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突然一個大流撞過來,章意的背包被撞散了,肺臟受到了強大的擠壓,根本無法呼吸。也不知過去多久,他的意識越來越淺,彷彿墜入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遠遠地他又聽見「嘀嗒——嘀嗒」的聲音,指針不停地旋轉,旋轉,音錘在時間長河裡機械地擺動,無聲無息地吞噬著什麼。

他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熟悉和親近,彷彿聽到了溫柔的呼喚:阿意,媽媽在這兒,快過來……

「媽媽……媽媽,我輸了,對不起。」

「傻孩子,比賽第二,友誼第一,交到好朋友了嗎?」

「嗯,可是我給你丟臉了。」

「為什麼這麼想?」

「媽媽你拿了好多冠軍,而我卻只拿了季軍。」

「你還小,身體沒長結實,再說媽媽讓你練拳的初衷只是想讓你強健身體,比賽是次要的,只要阿意身體健康,媽媽就很開心啦。」

「嗯!媽媽你真好,我去告訴爸爸這個好消息。」

「別去找你爸。」

「為什麼?」

「你爸忙,別去打擾他。」

「爸爸怎麼總是這麼忙?」

嘀嗒——嘀嗒,呲——呲,車零件的刨削聲和指針轉動聲相互交匯,此起彼伏,灌入他的耳穴,引來嗡嗡的耳鳴。他痛得想要破開腦袋,不斷捶打耳穴,口中呼喚著:「媽媽……」

然而記憶里那個人卻離他越來越遠,他的身體徹底失去平衡,沉入到海底。

忽然之間他睜開眼睛,另外一個聲音喚醒了他的靈智。剛剛在洋流最洶湧的地方,是誰推了他們一把?徐皎呢!

他一瞬間清醒過來,雙手不停地划水,腳蹼大幅度地擺動,他感覺到來自海水的壓力正在減小,身體逐漸積聚了一股力量,但呼吸仍舊困難。他努力平衡耳壓,嘗試睜開眼睛。

面鏡漏水了,鏡麵灰蒙蒙的什麼都看不見。當他從鼻樑上方一道窄小的細縫,捕捉到一抹清澈的藍光時,他欣喜萬分,這意味著他已經逃過了剛剛那股巨流,被海浪卷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一絲輕鬆,因為他的胸腔還在持續不斷地發脹。

他痛得難以忍受,拚命想要往上,身體的抽搐卻阻礙了他的動作。就在他再一次被水流拉扯著往下墜落時,一雙手從後面托住他,將二級頭塞進他嘴裡。

章意大口地呼吸,將身上最後的力氣都積聚到胸口,蹬直雙腿,拉住她一起往上游。在躍出水面的瞬間,他甩掉二級頭,熱烈急切地吻住她。

徐皎的情況並不是很好,她很狼狽,身上的裝備零零散散掉了許多,只剩一個呼吸二級頭,氣瓶中的含量也幾乎告罄。可饒是如此,在剛剛那生死存亡的幾米之間,她還是將呼吸器給了他。

她的潛水衣破了幾處,臉上有明顯的刮痕,原來被藏得毫無破綻的皮膚暴露於眼前,白得發光的胸口,棗紅色絲帶若隱若現。

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海水裡,章意的身體冰冷地快要僵硬了,手指關節不停地顫抖,但他還是儘可能的以溫柔的姿態捧住她的臉,一遍一遍摩挲她發白的面孔,後來他發現這樣不夠,遠不夠讓她冰涼的身體回溫,讓昏迷的她恢復意識,於是他撥開她臉上交叉打結的頭髮,再一次吻住她,貼著她的面孔不斷摩擦,手掌按壓她的胸口。

又過了一會兒,徐皎猛的嗆了口水,睜開眼睛。

她喘了幾口氣,徹底回到現實當中,動情地與他對視,目光透露著渴望:「章意,我好冷,你可以抱抱我嗎?」

他低下頭將她擁入懷裡。

徐皎貼著他的面頰,無聲地流著眼淚。她太害怕了,剛才是那樣驚險的時刻,她差點以為他們都要死了,好在老天眷顧,她沒有死,朦朧的意識里,他好似還吻了她。

雖然那個吻可能只是為了救她,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哭了。她緊緊貼住他的面頰,冰冷的唇摩擦他的耳鬢,不斷在向他靠近,靠得更近。

