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清晨率先一飲而盡，隨後才對他道，「我知道守意對你很重要，我可以讓步，你來我的團隊，還是可以以守意為先。在你有空間和時間的情況下，請幫幫我，可以嗎？」

章意說不出話來，胸腔間的酒意如萬流匯涌，直逼喉頭。

「我知道你擔負的是什麼，你不止要傳承手藝，更要傳承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百年基業，老章家不能斷在你手上。這一定是個非常艱巨的使命，至少現在，你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開拓別的事業，但這並不相悖，不是嗎？我願意給你機會，你只要擠出一點點時間來幫助我就可以了。章意，你也應該非常熱愛機芯研究吧？」

想到當初拿著理想水平的機芯來給他看的時候，他專註研究的樣子，絕不是一點點喜歡，而是熱愛。得熱愛成什麼樣，才能不釋手？不疲倦？幾天幾夜不睡覺將機芯的測試報告交給她，告訴她哪裡還需要改進，他們下一步要攻克的是什麼方向的難題？

如果不熱愛，在第一次去金戈找她的時候，他就應該一口拒絕了吧？那麼今日，她連上門的機會都沒有。

她期期艾艾地看著他，等了不知道多久，終於得到章意的回答：「讓我再考慮一下，可以嗎？」

江清晨粲然一笑：「只要能等到你，沒什麼不可以。」

真正愛鐘錶的人，愛的是一心一意重組零件的過程，愛的是讓死物重新活過來的一刻，愛的是歷史和時間的鳴響，愛的是品牌傳遞的文化價值和手的創造。

章意愛這些，同時也愛研究。

是什麼擒縱系統讓鐘錶可以日復一日不停地走動？是什麼聯動機構可以讓複雜的系統宛如程序一般被設計、被制定，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操作？是什麼材料讓手錶可以完整密封，免於水壓的侵擾？又是什麼可以讓鐘錶打簧、上鏈的聲音如此動聽？

免磁干擾、震蕩堵截、自鳴三問，雙時區計時……這些經過多年歷史發展的卓越設計，均從機芯開始。

名牌表之所以名貴，其首要原則就是——精準的、精密的、精良的高級機芯。

研究機芯確實是愛之所至，與修復鐘錶並不相悖，可在傳遞交接棒的使命面前，他得擔起掌門人的責任。

「不可否認你們團隊製作的機芯所達到的前端技術震驚到了我，拿到它的那一天我興奮地睡不著覺，我也特別想跟你們一起探討它誕生的全部過程，可我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手錶上鏈，讓他規律地、儘可能長時間地走下去，正如我的生活。」

章意說，「我不能給你保證什麼，但我會慎重考慮你的邀請。」

「我明白，我也希望你能心想事成。」江清晨身子一晃，被章意扶住。只是再考慮一下，並沒有答應她，可即便這麼小的讓步，也讓她高興地不成樣子，「希望我們都能心想事成。」

章意欣賞她的努力與率直，說：「你會帶著金戈越來越好的。」

江清晨微一挑眉：「借你吉言。」

她借酒壯勢才說完上面的話，如今整個人一鬆快，酒意上頭，臉開始泛紅，腳底發軟。章意把她扶到座位上，叫服務生送來醒酒湯，督促她喝完，又打電話給留在守意門口的她的司機，讓司機過來接人。

直到把她安穩地送上車，章意才跟她道再見。

江清晨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不知想到什麼又笑了。她勾勾手指，章意迎上前。她弓起身子靠近耳邊：「章意，你這麼好，應該有很多女孩喜歡你吧？」

熱氣混合著酒氣，彌散在她的香水味里，章意往後退了一步。

江清晨笑得閉上眼，擺擺手：「再見。」

忙碌了一天的守意恢復短暫的寧靜，木魚仔正在煮茶，聽見響動，回頭見是章意回來，立刻給他倒了一杯茶。章意接過放在一旁，木魚仔亦步亦趨跟著，見他到工位坐下也沒捧起茶，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章意對上他的視線，拍拍他腦袋：「沒有，我喝酒了，不能喝濃茶，你拿去給承楊吧。」

「這樣啊，嚇我一跳，我以為送小姐姐回學校，你嫌我貪玩了呢。」

「那你貪玩了嗎？」

「沒，我就……」他端起茶就要跑，「我就是去學校食堂溜達了圈，小姐姐還請我喝奶茶了。」

「你慢著點。」章意怕他毛手毛躁燙著，幫他把茶端到章承楊的工位。章承楊正在洗零件，騰不出手來，讓師徒倆伺候著啜了口茶。

龍井的清香在齒間化開，章承楊精神一震。

章意又問：「奶茶喝了多少錢？」

「沒多少，小姐姐說了，中午是你請她吃的飯，就當還給我了。」

「你還挺會承人情。」章承楊揶揄他。

「反正是我師父嘛。」

章意沒說什麼，轉身回自己工位，木魚仔不忘嘀咕：「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小姐姐好像有點累，我跟她說什麼她都懨懨的。」

