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

世家

晨曦刺破天幕,天色熹微時,落雪寂靜無聲,謝秋盈早早起身,攜一干婢子穿過白雪茫茫的梅苑,直入了棠苑。

閣樓之上,謝映棠睡得正香,謝秋盈施施然坐在屏風前的太師椅上,拍了拍手,下令道:「紅杏,你去開窗;金月,你將棠兒拉起來,給她洗臉。」

兩位貼身侍女早已習慣這位二老爺膝下嫡小娘子的做派,連忙應了,紛紛去按吩咐行事。

謝映棠只感覺朦朦朧朧間,暖暖的被窩被人掀了開,隨即被人擺佈著穿上一層一層的衣裳,人還未完全清醒,就被人拉到了梳妝鏡前。

謝映棠夜裏失眠,後半夜方才睡着,此刻困極了,連眼皮都懶得掀上一下。

謝秋盈看她坐着睡覺的本事越發爐火純青,柳眉跟着往上挑了挑,起身捏了捏謝映棠軟軟的臉蛋,「你還睡?你可知道,那群人在背後是如何編排你的?」

謝映棠疲憊地睜眼,懶洋洋地打開謝秋盈的手,咕噥道:「我若是在乎那群烏合之眾,我昨日便去參加那夜宴去了。」

「那你昨日為何不去?莫不是真與許表姐決裂了?」

小姑娘慢吞吞地搖頭,掩唇打了個好大的哈欠,才道:「表姐是個聰明人,我得罪她,總好過得罪我阿兄。」

「何意?」

「上回我被她們巴結著送了一堆東西,阿兄最不喜這般做派,可將我好一頓罰。」

提到三郎,謝秋盈也瑟縮了一下,三郎並非迂腐不化之人,可對棠兒的管教比對任何都嚴格,也讓她們聞之心驚。

據護國寺方丈言,謝翁主命格貴重,興族旺家,將來亦非常人,只是貴極易折。果真,謝么是早產兒,年幼時便體弱多病,險些夭折,後來,謝定之遍尋名醫,先帝甚至派來了御醫,這才將謝么的性命保住了。

此後,三郎便將那些名醫收攬於府中,好時刻照顧謝么。

三郎與謝么一母同胞,對這幼妹之愛憐,便如當年皇后未曾出閣之時對三郎的悉心教導,只是謝么雖然體弱,卻生性頑皮好動,頻頻惹出亂子,加之身份尊貴,身邊少不得一些居心叵測諂媚討好之徒,三郎對其嚴之又嚴,都壓不住這小姑娘的秉性。

譬如去年,謝么因嘴饞溜去廚房,誤食帶了蘿蔔的菜,當場便過敏發作,三郎雷霆大怒,將她身邊的下人杖了二十,謝么扯著阿兄的袖子哭着求情了好一會兒,才讓最親近的兩位婢子倖免於難,整個棠苑的下人戰戰兢兢好些時日,連帶着謝么自己都跟着戰戰兢兢的。

又譬如三月前,謝么趁三郎出京辦事,在宅邸內與眾女一起踢毽子,結果染了風寒,她不敢告訴他人,唯恐身邊人又受到牽連。可後來夜裏高熱難退,公主親自來照顧女兒,將此事壓下,不告訴三郎,才讓身邊侍女倖免於難,謝么也因此被公主勒令每日跟着夫子學詩書,這才安分了好些日子。

謝秋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面色糾結道:「也對……三堂兄不能惹……」

金月端來小金盆,用帕子沾了水,給謝映棠擦臉,謝映棠這才漸漸清醒過來,道:「她們說我,無非就是我如何看不起表姊,隨她們說去,我那表姊生得花容月貌,早到了許配人家的年齡,將來嫁入了好人家,可讓她們羨慕去。」

