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芒

初芒

天幕高懸,星河璀璨。

謝映棠快步走在前面,沿路花影幢幢,香氣襲人,身後的俊雅少年離她約莫一丈之遙,他身上的雪裘在涼夜裏仍微微發亮,欣長身姿被游廊上的燈籠拉得極長,映入她深黑的眸底,明光隱現。

夜風吹來,她還能聞到一絲不尋常的清香,應是從他的衣袂上拂落的。

只是不知這是哪家公子,竟頗為講究。

謝映棠輕車熟路地來到三郎的書房前,侍從見是成靜,彷彿是習慣了一般,主動推開書房的門,她這才知,原來他是知曉這路是怎麼走的。

謝映棠待進了屋,便抱着貓兒朝他行了一禮,「多謝郎君特意解圍。」

少年頷首微笑,道:「舉手之勞。」

她亦抿唇一笑,不由得抬眼,撞入一雙溫亮清澈的眸中,忙又撤回視線。

他倒絲毫不介意她唐突抬頭,轉身尋了處地方拂袖坐下,手隨意搭在扶手上,淡淡道:「我此番是來找三郎的《千機圖》,倒不知他放在何處了,你來幫我找找罷。」

她點頭稱是,將懷中貓兒放下,誰知那大白貓方才得到自由,便忽然朝成靜身上躍去,倒是唬了她一跳。

謝映棠倉皇轉頭,便見那貓兒竟乖順地伏在了少年膝頭,雪白的身子和少年的狐裘幾乎融為一體,他低頭看着那貓兒,有些無奈地彎了彎唇,將手放在貓兒頭上,輕輕順着它頸邊的貓。

「無妨。」

他輕笑道。

她只好轉身,安心去尋那《千機圖》,這圖她此前無意間聽父親提及過,應是頗為貴重的東西,謝映棠在三郎放置重要物件的壁櫃里找了找,很快便翻到了。

她走到成靜身邊,雙手奉上那圖。

他抬手接過那圖,光下那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她的心微微一跳。

成靜將圖展開一看,點頭道:「是這個。」

她輕聲道:「郎君還有吩咐么?若是沒有,我便退下了。」

少年不由得抬眼,唇邊噙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這便想走了?」

她面上微窘,躊躇道:「翁主還等着我回去復命。」

他垂下密密的眼睫,目光淡淡掃過她腰間玉佩,道:「那你便回罷,這幾日勿再闖此地,三郎設宴款待三日,此地不適合女子闖入。」

他是在提醒她,謝映棠福身表示受教,當下也不再停留,轉身欲推門出去。

餘光忽然瞥見他隨手拿過案上一本書。

她腳步一頓,好奇似地定睛看過去,遠遠便見書頁上寫着「西廂記」三字,眼皮驀地一跳。

她開門的動作生生停住,心下一橫,又跑了回去,喚道:「郎君。」

少年抬眼看來,頷首示意她說。

怎麼說?

這話本子,本就是她的。

前些日子,三郎從她枕下抄出這物時,便將她狠狠罰了一遍,說她凈看些不入流的東西。

卻不曾想,三郎將這物隨手扔在桌上。

謝映棠道:「我是想說……郎君千萬別誤會,這本書不是我家三公子看的。」

他正好奇三郎何時竟有這等閑趣,聞言倒轉眸道:「便為這事?」

她囁嚅著回道:「實是……不想讓郎君誤會我家主人……壞了清譽便不好了……」

「竟是這般在乎你家主人名聲。」少年失笑,手輕輕撫著貓兒,饒有興緻地問道:「那你說說,此物是從何處來?」

他這一笑煞是動人,桃花眼惑人萬分,其內春波蕩漾。

她撇過頭去,扯謊道:「不過是底下人行為不檢點,偷看這書被三公子無意發現,倒沒什麼特殊來歷。」

「那我改日便問問三郎,三郎御下素來嚴苛,手下竟能□□出這種下人?」

她微微一驚,有些慌了,只好道:「我……我實話告訴您罷,這實是翁主的書,不過,翁主還未來得及看,這本書實是碰也未碰過,郎君萬萬別說出去,我家主人因此早就大發雷霆了,郎君若再提此事,我家女郎必然再得遭殃,我、我也當被問罪……」

她說完,殷殷看着他,眉間露出懇求之色。

她如今年紀十二三歲,稚嫩可愛,嗓音清脆,俏生生得討人喜歡。

這話本不假,三郎確實會再找她麻煩,她母親身子不好,長姊入宮甚早,二兄又在她很小時便在外征戰,阿兄於她,除卻兄長之外,更像母親長姊。

是以,最最見不得她沒有大家閨秀的矜持溫柔,鎮日只想着搗亂。

外人只知謝么娘是養在謝府深處的一顆明珠,誰知她又是這般。

少年本就不喜為難他人,看她如此懇求,便無奈地笑道:「罷了。」

她依依不饒地問道:「郎君是不同我家主人提了么?」

他卻不好糊弄,指着她腰間玉佩,道:「閣下不肯坦誠,我又如何坦誠?」

她這才輕輕「呀」了一聲,發覺自己露餡了,幸好腰間玉佩上只有謝族族紋,她只好敷衍著答道:「好吧,既然露餡了,我便實話實說吧。實在是迫於無奈才瞞着郎君,我是謝族二房夫人容氏之女。」

謝容氏之女謝秋盈,與她關係素好,這身份暫且借借也無礙,總歸三郎不會怪罪秋盈,謝映棠心底默念「抱歉」,心想今日之後得好好補償秋盈。

終歸做不得謝映棠。

少年微笑道:「不料是個女公子,實在唐突。」

她便不再裝做自己是下人,站直了身子,從容笑道:「實在不是故意瞞着郎君。如今既然已經坦誠,郎君可否答應小女子這一請求?」

他微笑道:「自然。」

與這滿眼狡黠的小丫頭多說幾句話實是偶然,他成靜秉承君子之風,又豈會真拿此書去問三郎?

