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間

一念之間

勝天國的帝都——明闕城北面,一重重的宮室像山巒般綿延不盡,一派磅礴氣勢。其中最恢弘的一座宮室——乾坤殿內鑼鼓喧天,歌舞不絕,當朝皇帝蕭永業正在會見西疆各國來朝拜的使臣。

幾千裡外密輪山上風雪肆虐,而勝天國大部分疆土酷熱難當,乾坤殿卻涼爽宜人,只因為大殿下方的地窖內無數宮人將剛融化了的冰水不斷泵入大殿的四壁和殿頂,這才有了乾坤殿的歡聲笑語。

蕭永業從先皇手中接下這大好河山,內,國泰民安,外,萬國朝拜,使得他原本就浮躁的性格越加張揚起來。此時他已喝得酩酊大醉,甩開想要扶住他的內監,大步沖入了正在表演天魔舞的眾女子間,放聲道:「諸位使節,來來來,不必拘束,與朕共享這些人間絕色吧,哈哈哈!」說著,高大健碩的身軀就往一名舞女身上壓去。

舞女們應當是見慣了蕭永業這樣,不慌不忙地變換了陣型,被蕭永業捉住的女子則在面紗下妖嬈地一笑,就扭著水蛇腰靠在了蕭永業身前。

笙鼓聲更加震耳欲聾起來,蕭永業與舞女相擁著,放聲高歌,舞女們的笑聲夾雜其間,在崇拜摩羅教、不近酒色的西疆使臣眼中簡直是群魔亂舞的恐怖景象。「咚咚」的鼓聲敲在他們的心上,讓他們不由臉紅心跳起來。

「來來來,若是看得起我勝天國,就來與朕共舞!」蕭永業大笑著對眾人說道,接著就用嘴叼起懷中舞女嘴裡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眾使臣尷尬不已,按照中原勝天國的律法,君臣共舞,有失禮儀,然而若不遵從,又是對皇帝的大不敬……

眾人為難,面面相覷,一時間汗出如漿,清涼的乾坤殿彷彿比家鄉的大漠還要炎熱百倍。

「急報——」一個聲音從天而降,使臣們看見一個銀甲士兵騎著世上罕見的天馬落在了殿外,那士兵跳下天馬,大步上了正殿,大概是情報緊急,沒有侍衛攔他。

正在作樂的蕭永業見了,忙推開舞女,揮手遣散眾女子,喧騰的鼓樂聲也停了下來,讓眾使臣更加如坐針氈。

那士兵無視各國使節,來到大殿正中央,「嗵」地跪在地上,低頭道:「稟報聖上,西南大事——敗了!」

「什麼?!」蕭永業怒吼一聲,所有宮女侍衛,甚至連各國使節的心都震了一震。

「沒用的東西!」他不顧大國皇帝的威嚴,當著使臣的面一腳踹在了那士兵胸前,怒道,「拖下去,斬!所有歸來的將士,一個不留!」

震撼人心的怒吼聲還在殿內回蕩,有侍衛上前要將那士兵拖下去,然而還沒拉起那士兵,幾人就被強勁的力量壓得踉蹌一步。

「狗皇帝,去死吧!」隨著一聲怒喝,數十個人影沖了進來,劍氣四散飛射,頓時傷了不少人。

宮女們尖叫著跑了個乾淨,使臣們用各自的語言高呼著,有的躲在了案幾后,有的隨著人流往殿外跑去。

隨著闖入者越來越近,蕭永業酒醒了大半,見是一群修鍊之人闖了進來,反手抽出身後侍衛的劍,怒道:「你們這些三教九流,好大的狗膽,竟敢擅闖皇宮行刺朕!來人,都給朕拿下!」

為首的人正是摩倻,他想起在流花林無情射殺眾人的大軍,想起這一路走來打聽到的皇帝的所作所為,修鍊之人與統治者原本互不相犯、了解甚少,到如今他才明白這個最高統治者的殘酷。而更讓他震驚的是,這個葬送了那麼多生命的皇帝,竟是如此年輕,他一度以為只有日暮西山的人才會瘋狂地嚮往永生!

不過也對,誰都懼怕死亡,這個手握整個勝天帝國的年輕帝王更是害怕失去這一切!

那麼死在他的命令之下的弟子們,又何嘗不想活下去?!

