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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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帝崩,八歲的太子元昕柩前即位,都知太監宣讀遺詔定了輔政大臣,四位輔政大臣帶着文武百官向新皇見禮,小皇帝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封宜貴妃做太后。

御口親封正大光明,表面上都恭敬奉詔,可背地裏議論紛紛,前朝後宮謠言四起暗雲翻滾。

溫雅似乎渾然不覺已處在風口浪尖之上,懨懨躲在自己的景福宮裏傷心,大喪禮儀繁劇,自有禮部等衙門和一應官員操心,她將一切交給柳真和芳華,由她們提醒自己,該換衣裳的時換衣裳,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上香的時候上香,該哭的時候哭,禮畢就走。

三月初六,大行皇帝頭七,是行殷奠禮的日子。一大早,王公親貴文武大員都來到停靈的紫宸殿,按著爵位品級,由殿內到門外列班站立,伺候皇帝行禮。

皇帝一哭,殿內的王公親貴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員跟着哭,哭聲震動殿宇,傳到景福宮,溫雅淚如雨下。

柳真和芳華越解勸,她哭得越厲害,芳華忍不住陪着掉眼淚。

柳真眼尖,看到殿頭薛明在門外快速探一下身子,朝她做個手勢,知道他有急事,又看溫雅傷懷不止,招招手讓他進來。

薛明輕手輕腳走進,躬身垂首說道:「啟稟太後娘娘,孫相國和衛國公說有要事求見皇上和太後娘娘,殷奠禮后就在紫宸殿配殿中議事,四位輔政大臣都在。」

溫雅的哭聲戛然而止,沒想到他們這麼快求見,這是她首次面對四位輔政大臣,心裏有些緊張,得嚴密準備,仔細想上一想。張張口想問薛明會是什麼事,知道問了也是白問,緊繃着臉對柳真說道:「先洗臉梳頭吧,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哭過,芳華去準備要換的衣裳。」

紫宸殿中殷奠禮畢,小皇帝由人服侍著去內殿歇息,大長公主駙馬馮茂先進了偏殿,自覺坐了末位,笑嘻嘻看着隨後進來的孫相國和方太師相互客套謙讓,孫相國說方太師乃是帝師,當世名儒,理當坐首位,方太師說孫相國乃是當朝首輔,大行皇帝遺詔上輔政大臣名單排在第一,才該居首。

二人來來回回相互謙讓得熱鬧,徐泰小解後進來,大咧咧坐了首位,兩手扶著后腰微皺一下眉頭,孫相國和方太師看着他愣了片刻,又開始相互周旋著,讓對方坐次位。

徐泰瞄一眼二人,微微撇一下嘴,表達對酸腐文人的不屑。馮茂笑道:「聽說一月前公爺府上新納一個美人兒,生得千嬌百媚,公爺這一會兒的功夫小解兩次,想來是夜裏過度操勞,腰腎有些虧損。」

徐泰放下扶在後腰的手,輕咳一聲說道:「駙馬爺說笑了,國喪期間,禁聲色犬馬。」

馮茂哦了一聲:「那就是公爺忍得辛苦,憋壞了腰腎。」

徐泰咬了咬牙,他的美人兒本來是定了親的,他為了得手暗地裏使了些手段,難道這馮茂聽說了什麼?

這位駙馬爺油嘴滑舌不務正業,愛揭人短處,聽說他都敢打趣大行皇帝,這樣一個紈絝,偏生被大行皇帝看重,將一母同胞的妹妹下嫁,難道就因為他生了一張好皮囊?唇紅齒白女人似的,本公爺最厭煩這樣的男人,給我洗馬我都不要。

徐泰腹誹著,就覺下腹又有些發脹,剛要站起,外面響起一位內禁衛清朗的聲音:「太後娘娘駕到,皇上駕到。」

四人連忙站起迎候,又有內禁衛打起門簾,太后牽着小皇帝的手走了進來。

四人中,方太師和太後幾乎每日都在榮華殿見面,馮茂在節慶時皇帝賜宴見過幾次,孫相國和徐泰只在這幾日哀禮上遠遠瞧見過身影,今日還是頭一次近距離見到這位十九歲的太后。

太后素衣素裳素冠,細腰長腿身量高挑,面色瓷白俊眼修眉,待四人見了禮,微微一頷首牽着小皇帝從容上座,目光沉靜看向四人:「請坐。」

待四人坐下,開口問道:「幾位大人因何事求見?」

沒有客套沒有閑話,直奔正題,不像是大行皇帝的作風,徐泰看向孫相國,孫相國起身回奏道:「內閣擬了大行皇帝的廟號和謚號,請太后和皇上定奪。」

說着話遞上一張紙,溫雅接過去瞧了瞧,謚號擬了三個字,真,敬,文,輕輕搖頭道:「都不好。」

孫智周設想的是,小太後有主意的話,從中選一個,沒主意,就會向幾位重臣垂詢,卻沒料到她會全部否決,忙打起三分精神問道:「敢問太后,可有屬意的字?」

他的語氣甚是恭謹,目光中卻直視太后,含着言外之意,內閣擬的都不滿意,我倒要聽聽你的,難道你能比內閣眾位大學士還要高明?