她便欲退下了,可還有幾分遲疑,指着他膝頭貓兒道:「郎君不將貓給我么?」

他彎了彎一對明眸,道:「此貓本就是我的。」

她一時驚呆。

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貓耳,低聲喚道:「冬冬?」

貓兒輕輕喵了一聲,尾巴輕輕掃著少年白皙的手背。

果真是他的。

她頰上飛了紅霞,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它……竟是叫咚咚么……」

「立冬之冬。」他道:「前年立冬之日出生,本養在家宅之中,不料它越牆來了謝家宅邸……可是冒犯了小娘子?」

她道:「它打碎了我的青花琉璃盞。」

「那明日,在下便遣人上門給小娘子賠上一盞。」

她忙擺手道:「罷了,今日郎君助我一次,便當扯平了。」說完,也實在是自覺不能再呆丟人下去,忙火急火燎地行了禮,急匆匆跑了。

謝映棠出了書房,深吸一口涼氣平復了心情,忙提起裙擺,抄小路溜之大吉。

還好阿兄不曾回來,謝映棠一路平安無阻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剛跨過拱門,便見門口等得焦急難耐的紅杏和金月擁了上來。

紅杏道:「小娘子怎去了那麼久?我和金月險些去找安嬤嬤了。」

金月卻道:「小娘子臉色怎得這般紅?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雖說有翁主名號,平日在府宅之中,侍女大都直呼小娘子。

謝映棠說:「一言難盡。」小姑娘懊惱地捏了捏眉心,耷拉着腦袋進了屋子裏。

留下紅杏和金月面面相覷。

夜裏,謝映棠吹熄了最後一盞燈,只看着窗前清霜,仍舊難眠。

她翻了個身,將自己裹得跟繭子一般,腦海中卻忽地響起那溫柔少年如水似的語聲——

「……本養在家宅之中,不料它越牆來了謝家宅邸……」

本就納罕是哪家公子,居然是與謝族比鄰而居。

洛陽謝族宅邸之大,堪比王府,亭台水榭一應俱全,從外看便威嚴華美,這象著着權勢地位的一處,居的皆是朝中三公、王爵貴勛,可儘管如此,也未曾見人與謝族做鄰居。

她翻來覆去想了想,腦中靈光一閃,忽地整個人坐了起來。

不對。

朝臣之中,當有一人例外。

昔日清河成族之後,成靜。

當年清河成族何其鼎盛,勢頭便如如今的謝族,家主時任尚書令,人人尊稱一聲「明公」,門下子弟皆為朝中佼佼者,若非惹怒先帝,滿門下獄,也落不到昔日大族一朝沒落,長房凋零,只余成靜一人。

傳言成靜天縱奇才,五歲為詩,七歲為賦,善論國事,過目不忘,及長,風格秀整,端方自持,舉止規範,嚴若朝典,雖家族敗落,卻有高門名士之風。

先帝以喜愛之名,將他接入宮中做太子伴讀,名為親自教養,實則軟禁掣肘,多少年寒來暑往,這位傳言天縱奇才的少年郎,一不得入朝為官,行走坐卧皆被監視,二不得討論朝局。

直至太子登基。

前幾日帝京沸沸揚揚,說此人如何在無任何官銜的情況之下,震懾反臣,肅清叛亂,外聯武將,力保太子登基為帝。

此後,陛下親自下詔,讓其一步登天。

鋒芒之盛,前所未聞。

謝映棠饒是在深閨,也曾聽人說過這位少年,也聽阿耶(指父親)不住地惋惜過,說此人多年來被軟禁於宮中,治世才華不得施展,實在可惜。

她本以為當是個鋒芒畢露眼高於泰山之人,可……竟是她方才所見之人么。

靈秀內斂,溫文爾雅。

當年世傳,國有無雙,謝有佳郎。

謝郎便是她那阿兄,她也曾想過誰才可與她那阿兄媲美齊名。

謝映棠心魂震顫,不由得攥緊了被褥,黑夜裏一雙水眸清亮無比,再無半分睡意。

只是……這回實在唐突,她連連在他面前出糗,想來便懊惱至極。

書房燈火長明。

謝映舒飲了酒歸來,見那少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手撐著臉頰,一手正拿着狼毫,輕輕撓那貓兒脖頸,不由得一挑眉,佯怒道:「好啊!我道你為何不在,原來躲在這處逃酒?」

成靜無辜的眨眨眼,旋即笑道:「只是在此一覽三郎的千機圖。」

他跟前擺的是貓,哪裏是圖?

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非此人莫屬。

「裝傻。」謝映舒冷笑一聲,抬手抽走了他手上狼毫,道:「你可知,今日我入宮,陛下是如何同我說你的?」

成靜好奇地問道:「怎麼說?」

「陛下說:且留靜多居府上多日,此人善裝無辜,朕瞧之,甚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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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和公子的用法,也可以當作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用,當面稱郎君表示尊重,私下喊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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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與我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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