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幾天後章意收到一份徐皎寄來的包裹,裡面是梅花三弄的懷錶,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話:承蒙厚愛,不足以配。

寥寥數字,字字誅心。

當夜疏窗細雨,章意在房中獨坐,數不清是第幾個這樣的夜晚,無以入眠,只能枯等天亮。

一閉上眼,腦海里全是加工零件刨削的聲響,指針滴答滴答走個不停,偶爾出現機械錶上鏈的卡斷音還會耳鳴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往往是他最為舒心的時候,整個世界萬籟俱寂。可過不了多久,又會循環往複。

往複,往複。

而人生,可以往複的常常是痛苦,快樂卻不常來。徐皎沒有告訴胡亦成那一晚發生了什麼,無故放鴿子為她帶來的是胡亦成又一次的雷霆之怒,到了現在她已經不再聲嘶力竭同他談什麼理想,談什麼初心。

過去撞了南牆仍不回頭的自己,已經死了。

徐皎穿上鮮艷婀娜的裙子,再裹上一件和遮羞布相差無幾的大衣,用以抵禦寒冷的嚴冬。她知道一件大衣不足以抵擋嚴寒,但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致。

應該是極致了,對吧?

胡亦成說:「我不管你心裡怎麼想,既然答應聽我的,就不要再給自己立牌坊。」合約過半,經紀事業仍舊不溫不火,卻因為一個滑稽的意外讓他們立場突變,胡亦成一改以往「於心不忍」的態度,強硬地對她提出幾點要求,徐皎全都接受了。

她沒有選擇的權利。

徐皎點點頭。胡亦成看她日漸消瘦,眼睛里早已沒了當初的神采,心頭掠過一絲不忍,可轉念一想,宿醉的痛楚和被人屢次踩在腳底的羞恥感再度襲來,他咬咬牙,把脫口而出關心的話咽了回去,只公事公辦道:「上次你臨時撂挑子,張總等了你足足半小時,非常不滿,我謊稱你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好說歹說才把他安撫下來。今天是你最後的機會,待會兒進去好好賠罪,多說點好聽的話,說不定你第一部女主戲就穩了。」

現在小成本網劇很多,風險小,觀眾還喜歡,啟用新人往往是投資人的第一選擇。這些新人有些是科班大學生,有些就是跟徐皎一樣一夜爆火的網紅。

胡亦成東奔西跑忙活了好一陣兒,才把張總說活了,動了用徐皎的心思。他對徐皎說:「這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徐皎肩上彷彿有千斤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揚起笑容,跟著胡亦成東繞西繞,進了一間「曲徑通幽」的包廂,一開門就聽見女孩嬌滴滴的撒嬌聲。

徐皎正要脫衣服,手猛的頓住。

櫻桃?她怎麼在這裡?

櫻桃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她,從張總懷裡起身,拉上敞了半胸的皮草外套,笑著說:「你們總算來了,再晚一會兒張總又該以為誰生病要放他鴿子了。」

胡亦成快步上前,賠笑道:「真不好意思,路上堵車,還碰見個不長眼的,差點沒把命豁出去。張總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弟計較,待會兒我自罰三杯賠罪,您看好不好?」說完不忘招呼徐皎,「還不快過來,在那兒傻愣著幹什麼?你要是有人家一半的機靈勁,我也不至於事事都跟老媽子一樣,讓人張總看笑話。」

他意有所指地覷了眼櫻桃。櫻桃輕笑一聲,並不搭腔。

徐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大衣脫了,不緊不慢地放在衣架上掛好才走向張總,含著笑意說:「張總,前幾天我生病了,睡得迷迷糊糊忘了時間,對不起,請您原諒我。」

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正正經經向自己道歉,再大的氣也消了。張總握住徐皎的手,將她拉到身邊來。

「快坐,一點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他轉而對櫻桃說,「房間里怎麼有點冷?你去叫服務員把空調溫度打高一些,別再把徐皎凍病了。」