想到這裡,摩倻振臂一呼,帶領弟子們徑直衝向蕭永業。

「來人!」蕭永業被無極派兇悍的氣勢驚到,在侍衛的護衛下一邊後退一邊倉皇四顧,殿內不相干的人已經跑光了,而己方人數明顯少於對方,對方劍光落下處,就有侍衛死去。幾乎所有的劍光都向自己飛來,一個又一個的侍衛擋在自己身前,無聲地倒下。蕭永業慌不擇路,只能後退,此時恨不得自己身邊有成千上萬個侍衛供那群瘋子屠殺,那樣才能撐到御殿軍趕來!

「狗皇帝,敢做就要敢當!是你下的令屠殺我們,你就大膽地站出來讓老子一刀劈了你!別躲在別人背後像個娘兒們!」摩倻刺死了上前來的一個侍衛,一掌拍在對方臉上將他推開,繼續往前衝去。

「不過你要是脫下褲子讓我們……哈哈,我們就當你是娘兒們,饒了你這條狗命!」幾個遊俠殺紅了眼,開始拿蕭永業取樂起來。

蕭永業氣得牙痒痒。

這時一道劍光飛來,削去了面前侍衛的頭顱,直射自己頸項,他大驚,後仰著摔倒在地,才躲過了這一擊,然而他看見為首的那中年人已經來到了自己面前!侍衛們已經一個不剩了!

他用胳膊在身後撐住了,慌忙想要後退,卻被摩倻踩住了腳,九五之尊的他痛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勝天國,該亡了!」摩倻臉上帶著陰沉的笑,將劍緩緩地搭在了蕭永業的胸口。

踏!踏!踏!

整齊倉促的聲音傳來,持弩的大軍趕到,轉眼間將乾坤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掌門!」無極派弟子們見大軍齊刷刷地用弩/箭對準了他們,忙出聲提醒摩倻。

摩倻抬頭,見不止是宮殿外,連大殿內的藻井、斗拱上都懸挂著許多士兵,他知道這些士兵的弩/箭會有多准,該射自己的左眼就絕不會傷到右眼,更不會誤傷到這個狗皇帝!

想到這裡,他不由全身一寒。

無極派弟子和遊俠們已經聚集在了他的身邊,默默撐起了結界。

摩倻心知眾人已然落入虎口,然而料定投降也是死路一條,便將劍刺了下去。

蕭永業的臉色頓時慘白,吼道:「你會死無全屍的!」

「有你這個掌握全天下的狗皇帝給我這孤家寡人陪葬,我不虧!」

蕭永業一咬牙,心知對方不會手下留情,便將撐在地上的右手微微抬了起來——那就同時動手吧!他們會被射成肉泥,而自己就算重傷將死,還能召御醫進行救治!

他陰鷙地一笑,右手重重地敲在了地板上。

殿內殿外,無數弩/箭一齊發射!

而胸口的劍果真刺了進來!

朕,不想死!

他在心裡怒吼著,眼前掠過一片黑暗,胸口一痛,那柄劍「錚」地斷裂,而箭雨也沒有落在那些刺客身上!

蕭永業舒了一口氣,接著就被人提了起來,他看見一個黑袍人站在自己身邊,一把長劍帶著閃電一般的光芒為他斬斷了刺客的武器,而大殿內儘是斷裂的箭支。

「即刻派兵東去,我會給你……征服三界的力量!」黑袍人冷冷地笑著,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面對冷烈,蕭永業的張揚已收斂不見,心中只有服從。

「冷烈!」摩倻認出了那就是東方涵曾經的階下囚,這一路北上他還聽說了萬神山莊被冷烈所滅,頓時不寒而慄起來。他倒退一步,扔了斷劍,搶過身邊一名弟子的劍,作出了防禦姿勢,以防蕭永業再次下令射殺自己,然而他看見蕭永業表情獃滯地對著大軍揮揮手,所有士兵便垂下了弩。

冷烈又向著摩倻等人看過來,摩倻忽地想起了求而不得的長生咒,想起了自己一統修鍊界的心愿,便看著冷烈身上飛散的黑氣,不肯移開眼睛。

「心魔!」一聲怒吼震醒了摩倻,他看見了最讓他頭痛的人踢翻了幾個士兵、手泛金光往冷烈衝來。

「威赫!」摩倻忙退開一步,接著看見慈懷緊隨威赫而來。

慈懷身形瘦弱,步伐並不急,卻在轉瞬間追上了魁梧的威赫,兩人一弱一壯,一慈眉一怒目,然而都帶著震懾人心的氣勢,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沖入了大殿。

原來威赫為了給無極派傳鎮魔印,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帝都,正好遇見了同樣在奔波的慈懷,兩人便想進宮阻止摩倻闖禍,再說服皇帝下令舉國御魔。

沒想到兩人還是晚來了一步,甚至連蕭永業都落入了心魔手中!