「擱你，讓你一坐一下午，啥事也沒有，回去正趕上下班高峰期，還挪不動車，你累不累？」章承楊示意他，「再來一口，小心點，燙嘴！」

兩人打鬧著，章意坐定，聽那頭章承楊說把老爺子送上火車，得虧他跑得快，安檢的時候幫忙疏通了下，否則老爺子准得遲到。臨別之際，老爺子讓他帶句話給章意。

「什麼話？」木魚仔追問。

章承楊揚聲道：「哥，老爺子說特別感謝你，將來有機會去西藏，他要請你吃牛肉串。」

「那敢情好。」

「哦，他還說，忘了替他前妻跟你道一聲謝。」

隔著這麼遠，分開這麼多年，還想著替奄奄一息的妻子道謝，可見其情意深重。店裡的師傅感慨道：「老爺子是個念情的人啊。」

章意卻漸漸聽不清他們說話的內容。

坐守老店是這樣的，店比人老，情比物深，義比天高。

他心裡不靜，盯著發亮的楠木桌愣了會神，隨後拿起寸鏡別眼睛上，開始修表。他喜歡機械錶，可能玩表的人都更喜歡機械錶，因為機械錶和人的關係更加親密，它需要人為上鏈才能保持日復一日的走動。

在忙碌的生活中，間或停下腳步給表上一次鏈，比習慣更讓人舒心的是，聽一聽上鏈的聲音，這一天都會很平靜。

而在同一個城市的另外一個角落裡，卻有人正經歷著不平靜的時刻。

徐皎送走木魚仔，渾渾噩噩地回到宿舍，兩個舍友已經下課了，正在屋裡吃外賣刷劇。聽到她進門的聲音，於夢把頭往外一探，又縮了回去。

梁小秋靠門，看到是她，問道：「今天去醫院恢復地怎麼樣？」

徐皎打起精神回道：「還好，就是有點疼。」

「傷筋動骨一百天，想提前恢復哪有不吃苦的？我之前看到二食堂中午有骨頭湯，你想喝的話就去那裡，受傷期間得多補充營養。」

「好。」

徐皎朝梁小秋感激一笑，梁小秋擺擺手，還要說什麼，於夢打斷她們：「徐皎，給你買的早飯怎麼沒吃？」

徐皎一頓，笑凝在嘴角：「我……我出門的時候太著急，忘了。」

「那你還吃不吃？好幾塊錢呢，別浪費了。你要不吃的話給我，正好我晚飯沒吃飽。」梁小秋圓溜溜的眼睛注視著她。

徐皎肯定吃不下了，梁小秋樂得高興，拎著早飯回到自己位子上。於夢斜她一眼：「你就知道吃，看你多胖了！」

梁小秋扁扁嘴：「我吃完這一頓就減肥。」

「信你才怪，這句話說了幾千遍了。」

「哎呀，我也想嘛，總得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不然我要抑鬱的。」

「就你儀式感最多。」

聽她倆鬥嘴，徐皎微微鬆了口氣。於夢轉而問道：「怎麼出去了一整天？你下午的課請假了嗎？老師認識你，就沒敢幫你瞎簽到。」

「沒事，我回頭拿病假單去跟老師說。」

「行。」

晚上安曉來找她。

廣告專業女生多，她在另外一個宿舍，離徐皎還差兩道門，為這事當初鬧到了校辦，輔導員也沒同意讓兩人住一起。好在大一、大二的時候集體大課比較多，兩人還是能經常在一起，到大三才開始分開上課。

安曉和於夢、梁小秋都熟悉，隨口打了聲招呼就往裡走：「發信息給你怎麼沒回？」一瞅她蔫了吧唧的黃花菜樣，忍不住笑了，借口還沒吃飯把她拽了出去。

「誰惹我家小寶貝不開心啦？」兩人一邊朝食堂走，安曉一邊飛快地按手機。徐皎還沒答話，她就已經破了案，「下午你去過守意了？」

「章承楊告訴你的？」

「嗯，他還說金戈的那個項目總監下午也來過，讓你按照原定計劃去金戈參加試拍。」

「定了嗎？」徐皎摸出手機看了看，沒有消息，「他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

「瞧你，想多了吧？可能看到章承楊在跟我發信息，圖個方便就隨口一說嘛。」

「他才不是那種人。」

正說著，手機叮了一下。徐皎忙劃開鎖屏，卻是胡亦成的信息，也是說試拍的事情敲定了。安曉眼見她明亮的眼睛瞬時黯淡了下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他跟胡亦成說是對的，跟你說，你要怎麼表示？給他道謝還是道歉？」

「當然是道謝。」歉已經道過了。

「你看，也許他就是不想聽到你說謝，不想讓你為難，才公事公辦地通知胡亦成。」

「好吧。」徐皎只能這麼自我安慰了。

原來就像顆黃花菜，現在像是被雨打過的黃花菜了。安曉賊兮兮地盯著她，「說實話，你不高興是因為那個總監吧？」

徐皎就把他們一起去吃飯的事說了。安曉一聽，樂得合不攏嘴：「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把你一個人拋下，跟別的女人去吃晚餐，你就失落了？吃醋了？」

徐皎小嘴一撅：「他還給她擦鞋子！」

安曉從沒見過她吃味的模樣，覺得新奇，拱火道：「晚上吃飯肯定還得給她布菜，吃完了說不定還要送她回家。咦，不知道有沒有喝酒？」

徐皎哼哼，嘴翹地快能掛上油壺。安曉捧腹大笑：「徒兒莫慌，有為師在，定能為你扭轉乾坤。」

說完低頭在徐皎耳邊說了些什麼，徐皎臉熱：「這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