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長洲少年時(一)

番外1:長洲少年時(一)

王授文其實是一個不大喜歡回憶過去的人。

其仕途一往無前,人生也一路蒸蒸日上。好像無論過去有過怎樣的掙扎,都已是過眼雲煙,不必再回頭去看。

但他一直很想念吳靈。

他甚至覺得,他和吳靈之間的情感,經歷一次由淡到濃,再到淡的過程。最後隨著她的離世而化成一縷心頭香,在過後漫長的時光之中,始終縈繞不散。

平昌十五年的深春。

四月間,正值杏花開放的時節。皇帝南巡,正駐蹕在長州,王疏月同行,王授文也奉命隨扈。年前,王授文收到王定清從四川寄來的家書。其間說:妻誕下第二子,母子皆安。請父親在母親生祭之日,將此訊代為相告。是時禮部剛放過春闈的榜,翰林院職閑,御前的政務也不算繁忙,王授文得了兩日的閑時,便向皇帝告了假日,獨自前往杏園。

吳靈死後的第二年,王授文便命人把她的靈柩送回了長洲,葬在杏花園旁的王家祖墳園中。其實,長洲雖然是王授文和吳靈的故鄉,卻不算是他們生活最久的地方。王授文年輕時在撫順做過官,後來大清入關,他又跟著當時的五王輾轉到了京師。一生顛沛至此終於在官場漩渦中心安定下來。艱刻的政治環境,富庶的生活,混成了一堆光怪陸離的假象,對於男人這種動物來說,卻又極富吸引力。

王授文在京師是有歸屬感的。

吳靈卻總是說再好的地方都比不上長洲。

「你們王家在長洲有卧雲精舍,有杏花園,之前,要不是看在這兩處地方的份上,我才不會嫁給你呢。」

「哦,感情你就是看上王家這兩處產業,沒看上我這個人啊……」

吳靈每回聽她這麼說,便會拿手臂去纏他的肩,將頭枕在他肩頸窩子里,哈著熱氣撩撥他:「不是不是,我也是逞一時嘴上之快,我嫁給你啊,是你這個人好,老實……」

人好,老實。

也不曉得是誇他還是在損他。

不過,這些話吳靈後來到也說得不多。尤其是當王授文在官場上混出了些名堂之後,她也逐跟著漸上了些年紀,越發逼著自己平和性子,慎重言辭。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以至於王授文都快忘了,當年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揪他鬍子的那副刁鑽可愛的模樣。

這麼多年過去,人事皆變遷。

說到女子那一塊,也是一樣的。

女子啊,一旦出了嫁,便要開始掌中饋,生子,管著一家子吃喝拉撒睡的瑣碎事,所以性格脾氣,總會有所改變。

不過,當王授文把吳靈一生回溯一遍之後,他覺得自己還是喜歡長洲吳家的那位吳二小姐。

***

太幸年間,王吳兩家在長洲都是一方清貴。

家學嚴謹精深,男子皆科舉入仕,女子也盡識文斷字。

王授文與吳靈的姻親是時任蘇州知府的程順西家的夫人保的媒。

有了這個貴人媒,再加上是吳王兩家正室內所出少爺小姐聯姻,在當時的長洲的城中,到是件很大的事。

王授文記得,自己第一次跟著父母去吳家拜訪。長洲正值秋季。吳家內院滿是落下的桂花。硃紅色的大門稀開一條縫兒,吳家的兩個姑娘正與丫鬟們一道在樹下收桂花。大一些的那個簪著一隻蝴蝶花樣的玉石簪子,神色嫻靜,姿態端莊。

年少一些的那一個穿著一身水綠色的襦裙,仰面望著樹冠,正笑得燦爛無雙。

年輕的女人真好看。

王授文看著看著,不由覺得自己耳根後面悄悄開始燙了起來,里內莫名奇妙地一陣翻騰。他臉面一紅,慌地背了一遍《論語》的《八佾》篇。

「是可忍熟不可忍。是可忍熟不可忍……」

越念越覺得意思燙腦。

去他的是可忍熟不可忍。看見了好看的姑娘而已,他要逼自己忍什麼!