冷烈知道自己奈何不得神武門人,便用左手拎住蕭永業,忽地往殿外衝去!

慈懷、威赫忙運起靈力,摩倻也回過神來要去阻攔,冷烈卻揮起雷鳴劍,驚雷落下,十餘個無極派弟子被擊斃。

「冷烈你這個王八!」威赫忽然大罵一聲,想要引來冷烈的注意,卻不料冷烈舉起雷鳴劍往前方猛地一劈,將突然出現的羅浮山眾人打傷了。

「明迦掌門。」慈懷一驚,當先上前扶住了重傷落下的明迦,身後弟子們紛紛將其餘人接住了。

眨眼間所有士兵跟著冷烈和蕭永業撤走了,整座宮殿像是暴斃的人一般,頓時灰暗了下去。

「心魔……要去歸墟海……」明迦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血來,費力地說道,「他要去救……被推入歸墟的魔族部眾……趕緊……去阻攔……」

「阻攔?!就憑我們?又要對付心魔,又要對付那狗皇帝的大軍?」威赫急得大聲說道。

明連一手按住流血的肩頭,說道:「還要抵抗歸墟的力量……上次我們與姬尊者同行,勉強能扛得住……」

「我們儘快召集人手,下歸墟海阻攔心魔。下海后歸墟對我方和心魔都會有影響,這些可以不計較。但若是我們失敗了,魔族便會入侵大陸……」慈懷徐徐說道。

「那便……召集更多人手守在岸上……一旦歸墟海有異動,岸上的人立即行動……以逸待勞,獲勝的把握會大些……」明迦說道。

摩倻忽然加入了眾人的討論,說道:「我去找能號令皇帝大軍的辦法,將勝天國的軍力集合起來,開往歸墟海!」

「呵!狐假虎威啊!」威赫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摩倻知道威赫在揶揄自己,更牽扯了之前無極派跟隨東方涵抓捕狐妖一事,心中惱火不已,卻不便發作,以免被更多的人明白自己的意圖。

然而眾人並沒有將心思放在他身上。

慈懷點頭道:「那就有勞摩倻掌門了。我們即刻出發,去召集其餘門派,共赴歸墟海。」

明迦強撐著立直了身子,沉聲道:「羅浮山便去試著說動妖皇前去歸墟援助。」

商量已定,眾人兵分三路,往各自的目標奔赴而去。

明迦立即吐出一口血,明遠、明連等人方才為了阻攔心魔,也都受了重傷,傷勢輕些的弟子紛紛勸幾人養傷要緊,說服妖皇的事由他們去做,幾人只是搖頭拒絕,便再次往北方妖皇谷趕去了。

*

「雲河哥哥,你終於來了……來啊,跟上我……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么?」白菀弱小的身影在前方忽遠忽近,雲河看得並不真切。

「小菀,我來了……抱歉讓你們等了那麼久……」雲河在心裡這樣說著,卻發不出聲音。

「雲河哥哥,快來救救我們啊……」白菀忽然快步往前走去。

「小菀!小菀!」他看著消失的背影,無聲地喊著,心中焦急無比,眼前只有黑暗,他看不見通往冥界的路。

「狐王雲河?!」忽然,雲河聽見了一個陌生而陰森的聲音。

那是……冥界的冥使?

自己真的來到冥界了?

焦急之中,雲河有些欣喜,他能感覺到黑暗中有幾雙手向自己伸了過來。

「都住手!」一個少女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雲河的死期還沒到!生死簿上寫得明明白白!」

雲河聞言,心忽地涼了,不等冥使回話,他就說道:「我已經來到了冥界,怎麼可能還沒到死期?」

黑暗似乎被灰色光芒微微點亮,他看見了一個眼蒙灰色綢緞的少女正在將蒼白的臉靠過來。

「狐王雲河,你的死期還沒到,你能來到這裡,純粹是因為你求死心切。冥使不知道你的死期未至,我還能弄錯?你的生死,我看了不下數十遍……你……先回去吧……」少女嚴肅地低聲說道。

「呵呵……」雲河怒極反笑,「我已經到了這裡,哪有就這樣離開的道理?!你們既然關押著我族人的魂魄不讓他們轉世,我今天非要與他們一同進入輪迴不可!」說著,他猛地掙脫了猶豫著不肯放開他手腕的冥使。