謝秋盈聞聲笑出聲來,「這倒是說對了,祖母可喜歡錶姊了,可不會委屈她。」

謝映棠嘆了口氣,道:「在祖母那裏,表姊比我更討人歡喜,我成天就惹事,不如表姊漂亮溫柔……」

天光漸亮,透過窗欞,愈顯得小姑娘眉目靈秀,小臉素白,肩頭烏髮如雲。

婷婷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謝秋盈不以為然道:「我家家說,你是還未長開呢,將來未必比不上凈安。」

謝映棠抿唇一笑,拿了妝奩中的一隻步搖,斜斜插入發間。

兩個小娘子再說了一會兒話,紅杏便小步入閣,低聲道:「小娘子,方才殿下身邊的人傳話來了,讓你和盈小娘子一同去夫人那兒,晚些便一道去赴宴,今日太尉特地召幾大世族設宴。」

許內眷參與,怕是關乎謝族了。

謝映棠不知這是何事,眼睛卻亮了一亮,紅杏瞧見主子這樣的眼神便覺頭疼,心底萬萬祈禱可別出什麼岔子了。

再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謝映棠便和謝秋盈一道去了前苑。

堪堪穿過拱門,沿一路梅花走來,便隱隱聽見小娘子們的說笑聲,謝秋盈皺了皺眉,問身邊侍女道:「她們……也是殿下叫來的嗎?」

那侍女答道:「凈安和秋媛兩位女郎是公主殿下一早叫來的,府中旁的女郎是清晨結伴來找殿下請安的,殿下此刻正與琅琊王氏、潁川崔氏的夫人們說話,女郎們也都在那前面說笑呢。」

謝秋盈聞聲冷哼道:「又是一群望風而來的貨色,指望着巴結人出頭,好笑得很。」

謝映棠噗哧一笑,拍了拍謝秋盈的手,斂了笑意,淡淡道:「我們過去罷。」

謝映棠還未走過去,許凈安那廂已聽身邊下人在耳邊私語道:「翁主和盈小娘子都往這邊走來了。」

許凈安喝茶的手頓了頓,抬手讓她下去,隨即不動聲色地對面前的小娘子們笑道:「這都這個時辰了,不知棠兒妹妹們還來不來,昨日未見着人實在遺憾,今日可該見着了罷?」

旁的小娘子們聞言,心底都暗笑——哪有人剛剛熱臉貼了冷屁股,還嫌不夠丟人,又還主動要再貼一回的?

有人忍不住譏諷道:「總歸殿下寵著翁主,誰知她來不來呢?或許是不願來這熱鬧地兒,覺得我們擾了清凈也未可知。」

另一人也跟着笑道:「許姊姊可真是心善,果然好姐妹就是好姐妹,不管人家如何,許姊姊都是始終如一的。」

「……」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又開始同昨日一般了。

許凈安臉色微變,謝秋媛已騰地起身,氣道:「你……你們別亂說!昨日堂姊明明是病了,你們隨意揣測別人,未免也太過分了罷?」

立刻便有人反嗆道:「謝秋媛,你一個庶女,好臉色都得不到一個,這麼生氣作甚呢?」

謝秋媛眼底湧出水光來,咬着下唇不語。

她確實是庶女,母親不過是最下等的侍妾,她比不得生母出自邯鄲容氏的長姊謝秋盈,也比不得生母是大長公主、得封翁主的謝映棠,可她為人謹慎,絲毫不曾得罪過任何人。

可偏偏都嫌她身份低賤,好像沾上她都是晦氣一般。

還連帶着凈安表姐。

許凈安之母本是謝族嫡三小娘子,嫁於刺史許達為妻后,不久便病逝了,老夫人憐惜凈安,將其接入謝族,凈安自覺處境艱難、無依無靠,便如履薄冰,極會看人臉色,事事做得也算周全,討人歡喜。

