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

姑嫂

溫雅一早來到垂拱殿,去西暖閣問過皇帝課業,進了東暖閣批閱奏摺,她仿的是先帝的字體,端方雋永,內閣六位大學士見之心驚,憶起先帝表面溫和實則嚴峻的處事手段,在政務上更添小心。

高高摞起的奏摺矮下去一大截,溫雅伸個懶腰轉幾下手腕,指尖碰一下茶壺,不冷不熱正好,斟一盞茶剛喝兩口,就聽柳真在外面小聲稟道:「大長公主來了。」

「快請。」溫雅笑道。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大長公主延平姍姍走進。

她是她父皇膝下唯一的公主,又是先帝的同胞妹妹,金尊玉貴,從出生起便受盡了寵愛,性情簡單率真,對投脾氣的人掏心掏肺,不投緣的都懶得多看一眼。從及笄那年起,每一年的上巳節,先帝都會廣招天下青年才俊來到金明池畔臨水飲宴,為的是讓延平長公主相看駙馬,一年一年過去,誰都瞧不入眼,直到三年前在垂拱殿丹樨之上偶遇馮茂。

延平是杏眼桃腮明媚艷麗的相貌,又加心無掛礙萬事順遂,雖年過三旬,瞧著倒像二十齣頭,宮裡這些個嫂子,她能瞧得上眼的也就溫雅和麗貴太妃,又加剛剛踏上垂拱殿觸及與駙馬一見鍾情的過往,心裡更加輕快,笑著朝溫雅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延平拜見太后。」

「行了。」溫雅笑著親自扶她起來,「你跟我用不著行禮。」

「禮不可廢。」延平笑著站直身子,拉著溫雅的手端詳著她,「瘦了。」

溫雅拉著她坐在窗下榻上,指指案上的奏摺:「這麼多摺子,累人,能不瘦嗎?」

「你絕頂聰明,哥哥手把手教了你三年多,摺子再多能難倒你嗎?你分明是思念哥哥……」延平喉間哽了一下,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哭著說道:「我一睡著就會夢到哥哥,夢見他小時候帶著我玩耍,夢見他出征歸來,夢見他大婚時哀傷的臉,夢見他登基,夢見他看著我笑……」

溫雅壓下傷懷勸慰她道:「你進宮來就是為了招我哭惹我傷心?」

延平好不容易止住了,拭去滿臉淚痕,抽著氣說道:「我是進宮來探望太后,陪太后說話的。」

溫雅喚人進來給她洗了臉整了妝面重新挽好髮髻,笑看著她說道:「再別哭了,哭花了臉,駙馬看見了,該心疼了。」

延平笑了:「要不是他陪著,我會傷心死的,傷心死了,就陪著哥哥去。」

二人吃些點心喝半盞茶,溫雅笑道:「后苑薔薇花開得正好,我們瞧瞧去。」

「我喜愛薔薇花,父皇和哥哥就在後苑中遍植薔薇,如今我們家後花園中也是半園子薔薇,太后最愛芙蓉花,可以把薔薇拔去,換上芙蓉。」延平笑道。

「只要是花,我都愛看。花開錦繡,爛漫成花海才是最妙。」溫雅嘴角噙著笑,

她與延平繞道去了趟文華殿,看到書房外那棵大柳樹抽出綠條,暗地裡鬆一口氣,數日里一直想著樹冠上的枯枝,不敢問更不敢來看,今日有延平陪著,才壯了膽氣。在她心中,似乎只有這棵大柳樹回春,一切才會好起來。

延平倒也不問那麼多,只陪著她閑逛,走到那兒算那兒。

后苑花開如海,二人心情大好,說笑著信步閑逛,逛到幾株紫藤花旁,延平拍一下額頭哎呀一聲自語道,「瞧瞧我這記性。」自語著回頭沖著侍女招手,「快,帶來的紫蘿餅呢?」

侍女邁著小碎步飛快而來,兩手捧著一個紅漆雕花的食盒,延平揭開蓋子給溫雅看,溫雅吸一下鼻子笑道:「真香啊。」

延平就摁她坐在鞦韆架上,手扶著鞦韆繩,有一下沒一下緩慢搖著,溫雅帕子包了紫蘿餅細嚼慢咽:「甜而不膩,留著花的清香,好吃。」

說著話仰臉兒看向延平,滿臉都是笑意。延平笑道:「這個呀,可是上百年的紫藤樹上摘下來的鮮嫩紫藤花做的。」

「上百年的紫藤樹?」溫雅瞧著對面幾株細細的紫藤,「從花架上垂下來,跟紫色的雲霞似的,該多好看。這百年紫藤,在哪兒呢?」

延平呃了一聲,進宮前馮茂囑託了她,她決定說實話:「就在城西堆雲坊燕子巷鎮國公府,那兒啊,荒廢幾十年,成了一座荒宅,有人說啊,裡面鬧鬼,夜裡能看到忽有忽無的燈光,隱隱約約有人說話……」

「荒誕不經。」溫雅笑著打斷了她,「既是荒宅,駙馬去那兒做什麼了?」

延平愣了一下,加了幾分小心,再不小心就露餡兒了,她手指摁一下鼻尖:「馮茂剛來京城的時候,聽說榮恪他們家祖宅在那兒,專程去了一趟,那會兒也是三四月之交,那棵紫藤啊,開得正艷,他是個吃貨,就兜了很多回去做紫蘿餅,後來又去好幾趟,以後啊,每年都去,昨日里,他又去了。」