「你、真是不可理喻!」少女急得有些跳腳,翻開生死簿往雲河面前一推,「銀狐族沒有被滅族!只有少數幾個人死於非命,他們已經轉世了!其他人、都還在世!」

黑色的簿冊上,銀色奇異的字元緩緩浮現出來,逐漸轉化成雲河能讀懂的文字。

他找到了族人們的名字,果真只有少數幾個族人的名字下記載著轉世的時間,而大部分的族人名字下方只有長短不一的豎線,豎線盡頭寫著將來的日期。

少女怕被雲河窺探到銀狐族人的死期,忙收了簿冊,說道:「這些豎線代表他們的生命還在延續,你快回去找他們問個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少女的語氣從慍怒轉成了憐憫,眼神也柔和了起來。

雲河一時怔住了,彷彿遭到了晴天霹靂一般,又有些欣喜若狂——

他們明明是在自己眼前被屠殺的!

小菀明明說她在冥界等著自己!

可是他們卻沒有死?

他們沒有死!

**

「雲河!你的族人沒有死!」赤焱幾乎要瘋狂了,不斷地大喊著。

「雲河!你醒過來啊!」鐵寧玉抱著雲河,手忙腳亂地撕下衣服堵住他胸口的傷,泣不成聲,她想起了與雲河相遇、相處的許多往事。

光華門上,在自己瀕死的邊緣,他像是一束光芒從天而降,落在她充滿仇恨的生命里,照亮了她原本會一直黑暗下去的未來。

而當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的恩怨而想要「得」的時候,他卻為了族人只想著「舍」——捨棄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永恆的生命。

他彷彿從來不知道懼怕,哪怕自己追求的是死亡,也依然像一個單純的孩子,為了某一個目的而執著地前行。

而當雲河終於解開了永生的束縛,照亮鐵寧玉生命的光芒消失,她才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經不能稱之為生命,自己已經跟著雲河「死去」了。

可是,自己真的會死去嗎?

當所眷戀的人永遠地離去了,自己卻獨活於世,她終於體會到雲河那急切求死的心,和那份錐心的煎熬。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沒有在渡世神王出手前阻止雲河!一念之差竟造成了自己永生的遺憾!

為什麼,自己會聽信魑魅的話,接受了那不死的咒語!

否則此刻自己還能與雲河共赴黃泉,哪怕他心裡挂念的只有他的族人!哪怕自己能再看他一眼,此生無憾!

「雲河,快回來啊……」鐵寧玉淚如雨下,她把乾坤玉貼在雲河掌心,試著用靈力去挽留他的生命。此刻她的內心一片空白,只希望能捕捉到雲河任何細小的動作。

魑魅站在遠處,臉上陰晴不定,她忽然往赤焱沖了過來!

「師父!」青眉驚呼一聲,此時她腦海中閃過幾個念頭,頓時明白了是魑魅策劃了這一切,卻來不及說出口,更來不及起身阻止魑魅殺赤焱滅口!

鐵寧玉心碎欲絕,沒有看見往這邊衝來的魑魅。

而紫藤和花潮幾乎要在嚴寒中昏睡過去,獃獃地看著面前所有人。

「赤焱,小心!」青眉大喊一聲,眼看魑魅身後光芒涌動、就要有妖獸躍出來,她低下頭不忍再看。

唰——

無數藤蔓忽然織成了一道高牆,生生阻攔住了幾隻兇猛的妖獸,花神與魑魅四目相對。

「傾歡,你要幹什麼?!你都幹了些什麼?!我有些想不明白!」花神面色陰沉,沒有了平時的慵懶散漫,低頭沉聲問道。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魑魅展顏一笑,讓花神的神魂有一剎那的迷失,她一個轉身繞過了花神的阻攔,繼續向赤焱衝去。

轟!

赤焱忽然起身,火焰在他面前落下,彎刀轉眼就架到了魑魅的頸上。

「是你要害雲河的性命?!為什麼?!」赤焱怒道。

魑魅並不答話,還想出手殺赤焱,卻忽然皺皺眉,轉身離開了眾人落腳的這片高台。

「傾歡!你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想幹什麼?!」花神一邊大喊著去追魑魅,一邊用靈力激醒了紫藤和花潮,兩人仍是迷迷糊糊。花神差點抓到了魑魅的衣袍,魑魅卻縱身躍下高台、坐上一隻妖獸飛向了遠方。

