道士，我做了什麼又與你何干？」蘇小淮憤懣不已。

這個愚蠢的人類！

可氣歸氣，該作的法還是要作完。這顧衍清的記憶，她也得抹了才行。是以她復又調用靈力，準備往他腦袋裏灌。

「你要殺我可以，但不可傷及旁人。」顧衍清驀地出聲道，眸光篤然。

蘇小淮一頓，才罵道：「哼，無知！」

說罷，她下了手，卻不料她竟似是觸到了什麼屏障，她的靈力全都被彈了回來。

她停了一下，倒是笑開了：「到底是天命護著的人，我還是動不得。」

「……這是什麼意思？」顧衍清不解。

「我本想着將你的記憶抹了，省得你給我找事兒——唉，罷了。」

顧衍清沉默片刻，又問：「你為何不殺我？」

這話聽着倒有意思，蘇小淮好笑道：「我作甚要殺你？」

他想了想，道：「妖食人。」

「笑話！」

蘇小淮看了他一會兒，略帶可惜地搖了搖頭。只覺這人美則美矣，可怎得就這般蒙昧呢？

她俯下身，望着他道：「臭道士，我且問你，在見我之前，你見過妖嘛？」

「……倒是不曾。」

「既是不曾，那你又憑什麼說妖食人？」

他一哽，沒回話。

蘇小淮勾了勾嘴角，不再看他，又施了些術法，讓那些侍女站起身來。她們尚未清醒，不過在蘇小淮靈力的支撐下，倒也可走一段路。

顧衍清看那妖物轉身似是欲去，不想她竟是又回過頭來道：「我雖不知你平日裏學的都是些什麼鬼東西，但還是要奉勸你一句，道聽途說最不可信了。」

「我是妖。」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我不是畜生。」

說罷，她拂袖而去。

他聞言，狠狠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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