延平說著話咯咯笑了起來:「我還跟著去過呢,我倒不覺得那紫藤有多好看,我覺得好吃,看著就流口水。」

溫雅又拈一塊紫蘿餅,嚼幾口問道:「那鎮國公府,竟然沒有人看守打掃,就任由荒蕪?」

「聽哥哥說起過,我朝開國元勛中鎮國公功勞最大,太/祖皇帝,就是我高祖父,做了皇帝后猜忌他,衛國公又屢上讒言中傷,鎮國公厭棄這些紛爭,自請前往幽州戍邊,走的時候就沒想著回來。所以就由著府邸荒蕪,家廟的屋檐上都長了草。」

「就是說,你今天進宮,是馮茂托你為鎮國公榮恪求情來的?」溫雅看著她。

「就算是吧。」延平痛快承認,「馮茂呢,也沒明說,就是昨天喝多了些,說是收到了榮恪的書信,感慨鎮國公一門不易,雅雅你不知道,幽雲之地苦寒,極寒的天氣會誘發心肺疾病,上四代鎮國公都是過五旬而亡,女眷好幾個肺癆,也都短命。就榮恪的祖母長壽,老人家七十四了,心肺都不好,一年四季除去伏天最熱的時候敢出門走走,其他時候都關在屋裡避風,因為前鎮國公驟然離世,鎮國公夫人因哀傷犯了咳疾,痰中帶血,再耗下去也是癆症,哥哥不也是這樣?」

提到先帝,延平又紅了眼圈:「我也沒見過榮恪,犯不著為他求情,可是鎮國公一門這樣的忠烈,榮恪的兄長榮麟又是因為哥哥戰死,哥哥每提起總是傷懷不已。人家只是想回京祭祖安奉牌位,怎麼就不準呢?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確實不近人情,可邊防事大,疆臣離開戍地更是大事。」溫雅嘆口氣,「這樣,讓馮茂告訴榮恪,隔三差五上個奏摺,只要不準,就不停得上,直到准了為止。」

「死纏爛打嗎?」延平撲閃著眼。

「對。」溫雅點頭,「死纏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

又過幾日,在例行聽政完畢之後,溫雅對四位輔臣說道:「鎮國公近來幾乎每日都上摺子,言語間越來越憤慨激烈,我也派人去鎮國公府看過,偌大的府邸荒蕪,百姓稱之為鬼宅,榮氏家廟屋檐上也長滿了草,我們這樣對待功臣,難免讓功臣寒心,讓官員百姓笑話我們,我想來想去,讓榮恪回來祭祖安奉牌位,順便將宅子和家廟修葺一下。」

徐泰站了起來:「他回來了,邊關防務怎麼辦?」

「上次孫相國曾說,鎮國公統帥的軍隊等級森嚴紀律嚴明,烏孫又因內亂無暇他顧,既然局勢穩定,鎮國公離開幾個月應該可以。」溫雅看向憤憤然的方太師,「太師說榮恪不肖,可他能想到回來祭祖安奉牌位,就是有孝心的。還有啊,真如太師所說,他無心統兵的話,幽雲十六州軍隊統帥就得換人,也不是非鎮國公不可。」

鎮國公四代鎮守邊關,全天下都認定了就該是他們家,誰也沒想到太後會出此言,四位輔臣一時沉默無言。

「這樣好了。」溫雅說道,「孫相過問一下幽雲十六州的政務,衛國公過問軍務,都要詳細,問清楚了上摺子,同時讓榮恪奏報,他如果回京,邊關各項事務如何安排,也要詳細具體。」

孫智周和徐泰都答一聲是,孫智周心想,既然太後有心撤掉鎮國公之權,幽雲十六州沒了土皇帝,各級官員少不得投靠相府尋求庇護,豈不快哉?徐泰心想,若是沒了鎮國公,可在邊關軍營安插自己人,過個幾年,邊關兵馬也歸自己掌握,做夢都沒夢到這樣的好事。

溫雅看一眼徐泰,想起延平說的事,徐泰好色,手下官兵為投其所好,常常敬獻美人給他,去年臘月進府的那位小妾,本是定了親的,被搶進了徐府,徐泰指示心腹給了小妾未婚夫重金,那家人表示不再追究。

延平氣憤說道:「哥哥病重后,徐泰越來越大膽霸道,竟然強搶民女。」

「可他違情不違法。」溫雅對延平說道,「那小妾的未婚夫既收了錢,就是認了退親,這件事也就只能如此了。」

此時看徐泰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微笑問道:「內禁衛統領張誠,這個人怎麼樣?」

「張誠是三代武將出身,先帝曾多次讚賞他忠勇無匹。」徐泰收了得意之色,小心回道。

馮茂笑笑:「張統領家中嬌妻美妾,溫柔鄉里小日子過得舒坦,最近白胖了不少。」

孫相國在一旁皮笑肉不笑:「衛國公夫人娘家也是姓張,難不成是本家?」

「是內侄,臣是為國舉賢不避親。」徐泰大義凜然。

溫雅想笑,忍住了問道:「張誠多大歲數了?」

「我瞧著,快四十了吧。」馮茂笑看向徐泰。

按照定例,內禁衛統領滿四十必須換職,徐泰忙說道,「剛過三十五,四十還差著好幾年呢。」

他有些緊張,太後為什麼突然問起張誠?難道太后想要撤了張誠,進一步奪去自己統轄內禁衛的職權?

可太后只說句知道了,就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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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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