「該死!」花神下意識地咒罵一句,又發現不該這樣罵魑魅,就惱火地轉身,並不打算去追她。

赤焱恨恨地一握拳,轉身去看雲河的情況。

雲河已經沒有了呼吸,讓赤焱如五雷轟頂一般。

「啊——」他單膝跪在雲河身邊,仰天大吼一聲,全身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雲河!」鐵寧玉察覺到靈力注入雲河身體后便是石沉大海,她不禁全身一涼,腦袋空白,但還是撕心裂肺地大喊了出來,「神王,求您現身,把長生咒還給雲河!求您救救他!」

天地間似乎響起了一聲輕笑,接著傳來了渡世神王飄渺的聲音:「死生大事,豈可兒戲。」

「神王!求您了!轉移長生咒對您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對我們來說卻是雲河的命啊!」鐵寧玉望著天空,深深地低下了頭。淚眼朦朧中,她看見雲河的眼皮似乎顫了顫,自己的心也跟著猛地一顫,她忙對赤焱說道:「雲河還活著!你的火不要停!」

赤焱和青眉喜出望外。

赤焱忙調整了自己的火勢,目不轉睛地看著雲河,雲河一定能醒過來的信念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著他的心。

青眉強撐著站了起來,也來到雲河身邊跪下來,柔聲說道:「雲河,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你的……」青眉忽然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鐵寧玉。

鐵寧玉會意,低聲說道:「雲河,你看,白菀來了……」說著,她的心陣陣地痛了起來,她不禁閉上眼,在雲河的額頭落下了一個輕吻。

赤焱看得目瞪口呆,卻沒有說什麼,強忍住了對凡人的敵意。

花神幾乎要氣得跳起來,衝過來想要把鐵寧玉拉離雲河,卻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說道:「我來給他止血,這裡太冷,我們要馬上下山醫治他!」說著,在鐵寧玉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將手覆蓋在了雲河胸前的傷口旁。

「謝謝你,花神。」鐵寧玉無精打采地道了謝,方才情緒的大起大落讓她的身心都疲憊至極,所以沒有多餘的精力與雲河以外的任何人交流。

花神心中五味雜陳,便兀自低頭苦笑一聲。很快,血止住了,花神暗暗舒了一口氣,接著皺眉道:「要把匕首拔出來,儘快癒合他心臟的傷口。」

「你有幾成把握?」赤焱問道。

「我儘力而為,我會先把他麻痹,讓他的血液流得慢一些,這樣不管他是復生還是死去,都不會太突然。」

赤焱忍不住想要揪住花神的衣服,然後強迫他發誓一定能救回雲河,但他抑制住了沖/動,只是默默為花神讓出了更多的位子,點頭道:「那就多謝了。」

鐵寧玉用殷切的眼神看著花神。

花神又暗自苦笑一聲,一根花枝伸了過來,不斷滲出汁液滴在雲河的傷口上,雲河很快就面如死灰。

「他怎麼了?!」赤焱的心一緊,高聲問道。

鐵寧玉的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心中無數念頭翻滾而過。她知道雲河與花神之間似乎有矛盾,此時自己卻將雲河的性命交在了花神手中……

「噓——」花神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赤焱不要干擾他,接著便用左手按住雲河的胸口,右手握住了匕首。

鐵寧玉的呼吸窒住了,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動,全身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著。

「雲河,我們在等你啊……」她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唰!

肉身和利器短暫而劇烈的摩擦過後,雲河忽地睜開了眼睛,隨著他胸口的鮮血汩汩流出,他的眼神中也有許多東西在流轉。

「雲河!」鐵寧玉熱淚盈眶,驚呼一聲,用雙手輕輕抱住了他的肩。

赤焱和青眉陰翳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驚喜的微笑,兩人精神一振,齊齊對著他拜伏下去。

花神卻暗暗搖了搖頭,遲鈍蠢笨如他,都看出了雲河眼中的絕望,以及發現被人欺騙后才有的憤怒。他知道,雲河的心已經死去了。

鐵寧玉再次投來了殷切期盼的目光,花神忙回過神來,將手覆在了傷口上,靈力渡了過去,將雲河的心臟緩緩合攏。

「我們立即下山,他需要好好醫治。」花神起身說著,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了,推了推又昏昏欲睡的紫藤和花潮兩人。

*

雲河迷失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見,聽不見,也沒有任何感覺,不知道自己此時是冷是熱,身體是重是輕,更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是被某個人欺騙了,是自己的族人,還是方才給自己看生死簿的那個少女?

族人分明在自己眼前被兩個神族屠盡,小菀的魂魄分明對自己親口述說過冥界的可怕……

然而生死簿的主人卻說,族人們從沒有去過冥界?

那麼他們去了哪裡?

他們還活著?

小菀的魂魄又是怎麼回事?