一面想著,一面加快了步子,越走越快。

程順西的夫人秦氏聽他嘴裡叨念,又見他低著頭走的飛快,便道:「授文,念什麼呢。」

王授文的母親掩唇笑道:「又是在默什麼書吧,我們家這個孩子啊,心眼著是實,撲在聖賢書上就出不來了。」

秦氏也笑了,意味深長道:「書中自又顏如玉啊。」

顏如玉。

這可真是那些枯燥理學里最風流浪漫的三個字了。

王授文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朝那桂花樹下的女人看去。誰知只看了一眼,卻猛然對上了吳家二小姐的目光。

那是一雙顧盼神飛的眼睛。毫不羞澀地凝著他。從好奇逐漸轉為戲謔,再到慢慢滲出一絲妙齡女兒的羞怯,盯得他兩脅生汗,忙不迭地避開,快步往前走,誰知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一棵桂花樹。

「咚」地一聲。

那可真是撞得眼冒金星,六根清凈了啊,把心裡所有的「邪祟」都震蕩了出去,他心如明鏡,甚至還能誦一遍《菠蘿菠蘿蜜多心經》。

只是嚇壞了秦氏和自己的母親。

兩個女人連忙上前查看,紛紛埋怨道

「哎喲,你這孩子怎麼回事……磕著什麼地方了,快讓人來看看。」

王授文揉著額頭不敢回頭。背後卻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接著又聽見那個年長一點的姑娘在輕聲喝斥自己妹妹。

「靈丫頭,客人在呢,你怎麼可以笑得這樣放肆,你忘了娘教我們的嘛?姑娘家要笑不露齒,要把自己磨得像個玉一樣,不能像玻璃珠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

那笑聲仍然沒有停下來,反而像岔了氣兒,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我就是覺得……他啊……」

聲音跟著就小了下去,沒讓王授文聽見,第一次相見,她究竟給了他一個什麼樣的評價。只是聽到她姐姐笑著斥她:「哎喲,盡胡說,不得失禮,仔細我告訴娘去。」

哎,大概不是什麼好話吧。

他越想越覺得尷尬,忙推開自己母親,「兒子沒事,沒事……」

吳家夫婦聽著聲響也迎了出來。上下張羅著找葯上藥,人聲喧鬧,腳步凌亂,逐漸淹沒了那吳二小姐如銀鈴般的笑聲。

王授文悶著頭跟著自己的母親和吳家二老往正廳里走,過後的一應行禮問安都是麻麻木木的。吳家的老爺是當時長洲有名的老學究,在國勢衰微的大明末期,他從不愛談論政治經濟,專愛研究詩詞歌賦,因此,雖官當得不大,卻在地方上頗有學名。

他一早就聽說過王授文這位長州學派後起之秀的名字。今日得以相見,自然是文心相撞,要好生做一次忘年對談,因此話頭一起,幾乎忘了這回是給自己相看女婿的。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說得一刻都停不下來。

只剩下吳夫人笑咪咪得打量著這個有些少年老成的年輕人。

那年王授文將才滿二十歲,雖年輕,卻留著半寸來長的鬍鬚,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要偏大,卻莫名地給了吳夫人一種老實持重的感覺。又聽他與自己的老爺對談,客氣有禮,雖有自己的看法,卻不強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心裡甚是滿意,不住得對著秦氏點頭。

秦氏笑向王授文的母親,意思明白。

這樁婚事啊,定了。

長輩們都滿意,兩個年輕人卻是各懷格的心思。

不過,兩家的父母彼相看對家孩子,當事人雖然心裡頭明白,卻並沒有為自己人生歸宿說話的權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長輩們但凡敲定,哪怕那女人是牛鬼蛇神,男人也得往家娶。王授文來時,就做好了這個準備。不過老天開眼,讓他們鬼使神差地見了這麼一面。

王授文心裡又是慶幸,又是煩惱。

慶幸的是,這吳家二小姐絕對算得上「顏如玉」的清秀佳人,煩惱的是,自己在她面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草包。

與吳家老爺相談的時候。他都一直在懊惱。時不時地分心拿餘光往內院里看去。

她仍然跟著自己的姐姐在收桂花,秋日的物影落了她滿身,她的姐姐湊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她先是臉一紅,繼而又笑了起來,潔白整齊的牙齒襯著紅唇,有一種跳脫出三綱五常的荒唐之美。