櫻桃不情願,被張總瞪了一眼,氣呼呼地踩著高跟鞋走遠。

胡亦成試探道:「她怎麼……」

「哦,也是巧了,就小徐生病的第二天,櫻桃經紀人托關係找到我,知道我打算投資拍部甜寵劇,也想把人塞進來。我瞧著反正還有好些角色沒定下來就答應了,今天聽說我要跟小徐吃飯,非要一起跟過來。」張總四兩撥千斤把事兒圓了過去,「聽說你們早就認識?應該不介意吧?」

胡亦成是個人精,怎會不知道這是場面話?一般的角色用得著他本人出面嗎?櫻桃想要的肯定是女主角。

「哪能啊,張總的人我巴不得多認識幾個。說來櫻桃也算我家徐皎的老對家了,每次殺到最後一輪篩選都能碰上,好在這幾年整頓懸浮之風,大家都看中實力,渾水摸魚是吃不香了。」

言下之意一目了然。張總揚眉,拍著徐皎的手笑問道:「是嗎?」

「重點是……」胡亦成剛要開口,就聽見張總搶白道,「重點是人還要長得漂亮,文文靜靜,是大學生吧?」

徐皎點點頭。

「難怪又乖又懂事。」

他著重咬住「懂事」的字眼,讓徐皎不安扭動的手霎時停了動作。

櫻桃一回來就撞見張總捧著徐皎雙手的場面,嘴角掀起一抹譏誚的笑意,隨即扭著水蛇腰朝張總小跑過去。偌大的圓桌,哪裡不好坐?可她非要從兩人中間插進去,胡亦成皺了皺眉,徐皎卻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毛毛躁躁的幹什麼?」張總摸不著美人也很不滿。

「人家剛出去跑了一圈也冷嘛,您怎麼不給我捂捂手?」她把徐皎往旁邊一擠,半坐半倒在張總臂彎里。本就溫香軟玉,還是個醋罈子,任哪個男人心都化了,也捨不得再同她置氣。

張總點點她鼻尖:「你呀,就是淘氣。」

「哼,我即便淘氣點,心也是向著您的,可不像某些人睜著眼睛說瞎話,隨便糊弄您。」

胡亦成看到她本就不高興,見她含沙射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皮笑肉不笑地沖她說道:「櫻桃妹妹這是什麼意思?咱們張總可是聰明人,商場征戰,叱吒風雲,誰敢隨便糊弄?」

「反正我是不敢。至於你嘛,可就不一定了。」

「櫻桃妹妹,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是嗎?既然你非要刨根問底,我就不替你們遮掩了。」

明明是她先挑起的話茬,反倒把鍋甩給他了。胡亦成倒要看看她能說出個什麼花來,就見她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機,點開一個頁面遞過來。

胡亦成一看,當即臉色鐵青。

「諾,雖然臉有點糊,但還是能認出來,是徐皎吧?被人抱著從何擎的別墅里出來,還讓記者拍到了照片,鐵證如山,應該跑不掉了吧?」

她雙擊一下,生怕張總看不清,把照片放大數倍,指尖若有似無地在時間上打圈圈,「可不巧嘛,明明病得都起不來的人,卻出現在煤礦大亨的私人住所?莫不是其中有什麼不便告人的隱情?還是……看不起我們張總?」

「你住嘴!」到底傷及自己的顏面,張總也不可能任由她拿著雞毛當令箭使喚。男人溫柔的時候十萬分溫柔,不想溫柔的時候翻臉不認人,櫻桃被一把撂開,撞得旁邊的椅子,臉霎時慘白如雪。

張總渾然未覺,雙目死死盯著手機,臉逐漸黑了。

「胡亦成,你到底幾個意思?」

胡亦成事先對此事一無所知,看到照片自己都驚住了,詫異之下本能地向徐皎求證。徐皎咬了咬唇,正要解釋,胡亦成忽然打斷她:「是!對不起張總,我撒謊了,那晚徐皎確實在何擎家裡,不過不是她一個人,我也在場。您看,抱她出來的這個人明明是年輕人,何擎保養得再好,也快四十了,都是媒體記者瞎寫。」

「那這個人是誰?」

「這……」胡亦成沉吟了半分鐘。

這半分鐘對在場所有人而言都是煎熬的,每個人的臉上相繼閃過不同的神色,相同的是,在聽到胡亦成作出的解釋后,他們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驚訝。