是小菀在欺騙自己?

還是那一夜之後,自己遇到的小菀,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

想到這裡,他覺得渾身都劇痛起來,像是被烈火炙烤著每一個毛孔,像是被寒冰凍結了每一滴血液,像是被九天雷皇的巨錘敲碎了每一寸骨頭。

小菀,一定不會騙自己的……

一定是冥界的人擔心自己鬧事,所以編織了那個謊言……

一定是那樣……

他不顧渾身的劇痛,往記憶中冥界的方向走去,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

「雲河,快醒過來啊,小菀來了。」冥冥之中他聽見了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那是鐵寧玉的聲音!小菀真的沒有死!

不知道為什麼,他毫不懷疑鐵寧玉的話,立刻振奮了心情,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

「鐵姑娘,你多和他說說話,不要停!」花神扭頭對鐵寧玉說道,看見鐵寧玉凄哀的神色,他不禁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一行人正從雪山之巔往下趕去,風雪越來越大。他們用結界將雲河護在最中央,赤焱的火焰在結界周圍燃燒著,為雲河隔絕了寒冷。

赤焱和花神在前面開路,青眉和鐵寧玉分別在兩邊不斷與他說著話,而紫藤和花潮跟在眾人身後,有了火焰的溫度,兩人清醒了不少。

為了防止下山途中遇到阻攔,眾人不約而同往來時的路趕去。

「雲河,快醒來啊……」鐵寧玉憂心而痛苦,此時已經詞窮,只能不斷低聲地請求著。

赤焱不耐煩鐵寧玉的話,扭頭大聲道:「雲河,我們不想看著你死!來當我們的王,我們需要你,愛戴你!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和青眉這麼多天被人追殺的艱險都白費了,小軻也會難過的!」

雲河似乎聽見了赤焱的聲音隔著很遠的距離模糊地傳過來,他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終於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更加努力地試著往前走去,可是身體無比沉重,他連維持呼吸都很困難,更別提前進一步。

眾人小心翼翼地用御風術飛到了來時的第一座山。

「一會兒下了山,我們去哪裡找人救雲河?我們必須儘早定下計劃。」青眉突然說道。

眾人沉默了,這個問題問得正合時宜,如果眾人不早些做決定,一會兒下山後只會白白浪費時間,甚至會錯過救治雲河的時機。

「我們往青澤趕,途中可以找凡人名醫先穩住雲河的傷勢,到了青澤,用月神湖水給雲河療傷,應該就不會有大礙了。」赤焱一邊放眼觀察著前方的路是否有敵人埋伏,一邊答道。

「月神湖?」鐵寧玉問道。

青眉解釋道:「在我們狐族的傳說中,月神是庇護我們的神祗,而她的眼淚凝成的月神湖能救治我們的傷病。我想,雲河的先祖就是因為找到了傳說中的月神湖,所以才在青澤定居的。」

鐵寧玉不相信傳說中的湖水能療傷,更不願雲河回到青澤,那裡的狐族都仇視凡人,自己此後要見他便是奢望了。

如果說得到長生咒后的自己是為了這個凡界而活,那麼雲河便是她餘生中唯一的光亮和溫暖,能讓她用心地去愛、去思念,她才有勇氣去扛起凡界的重任。

「把他交給我。」她忽然堅定地說道。

「交給你?!」赤焱猛地回頭,緊緊盯著這個凡人女子。

當他看見雲河奄奄一息的時候,他知道這個凡人已經得到了長生咒,他在心中狂怒,也為自己的遲到而愧疚,但他一心想喚醒雲河,所以沒有發作出來。

此時聽見鐵寧玉的無理要求,他不禁震怒,卻只能苦苦忍著,怒目道:「交給狐族的敵人?!」

鐵寧玉向來剛強,看見赤焱的神色,並不退縮,淡淡道:「我要帶他去天下第一大門派神武門,請明提掌門為他療傷。明提掌門的修為在凡人之中數一數二,定能將雲河治好。」

赤焱與青眉對視一眼,狐族不懂醫術,對月神湖的傳說雖然堅信不疑,此時卻不能拿雲河的性命冒險。神武門明提掌門修為極高,又心地仁慈,雲河被送到他面前,就算他沒法治癒雲河,應當也會想別的辦法救治他……

正猶豫間,他聞到了空氣中有寒流在逼近,他側耳傾聽,似乎聽見了什麼東西在崩塌,緊接著像是有滔天巨浪在往下俯衝。

「保護好雲河,快走!」意識到危險逼近,他驀地衝到了隊伍的後方,對幾人說道。

「那是……凡人口中的雪崩?!」幾人中數青眉最見多識廣,她不由變了臉色,「山上的雪並不厚,這雪崩是人為的!」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凜。

