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長洲少年時(二)

番外1:長洲少年時(二)

吳儂軟語的「吳」,靈犀相通的「靈」。

天知道王授文從的吳家回去以後,把這句話在心裡默了多少遍。

王夫人私底下來問自己的兒子,「吳家那位二姑娘,可合心。」

照理說自古少年愛美人,大方說開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但王授文想起她糾著自己鬍子的模樣,卻禁不住一陣臉紅一陣臉白。

「她……太不守規矩……」

「那就是不好?」

「欸,兒子可沒這樣說啊。」

他說著聲音有些著急,吳夫人笑了笑。拍了拍的肩膀道:「娶妻,要緊的是模樣和性子,姑娘年輕時,哪裡都是持重的。吳家是書香門第,他家的女兒,定不會是驕縱之人。你啊,雖然肯做學問,但卻沉悶了些,母親看,吳二小姐進退有度,和你是良配。」

王授文沒有露什麼神色,嘴上也只是道:「兒子但憑父母做主。」

這一做主,當真把吳家二小姐娶過了門。

吳家是清貴。

到了吳老爺這一代,祖上的產業其實已經所剩不多了,加上年輕的男子少,有那麼一兩個做官,也都在偏僻地方上外任上。王家這邊卻是人丁興旺,王授文這一輩的男子之中,年紀大一些的,已有好些做了京中官,又或是地方要員。王家生怕吳家覺得他們輕慢了吳二小姐,因此婚儀隆重,三媒九聘,樣樣都盡善盡美。

王授文從前在學中的友人也都紛紛前來道賀。

這些人都知道他是個一頭悶在聖賢書里的大葫蘆,從不跟著他們濃詞艷曲里下功夫,雖是潔身自好,但總歸是有些無趣,想著他這娶了妻子,從此就該把陰陽大穴打通了吧。該是能和他們品品什麼「玉體橫(和諧)陳」這樣妙詞兒了。因此借著酒性兒拉著這位新郎官說了好些不著邊際的話。說得王授文也是六根混亂。所幸喜酒不能避開,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不一會兒就醉得找不著北了。

這些的不靠譜的友人,這才放過了他。

後來,便是春宵一刻值……值什麼……呢?

對王授文來說,絕不是值千金。

然而,那卻是人生一世,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時。

就算如今是站在吳靈的墓前,就算高草森森,時節又在踐春孤寂之時,回想起那一夜的情景,王授文仍得以通心通肺地笑出聲來。杏花園裡的穿園風送來醉人的杏花香氣,拂動她墳上的草,在日影下如同絨毛一般搖曳。

王授文蹲下身來,望著那座並不算太高的墳塋,目光里滿是少年時的柔情。

「還好女兒沒有隨你的性子,若是像你當年那樣,張牙舞爪地嫁給皇上,我們王家,就都完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拔去一把墓上草。「吳靈,我就是對你耳根子軟,就是對你太好了。」

***

他對吳靈有多好呢。

好到,容她在新婚之夜,摁著自己,把自己留了好幾年的鬍子都剃了。時隔很多年,他為了要面子,一直不準吳靈跟別人提起那天夜裡的場景,奈何她還是告訴了她的姐姐,後來她姐姐又把這件事繪聲繪色地說給了兩個小輩聽。

王定清聽了,到是綳著一張臉沒說什麼。

至於王疏月,那時她才八歲,聽了這件事後歡天喜地去找王授文,非要學她娘給他這個爹剃鬍子,氣得王授文坐立不是。自己的女兒,又不能不疼著,只得抱著她坐在自個腿上,拿著她那把小剪子,把他的鬍子剪了個亂七八糟。

他自己照鏡子看得時候,差點沒掀了鏡子。

回頭看著自家女兒那副無辜的模樣,又捨不得撒氣兒,掛著那坑坑窪窪地鬍子,頂著一張五光十色的臉,來回地走。

那時,吳靈卻倚在門口,攬著王疏月一道看他的窘樣,整個人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種事,從來都是瞞不下去,甚至還會代代相傳。

王授文記得,去年冬天有一日在南書房。剛好是政務閑暇的時候,他和皇帝二人在南書房裡手談,那時程英也在,抱著手臂在一旁替二人斟酌。外面是個大晴日,雪光很亮很亮,透過窗戶照進來,將好照在他花白的鬍子上,反出來的光落在皇帝眼睛里。皇帝掐著子抬頭看了一眼,竟就這麼看住了。

「你這鬍子後來是什麼時候長起來的。」

「啊?」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愣是把王授文給問住了。

他太習慣回答皇帝那些大刀闊斧,動不動就要了結人命的問題,突然之間,話題如此接地氣兒的落到他的鬍子上,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答。只得看向一旁的程英,程英不知原有,也只能默默地瞪著眼。

