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

殘陽

「可是皇上……」溫雅訥訥著,曾揣測過皇上對她的用心,也猜到過一二,可皇上親口託付,她陡然覺得頭皮發麻,像是有一座大山壓在天靈蓋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朕乃將死之人,朕的託付,宜貴妃不答應嗎?」皇上拿開腿上蓋着的毯子欲要下榻,「朕給宜貴妃作個揖,以示誠意。」

溫雅唬得連忙伸手阻攔,拉過毯子為皇上蓋上,惶恐說道:「皇上有旨,妾豈敢不遵,只是,只是妾若有無法決斷的時候,又該找誰相商?」

「宜貴妃這是答應朕了。」皇上靠坐回去,調整個舒適的姿勢,「本朝鎮國公榮氏一門最為忠烈,第一代鎮國公輔佐太/祖打下江山後,自請前往幽州駐邊,如今已傳四代,代代英豪,這些年多次大敗烏孫,十八年前那一場惡戰,鎮國公長子榮麟,為保護朕捐軀疆場……」

皇上語聲頓住,突然嗆咳一下,手掩了唇,咳嗽聲越來越劇烈,咳得額頭青筋都暴了起來,溫雅連忙起身去喊太醫,皇上伸臂攔住她,待咳喘過去,接着說道:「榮麟是朕的至交好友,他去后,朕再無友人,也好,朕很快就能見到他了,與他把酒言歡,好好敘敘舊。」

皇上的唇角滲著血絲,溫雅怕皇上灰心,不敢去擦,只是愣愣看着他。

愣了一會兒,看皇上精神有些委頓,忙遞過溫熱的茶水,小聲說道:「皇上先歇一歇再說話。」

皇上喝幾口茶:「朕不累。鎮國公如今正是年富力強,他日有了為難,宜貴妃可與他垂詢。榮氏一門,朕最放心。」

溫雅點頭說記下了,皇上從袖筒里拿出一枚白玉印章,上寫「文德」二字,擱在她的掌心:「昕兒親政前,由宜貴妃聽政,一應詔書上均需加蓋此印方可下發,這些細節,朕另有遺詔給你。」

溫雅小心收了起來,皇上精神愈加委頓,身子往後一靠微閉了眼,溫雅垂手站着,喚一聲皇上,皇上嗯了一聲,輕聲說道:「朝堂政事都交待妥當了,雅雅最後一次陪朕說說話。」

溫雅心中一陣刺痛,從江寧帶她進宮后,皇上每旬都會考量她的功課,考量後會與她閑談,想到什麼說什麼,總令她有茅塞頓開之感,那樣的時光,再也不會有了嗎?

她坐上榻沿,朝皇上靠近了些,抽出帕子為皇上拭去嘴角的血絲,微笑說道:「我給皇上唱支小曲吧。」

她看着皇上身後四扇屏上的牧牛圖,輕聲唱道:

朝驅牛,出竹扉,平野春深草正肥。

暮驅牛,下短陂,谷口煙斜山雨微。

飽采黃精歸不飯,倒騎黃犢笛橫吹。

皇上睜開眼,目光又慢慢亮了起來,緩慢吟誦道:「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卧月明。」

「看來雅雅知道朕心中所想。」他伸手握住她手,「朕從記事起,就深陷宮廷爭鬥,兄弟鬩牆,稍不小心就是滅頂之災,朕不敢有一日懈怠,十八年前九死一生從戰場歸來,父皇卻不肯遵照之前的承諾,痛快冊封太子,逼着朕娶了皇后,皇后是當時太后的侄女,一門兩代皇后,后族勢力漸大。」

提起皇后,皇上哂笑:「皇后此人,每次見朕都要穿着正裝,床笫間一本正經,以臣妾自稱,昕兒降生后,她想把孩子抱到坤寧殿教養,一心嚮往著做皇太后。她不知愛人,只愛自己的身份地位。六年前,因后族囂張枉法,朕剷除其母族,本念著結髮之情/欲留她性命,她卻用死來威脅朕,在朕面前上了吊。」

「朕沒有體會過妻子之愛,欣慰的是,最後三年得一知己。」皇上兩手攏住,將她的手攏在掌心,「這三年中,后位和貴妃之位一直空着,也沒有讓任何一位妃子教養昕兒,一切都是為了雅雅,免得你成為眾矢之的。」