只見高聳入天的雪山上,雪浪已經揚起幾十丈高,往下越沖越快,浪頭越沖越高,似乎要把天空遮住。而巨大的衝擊力令眾人腳下的雪也開始緩緩滑落,冰冷的勁風幾乎要把眾人吹倒在雪地里。

「花神,你們三個行動迅速,帶著雲河快走!」鐵寧玉高呼道。

「那你呢?」

「我不會死!」見花神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鐵寧玉急得上前推了他一把,「快走!我會永遠感激你!」

「你會被永遠淹沒在雪裡!」花神也大喊著。

雪浪距離眾人不到一里的距離,震天的巨響幾乎將他們的聲音吞沒。

「有我在!快走!」赤焱對花神大吼著,便向雪浪衝去,揮起火焰彎刀,大火拔地燃起,將最前方的雪浪融化,而融化了的雪水在一瞬間凝結成了一堵冰牆。

「快走!」鐵寧玉趁機對花神大喊,用盡了全身力氣。

冰牆在一瞬間被雪浪衝破,場面異常壯烈恢弘。一剎那的阻滯卻帶給了雪浪更猛烈的動力,轉眼就衝到了赤焱、鐵寧玉和青眉面前。

同時,花神不再說什麼,命令花潮和紫藤一起護著結界,帶上雲河傾盡全力往山下衝去。

赤焱猛地躍起,連日來的奔波已消耗光了他的體力,他沒能躍到雪浪的上方,眼看著雪浪遮蓋住了他頭頂的天空,要將三人都吞沒,他還是向天揮起了武器,火焰融化了雪浪,雪水又在空中凝成向前衝擊的冰,靜靜地佇立在幾人頭頂。

而冰后的雪浪轟地撞擊了上來,整座山都在震顫,三人腳下的積雪開始快速下滑。

鐵寧玉握起乾坤玉,硃砂劍出鞘,頓時玉的光輝和劍光將周身映照得異常瑰麗。撲面而來的勁風中,她揮劍撐起一個巨大的結界,生生阻擋住了面前破碎的冰牆。

「我們衝上去,把雪融化!」赤焱說道。

鐵寧玉點頭同意。

「看下面!」青眉忽然往花神那邊看去,只見同樣壯闊的雪浪正從山下往上方湧來,攔住了花神等人的去路。

「見鬼了!」花神看見傾天的雪浪,大罵一聲,立即與兩人護著結界折回。

轉眼兩支人馬在這詭異的雪崩的夾擊下,再次匯合到了一起,而兩邊的雪浪也即將匯聚,在眾人頭頂轟地碰撞,接著密實的雪落了下來。

轟——

赤焱躍起,不知一連使出了多少招式,大火織成一個巨大的結界以更快的速度往外擴散,與雪浪相撞,他像是爆發出了餘生的所有力量。

大火在與雪浪相擊后仍瘋狂地向外擴散,雪浪被融化又凝結,轉眼就在幾人周身和頭頂凝成了一個厚達二十餘丈的半球形冰面,後方奔騰而來的雪浪便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從冰面上沖了下去。

察覺到雪崩已經過去,所有人都暗自鬆了口氣,不約而同地看了雲河一眼。出乎眾人意料地,雲河方才還舒展的面容,此時似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還活著。」花神看向鐵寧玉,說道,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若是雲河在方才的奔逃中送了命,鐵寧玉一定會記恨他一輩子!

「有人在上面!」鐵寧玉來不及欣慰,就揮著硃砂躍起,一招「血痕裂天」將穹廬一般的冰面擊破,力量之強,令碎裂的冰向天沖了上去。

「你們幾個修為不錯!」鐵寧玉還沒站定,對方就開口了,語氣冰冷。

鐵寧玉這才看清冰面上站著許多鮫人,為首的那人應當是繼溟滄之後的新任海王,而他的身邊依舊有海巫那佝僂的身影相伴,在幾百丈遠的山下,雪崩已經造成了毀滅性的大災難,目力所及的整片平原都被雪浪衝擊著。

鐵寧玉這一瞬間的分神,就讓鮫人再次動起了手,鐵寧玉腳下的冰突然融化成水向著下方的人衝去,而鮫人們站在下方的冰面上,花神等人會被水衝擊在鮫人腳下的冰上,然後被封在冰中!