章意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在強烈的不安中,一種情不自禁的情緒佔據了心房。

他退開來捧住她的臉。

徐皎看著他。

他的手指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珠,一個吻悄然落到額頭上,緊接著轉移到她泛紅的眼角、俏麗的鼻尖,抖動的嘴角以及敏感的下巴。

她紅著眼,被親到發癢,笑著往他懷裡鑽,再一次被他緊緊抱住。

章意喉嚨乾澀發不出聲音,他嘗試了幾回,只能擠出幾個生硬的字眼,於是他放棄了,盯著那輕輕顫抖的唇,再次俯身靠過去。這一次所有感官都變得清晰可以捉摸,他可以感受到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彷彿比蔚藍的深海還要吸引他,將他拽下去,陷入不可往複的境地。

他痴迷地捧住她的臉,舔舐她唇瓣的每一寸肌理。

這時他的聲音竟然暢通無阻地跑了出來,他驚喜地發現一起跑出來的還有他的靈魂,正雀躍萬分地對她傾訴衷情。

「徐皎,對不起,你願意嗎?」

徐皎的眼淚不曾乾涸,又再度上涌。天邊出現了火燒雲,整個海面都被染上了烈焰的色彩,那些雲在碧海藍天中漂移,忽然拖著長長的尾巴墜落在水面,炸出了整片汪洋的火花。

徐皎遙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抽了下鼻子:「你看。」

在他停住轉過臉的時候,她啄了下他的臉頰,用行動回答了他。

「好美。」

這是她有生之年見過最美的黃昏。

很快,黃昏過後,夜幕來臨。

章意不知道他們現在距離遊艇有多遠,剛開始他們盡量不再被浪沖走,可是在等待了兩個小時沒有看到一個人的蹤影后,他們意識到現在的位置可能已經超過了搜救範圍。

海水冰冷,他們的身體正在逐漸變得麻木。

天色徹底暗沉下來之前,他們決定順浪流漂,希冀能看見海岸。整個海面漆黑一片,只有遙遠的海的盡頭,泛著微弱的星光。

他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失去了方向。

徐皎的體力在快速消耗中,到最後幾乎是被浪推著走,章意一直緊緊抓住她的手,不管浪流多大,被衝到多遠,最後都會回到她身邊。當又一道巨大的浪花打過來時,兩個人都被推搡著向前翻滾。

就在這時,徐皎的腳背撞上一塊堅硬的石頭,她抬頭一看,在退潮的黑夜裡,前面不遠處有塊石壁露出了尖尖的頭。她欣喜若狂,拉著章意跑過去,爬到石壁上面,迫不及待地躺下來,讓身體接觸到平地,感受那種真實又踏實的肌膚相親,就此沒了力氣動彈。

脫離困境之後,沉浸在寂靜的深夜裡,就會發現時間走得很慢很慢,同時饑寒交迫的感覺就會越發強烈。徐皎再一次看向手錶,發現才只是過去了兩分鐘。

她轉頭看著章意,發現他也正在看她,兩個人相視一笑,都轉動身體面向彼此。

「你冷嗎?」他的聲音很低。

她不由自主地靠過來。

章意想笑,也朝她靠近了一些,伸手抱住她。

其實這種感覺並不舒服,他們的濕衣破了,海水滲透進去,一陣又一陣的寒氣鑽進皮膚,即便抱在一起也無從取暖,再這樣下去可能等不到救援就被凍死了。

她想了一會,舔了下唇:「你跟我說會兒話吧?」

要保持體力,也沒有水喝,應該盡量少說話,可是不說話就會睡過去,夜裡降溫不知會發生什麼,章意點點頭:「我來說,你盡量聽著,不要睡著了。」

「好。」

「說什麼呢?」他想了一會兒,「我給你講講50噚的故事?」

「是這個嗎?」她抬起手腕上的表。

章意點點頭。

「噚源自莎士比亞的名著《暴風雨》中愛麗兒的歌聲——五噚的水深處躺著你的父親,他的骨骼已化成珊瑚。『噚』字是用來測量水深的單位,於是Fiechte

先生便將『噚』字前面加上了50,為這塊表命名……」

他語速緩慢,講述著古老的故事,彷彿把人也拉回那個時代。徐皎強撐著睏倦,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