溫雅吸一下鼻子:「皇上於妾亦師亦友,每一次與皇上交談,都是妾最快樂的時候。」

皇上看着她的臉龐,一如窗外正午的春陽,明媚生動,將她的手裹得緊了一些:「朕這一生不算長,不過,朕盡了全力,朕沒有辜負江山天下,但願也沒有辜負雅雅。」

溫雅眨眨眼睛忍住眼淚,朝着皇上綻出燦爛的笑容:「皇上放心,雅雅一定盡全力護好昕兒,守住這江山天下。」

「偷得浮生半日閑。」皇上看着她微笑,「雅雅,我們做半日的牧童吧。」

悠揚的笛聲傳出寢殿,飄入在偏殿中等候召見的眾妃耳中。

「皇上都這樣了,宜妃還在狐媚惑主。」惠妃仗着自己生了大公主,說話向來直接。

「一個時辰前,皇上冊封宜妃為貴妃了,該叫一聲宜貴妃才是。」麗妃牽着二公主的手,柔婉說道。

「本朝向有慣例,若貴妃為新皇養母,可尊為太后。難道說,她要做太后了?」靜妃的聲音尖細,帶着不滿與怨憤。

麗妃猛然回頭看着她,一雙美眸中燃起怒火,「皇上好端端的,你在胡說什麼?」

靜妃低了頭沒敢再說話,她的大宮女翠玉在門外廊下候命,聽到裏面的動靜,護主心切,不服氣嘟囔道:「和我們娘娘一個品階,就這樣教訓人,未免也……」

「皇后薨后,一直是麗妃娘娘掌管後宮,單憑這個,她就是眾妃之首。」麗妃的大宮女鴛鴦正好從她身邊經過,聽到這話,毫不客氣嗆了回去。

翠玉剛要說話,聽到裏面惠妃說道,「這三年後宮大小事務都是你掌管,該晉封你做貴妃才對啊。」

「是啊。」靜妃看着麗妃,「二公主和太子前後相差幾天出生,姐姐憐惜太子沒了親娘,讓二公主吃乳娘的奶,自己親自喂哺太子,要說有資格讓太子奉為養母的,非姐姐莫屬。」

麗妃嘆口氣說道:「皇上今日異樣精神,我心裏煩亂,兩位姐姐就少說幾句,消停會兒吧。」

誰也不說話了,偏殿中一時靜寂,皇上寢宮中的笛聲卻不曾暫歇。

「是啊,這精神頭太好了些。」惠妃愣愣說道,「難不成,是迴光返照嗎?」

靜妃啊了一聲,眼淚滾了下來,一邊哭一邊說道:「皇上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我該怎麼辦?」

「你又胡說些什麼?」麗妃的聲音微微發顫。

「你們都有女兒,宜妃要做太后,我呢,我有什麼,可憐我的兒,竟然胎死腹中。」靜妃哀嚎著。

「你就是運氣差。」惠妃聲音發涼,「說起來,你的兒子要活着,可比太子大三個月。」

因溫雅不許身邊人招惹後宮中的是非,三位妃子剛到的時候,柳真和大宮女芳華遠遠躲到了一旁的小暖閣中,聽到靜妃的哭聲接近嚎啕,芳華皺了眉頭,小聲說道:「姑姑,她這封號怎麼來的?靜妃靜妃,就她話多愛抱怨。」

柳真搖頭:「聽說她痛失愛子后,整日怨天尤人,皇上賜這封號,是盼着她能沉靜些的意思,還有那位賜了惠字的,也是希望她能變聰明些。」

芳華想笑,忙忍住了:「這麼說來,只有麗妃娘娘名副其實,她真的好美啊,頭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我覺得像仙子一樣。咱們姑娘呢?為何得一個宜字?」

「姑娘得到這個封號的時候,十分高興,嘴裏念着什麼左左右右。」柳真歪頭使勁想着,「原話想不起來了,我問姑娘什麼意思,姑娘說是才德兼備,無所不宜的意思。」

芳華似懂非懂:「那,皇上喜歡姑娘嗎?」

「當然喜歡了。」柳真笑道,「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說說笑笑的,就像尋常的民間夫妻。」

「可我總覺得,皇上更寵愛麗妃娘娘……」芳華的話沒說完,聽到外面傳來溫雅的說話聲。

她的話音里含着慍怒:「靜妃,皇上好好的,你想哭,回延和宮去哭個痛快,皇上召見,你就不用去了。」

靜妃忙止住了哭聲,紅着眼睛看着她。

溫雅點點頭看向麗妃,「麗妃姐姐帶着她們進去吧,去見一見皇上,不許哭,更不許惹皇上傷心。」

麗妃說一聲是,帶着惠妃靜妃和二位公主出了偏殿,溫雅看着她們進了皇上寢宮,確認裏面安安靜靜得沒有哭鬧,回頭喚一聲崇福,吩咐道,「請太子過來等候召見。」

崇福答應一聲,帶着幾名小黃門,一溜小跑前往榮華殿。剛跑幾步,溫雅喚一聲回來,說道:「榮華殿書房外那株柳樹,好像生了蟲害,打發人看看去,務必要讓大樹回春。」

崇福答應着跑了,溫雅扶著芳華的手上了肩輿,行進中回頭看向福寧宮,此時已是薄暮時分,殿宇后的天空中殘陽如血,那是日落西山前最後的璀璨,就像今日的皇上,他神采奕奕興緻高漲,她吹笛子時,他手指輕叩和著節拍,他甚至少見得低聲哼唱,他說一生能有這樣悠閑自在的半日,他很滿足。

溫雅知道,那是皇上在生命盡頭處迸發出的最後光亮。

皇上油盡燈枯,熬不了幾日了。

西邊天空霞光漸漸隱沒,天光暗淡下來,宮燈一盞盞亮起。

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刷一下涌了出來,淌了滿臉。

溫雅一夜未眠。

可是皇上再也沒有召見過她,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皇上。

當日夜裏,皇上在召見過朝廷重臣后陷入昏迷,麗妃衣不解帶奉召侍疾,太子元昕和兩位公主住在偏殿暖閣中,在皇上偶爾短暫清醒的時候,過去依偎在病榻旁作陪。

三日後,皇上病情危重,溫雅奉召趕到福寧宮,見到的只是皇上的遺容,他緊靠在麗妃懷中,闔著雙目唇角帶笑,沉靜而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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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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