她大驚,一劍斬下,生生將滔天的波浪劈了開來,往兩邊衝去,緊接著她一個轉身,將鮫人腳下的冰斬裂了!

鮫人們沒有料到一個凡人能有這樣的反應速度,頓時失去了落腳點,他們慌亂地降落在了花神等人身邊。

雪水被鐵寧玉的劍氣劈開,往兩邊沖了下去,光禿禿的山面上凝起了一層薄冰。

鐵寧玉、赤焱和青眉再次進入戒備狀態,看著下方的一干鮫人。

「金波海海王泓泱,命你們交出龍血珠!」開口的是佝僂在一旁的海巫,聲音嘶啞。

「沒有龍血珠,滾!」赤焱對眾人吼道。

鐵寧玉卻渾身一震,突然想起了在六界山上不曾留意的問題——渡世神王已然接受了龍血珠,他才會為雲河轉移了長生咒!那麼是誰將龍血珠帶到六界山來?那人既然已經得到了龍血珠,為什麼不殺了自己,將雲河的長生咒收入囊中?

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出西行路上的一些疑問,她卻來不及去細想,因為海王泓泱的手中已經出現了一把琉璃劍,光彩流轉,他大步往幾人走來。

「龍血珠丟失和長生咒有關,你們既然來到了六界山要解除長生咒,那麼龍血珠就是在你們手中沒有錯了!」泓泱緩緩舉起了琉璃劍。

身後的百餘名鮫人士兵也紛紛舉起了武器,海巫也做好了準備。

而遠處,許多被解除了封印的修鍊之人正往這邊趕來,他們像是餓了許久的狼看見無法逃跑的獵物一般,一邊廝殺著一邊往這邊趕來,轉眼就來到了眾人身後。

自己這邊卻只有力竭的赤焱、青眉,和難以經受嚴寒的花神三人,以及還在生死邊緣的雲河……

鐵寧玉帶著冰冷的微笑也舉起了硃砂劍,雖然穿著月白色男裝,但她在劍光的映襯下,彷彿一朵血色曼珠沙華綻放,她像是在對硃砂輕語一般,說道:「是我偷走了龍血珠,請渡世神王將長生咒轉移到了我身上。鮫人,還有你們這群烏合之眾,你們想要的東西,都在我這裡!」說著,紅色劍光大盛。

就在所有人都舉起武器想要抵擋鐵寧玉那強大的一劍時,他們沒有料到,硃砂劍刺進了鐵寧玉的胸口。

「鐵姑娘!」花神失聲叫著,往鐵寧玉奔去。

赤焱立即明白了鐵寧玉的用意——她要讓這些人相信長生咒確實在她身上,從而將敵人都引開!

他的內心為之一震,不由對鐵寧玉敬佩起來。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鐵寧玉快速抽出了硃砂,她躲開了花神伸過來扶她的手,胸前的傷口立即癒合了。

「都看見了吧?有膽的,就來找我要你們嚮往的東西!」說著,她翩然一躍,有意踩上了泓泱的肩,掠過了所有鮫人,往山下衝去。

「抓住那個凡人!找回龍血珠!」泓泱被激怒,立即率領鮫人轉身去追鐵寧玉。

而凡人們看見了奄奄一息的雲河和手持彎刀的赤焱,知道與這幾人糾纏無益,也立即拔腿下了山。

「鐵姑娘……鐵姑娘……哎……」花神心痛地喃喃著,艱難地轉身去往雲河身邊。

花潮已經看得呆了——鐵寧玉那樣的勇氣,自己一輩子也學不來,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鐵寧玉那樣的女子!

而青眉在心中默默為鐵寧玉祈福一番后,看見雲河的眉頭皺了皺。她微微俯下來,對雲河低聲說道:「雲河,你醒了么?我是小菀,我來帶你回青澤……」

雲河用幾乎不可見的動作搖了搖頭,方才他似乎聽見了鐵寧玉的聲音,她在說什麼?

「你們想要的東西,都在我這裡!有膽的,就來找我要你們嚮往的東西!」

昏沉中,他一字不落地回憶起了鐵寧玉的話,他的心一顫。

他要醒來!

他要醒來!

去弄清楚到底哪個才是謊言!

赤焱忙看向雲河,可是雲河仍沒有動靜,他微微有些失望,卻也在心中堅信雲河能夠轉醒。

只要他醒來,他就是狐族當之無愧的王者!

「我們去神武門,鐵寧玉一定會去那裡,我們一起想辦法,把雲河救回來!」他說著,依次看向青眉和花神等人,力竭的身體彷彿又充滿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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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傳·長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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