「還有勞力士蚝式恆動DeepseaChalle

ge,因為被人認定為暴發戶品牌,他經常受到一些莫須有的指責,其實在1960年,勞力士DepSeaSpecial作為一塊實驗性的手錶,被安置在里雅斯特號深海潛水器的船體上,下潛至6.78英里深的海底,就已經證實勞力士手錶在海底巨大壓力下依舊能正常工作的精準度和可靠性,2013年研發的新實驗性手錶DeepseaChalle

ge刷新了52年前該品牌在里雅斯特號上所創造的領先紀錄,是迄今為止最深的潛水記錄保持者……」

徐皎想起他家裡成堆的歷史文獻,為了修復已經失傳的古老工藝所付出的努力,不禁問道:「你有想過嗎?未來的某一天,世界鐘錶舞台會出現一個名叫『鍾情』的獨立創製品牌,它會因為你的創造、設計和卓越的研究,同寶珀、勞力士一樣創造世界紀錄,被記入史冊,永遠被人銘記。」

因為這樣的希冀,她對江清晨始終懷有複雜的感情,她多麼感謝江清晨投資了他,又多麼害怕偏偏是她。

她太小了,想要的和正在做的都是他心裡遙不可及的自由。過去他不曾隨心所欲,將來更不可能予取予求,嚴謹的科研態度也讓他失去了對幸福的懷想,他從不敢輕舉妄動,不管是在光明中,還是在黑暗裡。

「為什麼不說話?你沒有想過嗎?」

他搖搖頭:「可能有過吧,但我不記得了。」

不切實際的未來,他總怕一旦想起,就會忘記當下的使命。徐皎扁扁嘴:「那AHCI呢?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中國製表人加入這個協會,不久的將來說不定你也可以。」

「我嗎?」

「是啊,你為什麼不幻想一下?」

「我不知道。」

可能他想過吧?不過生活留給他幻想的時間總是稍縱即逝,他來不及想,就被拽入了日如一日的工作當中。這份他無比熱愛的工作,佔據了他生命絕大多數時間,與此同時也蠶食了他的青春年少。

徐皎不禁有點難過,他在太小的年紀就背負上了傳承的使命,都沒有好好地為自己活過一場,不曾任性妄為,竟然連幻想未來這種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的事都不敢輕易碰觸。

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他明明可以歇一歇,去旅行,去潛水,去自己嚮往的地方,去談戀愛,去聽演唱會,去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代表他不負責任,不能表示他拋下了家族和老店,因為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她要怎麼做,才能讓那封閉的殼打開得再大一點,更大一點?

徐皎捧住他的臉,冰涼的溫度讓他清醒:「反正現在沒事做,你幻想一下吧,兩年、三年還是五年,某一天你來到瑞士鐘錶展,裡面有一個陳列櫃專門為你而留,你把精心設計的作品放到其中,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都停下腳步,對著它七嘴八舌,用驚艷和驚喜的表情告訴你他們有多喜歡這個作品,你享受著大家的讚譽,溫和謙遜地與學者們交流經驗,躋身那個你憧憬了很多年的舞台。你之所以從善如流,是因為你發自內心熱愛自己的作品,熱愛這份職業,熱愛這一生都將刻骨銘心的古老工藝,而不是使命、責任,不是別人的希望,僅僅是因為你自己。」

你必須要抵抗所有來自外界的阻力與壓力,才能剝除雜碎的附加,窺見熱愛的本心。

「章意,你不屬於任何人,只要忠於你自己。」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不知過去多久,她鬆開手臂,直起身來。章意伴著她的動作也坐了起來,有些困惑地看向她。她好似正在鼓起勇氣,好一會兒才說:「我……我想親親你,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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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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