「有。」溫雅微微笑了一下,「先帝聖明通達智慧善斷深謀遠慮,睿字最為合適。」

「母后英明,我想的也是這個字。」小皇帝一雙烏眸看着孫智周。

孫智周後退一步低下頭,太后又道:「廟號是文武大聖大廣義皇帝,先帝文治武功仁孝寬和,倒還不錯,只改一個字,義字改為仁字,文武大聖大廣仁皇帝。」

孫智周說一聲是,手捏一下袖子又鬆開了,以為好交差,新皇年號就定了一個,這會兒一看,小太后不好對付。明年才改元,年號再拖拖不遲,回頭會同內閣和欽天監仔細商定,擬十幾個出來,讓太后仔細挑選,總得選上一個,要是年號再被否決,傳出去內閣實在沒臉。

剛打定主意,準備稟一聲別無他事,接下來讓徐泰出奏。誰知太后發問了:「年號呢?可有?」

孫智周遲疑間,馮茂笑道:「求見之前,孫相國說是有三件事上奏,想必這第三件就有關年號。」

孫智周只好硬著頭皮又遞上一張紙,溫雅看了一眼,長眉微蹙。

馮茂又說話了:「幾個?不會就一個吧?我說孫相國,廟號三個都不是很好,謚號呢差著點兒意思,依我朝規矩,這新皇年號,由內閣會同欽天監,擬好多個,然後硃筆圈定。你這個怎麼像是在被窩裏一拍腦袋定出來的?」

孫智周連忙解釋:「並非如此,確實擬了多個,這個是臣最中意的。」

「就是說,你是硃筆嘍?」馮茂嘴不饒人。

孫智周額頭有些冒汗,站在那兒說話也不對,不說話也不對。溫雅笑了,語氣十分溫和:「大喪禮儀繁劇,想來各位臣工都很疲憊,想得不夠周到也是有的,我倒覺得,孫相國行事迅捷,我本以為怎麼也得到二七,沒想到頭七這日我們就見面定了大事。」

孫智周這才舒坦一些,連忙說道:「繁劇疲累還是其次,主要是大行皇帝驟然離世,臣感念大行皇帝恩德,心中哀傷,這些日子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恨不能隨大行皇帝去了。」

說着話雙淚長流,喪服在身頭髮花白,看起來分外凄涼。溫雅忙吩咐一聲:「給孫相國上茶,再擰個熱手巾。」

徐泰憋得有些難受,看孫相國坐了回去,怕馮茂廢話連篇,又擔心方太師也要奏事,文人說話啰里啰嗦,說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完,連忙站起身說道:「臣有一事啟奏太后和皇上,三日前,鎮國公榮守忠亡故了。」

他說得很隨意,對當朝一等公辭世沒有哀戚也沒有同情,竟有些藏不住的得意和幸災樂禍,溫雅眼皮一跳,身子前傾了些:「鎮國公?是世代駐守幽雲邊境的鎮國公嗎?怎麼會突然薨歿了?」

溫雅問著話,心裏一片冰涼,想着先帝囑咐說的話,鎮國公如今正是年富力強,他日有了為難,宜貴妃可與他垂詢。鎮國公去了,自己豈不是沒了最後的靠持?

「說是得知大行皇帝駕崩太過哀痛,當夜裏心絞痛發作,亡故了。」徐泰大咧咧說道。

「多少歲終?後事呢?該怎麼賞賜厚恤?爵位又該如何承襲?禮部可有章程?」溫雅知道禮部都有章程,可是她此刻心亂如麻,是以連續幾個發問。

鎮國公一門聽着顯赫,其實遠在邊境,除去戰時和一些例行事務,平日無人問津。徐泰本以為太后都不一定知道榮守忠這個人,走個過場說一聲就是了,沒想到太后這麼多問題,他捂一下小腹,憋著氣說道:「臣,臣尿急,先告退一會兒,這是鎮國公府里寫來的奏摺,請太后看看。」

溫雅倒也不以為忤,點頭說聲去吧,接過木匣拿出奏摺,看着上面的字,心裏不由連聲喝彩,遒勁有力筆體鋒銳,敘述十分簡潔,說鎮國公榮守忠三月初二午時得知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哀痛難當昏厥在床,夜半清醒后精神如常,凌晨時分突發心絞痛故去,享年五十有四。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落款處寫着一個名字,榮恪。

榮恪?是鎮國公的兒子吧?常說字如其人,看他的字,人錯不了。

溫雅心裏鎮靜了些,嘆口氣對孫相國說道:「五十四歲,一甲子都不到,可惜了,這樣的忠烈之臣,一定要在常例之外另加厚恤,讓禮部擬出章程后給我瞧瞧。」

孫智周此時回過神來,捧着手巾連連稱是。

溫雅嗯了一聲,冷靜下來想起先帝囑咐的話,後面還有一句,榮氏一門,朕最放心。剛剛一時糊塗,竟沒想起來。

她心中一松,微笑看向馮茂:「這個榮恪?是鎮國公的次子吧?鎮國公薨歿后,就是他襲爵,這個人,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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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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