她一面笑一面也朝王授王看來,發現他正望著自己,趕忙和上嘴唇,那如貝殼一般玲瓏的可愛的牙齒便被遮住了。

王授文心裡,頓時空落落的。只盼著告辭之時,她尚未回房,還能再那麼偷偷地,看她咧開嘴,沖著自己笑一次。誰知長輩們竟替他想了一步。

吳老要贈自己的私集給王授文,正命人帶王授文去書房取。吳家夫人卻道:「靈丫頭在外頭,讓她引王公子去吧。」

吳老這才把這次會面的正題想起來,忙把吳靈喚來。

「好生帶王公子去書房尋書,不可失禮,不可怠慢。」

吳靈規規矩矩地應了是,低頭側讓到門口,等王授文走出來,又端正地向他行了個禮。王授文趕忙作揖回禮,再抬頭時,卻見人已經走到前面去了。水綠色的衣裙隨著穿廊而過的的秋風上下翻飛,飄逸靈動。

他忙快步去追,口中道:「吳姑娘,等等我。」

誰知,光鼓著悶頭追,冷不防她突然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王授文來不及止住步子,險些和她撞上。

「姑娘……你。」

她沒有應話。笑著抬起頭來,盯著他的下巴看。

她的身量比王授文要矮,一抬頭就露出了飽滿而白皙的額頭。幾縷碎發隨風拂動其上,暖融融的,越發襯得她笑靨如花。

「欸,你這個鬍子……」

「什麼……」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誰了她卻毫不客氣地跟了一步上來,一本正經地繼續研究他的下巴。

「是真的還是假的啊。」

「當然是真……」

他話還沒說完,面前的女子已經伸出了手。

「姑娘幹什麼……」

吳靈一怔,忙朝四下看了看,走廊上清清靜靜的,除了幾聲鳥鳴之外,聽不見一點人聲。她鬆了一口氣,收回手朝著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王授文一下子噤了聲,眼睜睜地看著她那隻白皙如玉蔥般的手伸到他鼻子下,一把揪住了他的少年胡。

不知道為什麼,知覺明明是在下巴上,王授文卻覺得自己的背脊骨猛地一顫。

「姑娘,你這樣……實在有違……」

「你說,你這麼年輕,為什麼要留這學究胡呢……」

她一面揪,一面撇著嘴打量。「嗯……真的是一點都不好看。」

「你……你小女子懂什麼!」

話音未落,卻見她沖著他翻了一個白眼。手上突然用力一揪。

「你胡說。」

王授文吃痛,只得半蹲下身去遷就她手的高度。

「你……你你放開!快放開!」

「不放,你把你之前那句話收回去。」

「我不收。」

「那我就不放!」

「你……好好好,我收回去,收回去……」

她聽完這句話,這才慢慢鬆開了手,抱著手臂退了一步看向他。上下打量著他道:「姐姐說,你以後要娶我。」

她這麼直截了當得問出來,到把王授文給問得愣了。

「不可能,你這樣沒規矩的女子,我才不會娶。」

他說著,背過身去。誰知道她也繞了過來,接著問道:「那你要娶什麼樣的女子。」

「我……」

他結巴了,眼前堆滿了她那明艷暢快的笑容。

國勢衰微的王朝末年,所有人都快被憋死了。她卻像不屬於這個時代一般,明快而自由。

「我……我要娶一個溫柔賢淑,懂得相夫教子的女子為妻。」

「我很溫柔也很賢淑,而且我也很會相夫教子。」

「啥……」

不按牌理出牌,他又一次被她說愣了。

她卻一臉得逞的表情,接著輕快地換了話題。

「聽說,南邊的那座卧雲精舍是你們王家的?」

「啊……是。」

「那那座杏花園呢?」

「也是啊,那是我們王家祖上的業務。」

「真好。」

「什麼真好……」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呃……你這人,話怎麼跳得那麼快。」

「說嘛,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授文……」

「好刻板的名字。」

她說著,指了指自己:「你記著啊,我叫吳靈。吳儂軟語的『吳』,靈犀相通的『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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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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