「哦,朕是在回想,朕認識你的時候,你就留著這鬍子。昨日……」

他放下棋子,抬手點著他的鬍鬚,平聲道:「朕聽皇貴妃說,你當年成親的時候,被你的夫人把鬍子剃了個乾淨,什麼時候長起來的。」

「什麼……皇貴妃……」

若不是在御前,程英恐怕早就笑出來了。

王授文的話結在口中。

女兒如今是宮裡主子,自己不能訓斥也不能埋怨。

可誰想得到,他會把自己和吳靈這件少年時代的糊塗事說給皇帝聽,更想不到,皇帝這個人,在人情世故上也有幾分憨,在南書房一本正經地問他,讓他怎麼答啊。

「臣……實在……是惶恐……臣惶恐。」

他戰戰兢兢地回了這麼一句話。又覺得在皇帝面前還不夠陳肯,忙又跟了一句道:「那是臣和內人年輕不穩重,不想貴主兒把這件事說給皇上您聽了,皇上就當是個樂子,笑一笑完了。」

「你年輕的時候……」

皇帝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撥著棋盒裡棋子,笑道:「朕倒是忘了,誰也不是一出生就是五六十歲的年紀。王授文,朕和你雖然是君臣,但你是王疏月的父親,朕覺得,朕也可以視自己為爾等後輩。」

王授文一怔,忙跪下道:「皇上折煞老臣。」

皇帝也是習慣了他這動不動請罪的性子,沖著何慶一揚下巴,示意他去扶起,一面鬆開自己盤在炕罩榻上的腿,撩平衣襟,平聲道:「王授文,有句話朕想問你。」

「是,皇上請問。」

「到了你這個年紀,該經歷的都經歷了,該見識的也都見識了,照理什麼都看得開。然先夫人已去多年,你卻至今孑然一生?所為何?」

王授垂頭立在皇帝面前。

雪光透窗把他面前的那塊地照得透亮。他靜靜地望著那一處光塊,不一會兒便覺得眼睛有些刺疼。

人上了大年紀之後。

眼底就容易長斑塊,眼眶也容易發潮。

雖然在皇帝面前,非大喪雖不得露悲,但王授文此時卻覺得自己可以賣那麼一次老,說些實在的話。

想著,他抬起頭。

「皇上,臣這個內人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有一天,臣會忘了她。」

說著,他輕輕咳了一聲。

「生前,她對臣,對兩個孩子都很好,沒有她操持支撐,臣這一生,不知何以渡過,所以,臣想讓她生前生后,都安心。如今,臣的女兒有皇上的恩情眷顧,臣的兒子也有了他自個的道理,臣已無任何憂慮牽挂,府中也再無大事要人操持。這後半輩子,最多也就還有二十載,臣……就這樣過吧。」

說完,他禁不住笑了笑,低聲又補了一句:「這樣,她就不怕,臣會忘了她。」

皇帝靜靜地聽他說完這一席話,沒有說話。

半晌,方指向面前的棋盤。

「下一步,該你了。」

「欸,是。」

人生都是落子無悔的

王授文不會知道,皇帝在落子之時,究竟暗暗地做了什麼決定。

因此,他也不可能猜得不到,在二十幾年以後,他眼前的這個皇帝,也幾乎復刻了他的後半生。陪伴她的女兒走完一生之後,又一個人,孤獨地懷念了十年。

十年之間,他沒有一刻放下過身為皇帝的責任,也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

王授文把思緒漸漸地收了回來。

杏園裡滿是陽春三月和煦的風,像舊年那中靈動白皙的手一樣,撩撥著他已經花白的鬍鬚。王授文抬起頭。

天是晴空萬里,幾隻燕子歡騰著借風竄入了雲霄。

「吳靈。魂魄有知,要安心啊。」

園中人聲寂靜,除了掃園人的腳步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

而墳塋旁的那一株杏花樹卻陡然被風吹下了一大抔杏花,落得他滿身都是。

王授文垂下頭,再次向那墓碑上的文字看去。那文字上記載著離世的日子。

昌平元年,冬季。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長洲山水清秀,杏園春深,卧雲精舍簾幕無重數,書香穿游。江山安定,年輕的人大尤可為,早已不再是由著他那一代人,施展拳腳的時代。

但好的愛情,一代一代,本質上卻都是一樣的。

王授文伸手撫上那個他最熟悉的名字。柔聲道:「鬍子我還為你留著的,吳靈,下次見到我,好好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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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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