「算了,事已至此我就不瞞您了,他是何擎的兒子,正在追求徐皎。您也知道年輕人聽風就是雨,全憑心情安排行程,根本沒有計劃可言。」

他這是把髒水都潑到「何擎的兒子」身上,言語間滿是身不由己的無奈。成年人不用把話說得太明白,知道是善意的謊言就可以了,繼續說下去弄得太明白,也就傷人了。

張總面色稍霽,眉頭仍然緊鎖。

「何少性急,灌了徐皎不少酒。她喝多了,何少送她回家,我就留下跟何擎多聊了幾句。」得虧他經常關注金融圈的新聞,知道何擎是誰,更知道他有個今年剛滿十八歲的兒子。他打賭以張總的身份地位,接觸不到何擎那種大人物。

一番話似是而非,真假根本無從求證,胡亦成以為自己一頓編排天衣無縫,卻忘了張總就算不是萬年的王八,也是只千年老狐狸,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話語間的漏洞。

「是嗎?若真找到何擎這棵大樹,何必還屈就我這尊小廟?」

胡亦成不疾不徐道:「張總,大樹底下雖能乘涼,但未必遮得住雨,還是廟好,風吹日晒都不怕。」

「怎麼,何擎不肯給你遮雨?」

胡亦成沒說話,輕飄飄地瞥了徐皎一眼。他在想,如果何擎真的想做什麼,徐皎不可能瞞得住他,既然沒有下文,應該就是未遂。

「人不可能一口氣吃成個胖子,就算何擎想,我也不敢冒險。年輕孩子的喜愛能維持多久,不過三五天的新鮮而已,等過了這個勁頭還不是拋在一旁?哪有張總高明遠識的本事。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焉知曹霸在丹青上的造詣,不會高於書法大家王羲之?」

這根本就不好比較,可還是哄得張總眉開眼笑,既沒故意諂媚踩低何擎,又沒強捧於他,連帶著還誇了徐皎,寥寥幾句話不露鋒芒,卻無比高明。

張總道:「胡亦成,你可真是長了一張巧嘴。來來來,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後面就是酒桌上的一來一往,徐皎既能被乳臭未乾的小子灌醉,就不可能不賣張總的面子。她知道那是胡亦成對她的懲罰,他要讓她知道自己陽奉陰違的下場。

到後半場她已經喝糊塗了,櫻桃什麼時候離場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張總那隻肥碩的大手一直在她身上遊走。

她強忍著噁心找到一絲清醒,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外,撲到路邊綠化帶吐了個乾淨。櫻桃帶著一絲譏誚的聲音冷不丁在旁邊響起:「徐皎,我真不知道該不該羨慕你。你有個非常厲害的經紀人,像這種局,雖然很噁心,但你至少還有人陪著,不像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只能靠自己。」

她遞來一張紙巾,徐皎又吐了一回才接過,才要開口就聽見櫻桃道,「不用跟我說謝,看見你這樣,我忽然又有一點慶幸,幸好我的經紀人不是他。」

看到胡亦成把黑描白的本事,她突然之間望而生畏。

這種人,深得像一潭水,太令人害怕了。張總未必猜不到他在弄虛作假,可人不正是這樣嗎?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不管是真還是假。

「好笑吧?使勁渾身解數我還是輸了,你現在是不是在心裡笑我?在你面前我好像是個天生的失敗者,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嗎?不,徐皎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會勝過你,以堂堂正正的方式。」

徐皎抿了抿嘴,低笑道:「你至少一直在做自己,而我……早就輸了。」

她說得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語。路邊車水馬龍,城市萬家燈火,人間的熱鬧彷如一場夢幻泡影。徐皎吐得膽汁都要出來了,總算好受一些。她撫著胸口緩緩抬頭,空曠的街頭早已沒了櫻桃的蹤影,有的只是胡亦成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與黑夜融為一體。

「吐完了嗎?張總還在等你。」一句話,瞬間又把徐皎拉回地獄。

在庸庸碌碌的一生里,你是否有過這樣的感覺?閉上眼,深淵正凝睇你。睜開眼,人間正蠶食你。你慌不擇路地往前走,萬丈懸崖在等你。

你不會摔得粉身碎骨,因為那張無形的網早已縛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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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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