可在老夫人面前受寵是一回事,私下裏少不得有人嫉妒,頻頻出言奚落,就愛看她面子掛不住的樣子。

眾人正在說笑間,忽然插入一道清亮婉轉的聲音:「在我謝族府中,庶出又如何?焉有任人欺負之理?」

四周奚落嘲笑之聲戛然而止。

眾女一時噤若寒蟬,紛紛讓開身子,往聲源處看去。

青衣侍女侍立在身後,簇擁著兩個並肩行走的小娘子,一人正面色嘲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們,一貫沒什麼好臉色。

另一人擁著雪裘,鵝黃色衣裙精美華貴,如畫容顏在雪地里愈顯清冷,一雙桃花眼霎是奪目攝人。

正是謝映棠。

謝映棠的目光慢慢掃過每一個人,嗓音不大,字字卻帶着諷意,「別總是在背後揣測人意。我昨夜讓紅杏代為告知我染疾之事,你們是覺得我騙了你們?」

無人敢應一聲。

許凈安遲疑片刻,走到近前來,對謝映棠屈膝行了一禮,關懷道:「棠兒身子好些了么?」

謝映棠伸手拖出她雙臂,笑道:「表姊客氣什麼?昨日身子不便,拂了姊姊的面子,實在是抱歉。」

許凈安展顏一笑,忙回握了謝映棠的手,道:「今日也不遲,來,我特地給你佔着座兒呢,過來坐罷。」

許凈安牽着謝映棠的手走到石桌前桌下,眾女看謝映棠漸漸緩和了臉色,慢慢地開始說話,將之前尷尬之事悄無聲息地揭了過去,連帶着對謝秋媛的態度也好了不少。

謝秋盈心下暗諷,她作勢想走,卻被棠兒一把拉住手腕。

謝映棠沖她抬了抬下巴,眯着眼一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走什麼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謝秋盈忍了又忍,才陪謝映棠一直坐到公主遣人來喚她們,謝映棠率先進了屋陪着母親,旁的小娘子們先行入席去了。

「家家,今日阿兄也在席上嗎?」

謝映棠親昵地摟着母親的手臂,軟聲問道。

謝夫人——奉昭大長公主秦姣聞言,笑着點了點寶貝女兒的額頭,柔聲道:「你阿兄昨夜很晚才從宮裏回來,這幾日,府上有貴客光顧,你阿兄可不能陪你玩兒。」

誰要他陪我玩兒……謝映棠心底暗道。

她避阿兄唯恐不及,這活閻王要是知曉她昨日幹了什麼,不把她扒一層皮才怪。

絲竹聲清逸縹緲,席上杜康飄香,世族男子依輩分分坐兩側,內眷則坐於邊廊之上,兩側掩映屏風,燈籠依次懸開。

成靜坐在謝映舒身邊,身後依舊緊跟着那兩個宮裏來的侍從。

酒盞半滿,果蔬珍奇,案上鎏金光彩四溢。

成靜卻不碰酒盅,不吃果蔬,只低頭與三郎說笑,傳言此二人各有千秋,一為帝王親信,一為當朝炙手可熱之臣,倒惹人頻頻側目。

卻不知他們說了什麼,看成大人笑意和煦,應是什麼風雅笑語。

眼前忽地拂過一縷鵝黃衣角。

少年談笑間,眼尾只瞥見一縷明燦釵光,絞著那極長的青絲,輕柔到風流。

他下意識抬眼看去,便見少女攙著公主從席上走過,腦後鵝黃髮帶襯得背影溫柔秀麗,待她款款坐下,方才露出一雙盈著春水的明眸。

溫柔散盡,卻是靈氣逼人。

見是故人,成靜不由得微微一笑,卻也不多看一眼,淡淡收回了目光。

小姑娘卻不知被人注視了一眼,只側頭與身邊的謝秋盈悄悄說話,笑靨如花。

她偶爾抬頭,目光淡淡掃過席上端坐的男子。

個個皆是君子端方,世族風儀盡顯。

鐘鳴食鼎,積代衣纓;長戟高門,因循禮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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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與我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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