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楚天千里清秋。

第四章 楚天千里清秋。

終於還是讓我遇到了個把正常人。

等我轉回身來,發現桌上赫然多了張紙條。

「當心!」紙條上如是說。

我心中一驚。

這莫不是個通風報信的友好提示?

還是個囂張跋扈的警告?

我探頭探腦地,將四周環視了一遍。

很快就發現,我的右手邊鄰座,有個人正在對著我使眼色。

這個眼色使得,還頗為專業。

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閉一下,短閉兩下,再向右揚揚眉。

莫不是摩爾斯密碼?

我費解地盯著這個繁複的眼色,順便打量了一下使眼色的這個人。

一個漂亮的小姐姐。

她梳著馬尾辮,個頭不高。她有張圓臉,但是皮膚白裡透紅,並且總是掛著笑容。看上去像個蘋果,讓人頓生愉悅之感,甚至產生些許食慾來。

此刻她好看的蘋果臉,卻面目扭曲地,專註於對著我擠眉弄眼。

但是我尚未破解她的摩爾斯密碼,就親自體驗了她讓我當心的內容。

這個內容就是,那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不知什麼時候,杵在了我的課桌前面。

毫無聲息,不動聲色,如同絕頂高手,拈花踏浪而來,不著痕迹。

但這絕頂高手,明顯是有些生氣。她陰森森地盯著我,說話聲音很輕柔,卻是冷冰冰地:「你,站起來。」

不好!

我心中一沉。

我雖然不是學霸,但尊師重道的美德,還是完美具備的。

我在老師面前,謎之聽話。

於是,我立即噌地一聲站起來,有些惶恐地望著瘦小的中年女人。

我的溫順,卻彷彿並沒有打動到中年女人。

她用手指,敲著我的桌子,斜著眼睛望著我,慢悠悠地道:「我是高三(11)班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我姓張。」

我擠出個燦爛的微笑,對著張老師深深鞠了一躬,恨不得把頭磕到地上去,並甜得發嗲地說:「張老師好。剛才我就看出來,您是個溫柔漂亮又善良的老師。以後您多關照!」

此嗲音一出,我自己都打了個寒顫,渾身的寒毛豎了一層。

但是賣萌和吹捧,也同樣沒有打動張老師。

張老師不動聲色,臉上連點表情變化都沒有。她依舊溫吞地道:「我們這個班,最不缺的,就是裝傻和耍橫。甜言蜜語,賣萌充楞,誰不會?張張嘴就是了。插科打諢誰不會?昧著良心胡說就是了。橫行霸道誰不會?不帶腦子揮拳頭就是了。」

雖然,我意識到,張老師應該是在諷刺我。但我還是,莫名地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

不但如此,我竟然對這個瘦小陰冷的張老師,生出些許好感來。

張老師看我沒有動靜,於是懶洋洋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她的目光,轉移到了她自己的手上。她一邊觀察自己的手指,一邊不經意地道:「這位同學,是今天轉學到我們班的,歐陽君同學。大家熱烈歡迎。」

雖說要熱烈歡迎,但張老師說得有氣無力,難掩敷衍之態。

而偌大的教室,只響起了稀稀拉拉的幾個掌聲,算是對熱烈歡迎的回應。

而我,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反應遲鈍,是我的優點。

或者說,我行我素,視外界為糞土,是我自我保護的途徑。

旁人的冷言冷語,甚至是惡語中傷,我見得多了。

因此,別人說什麼,做什麼,如果我都放到心上去的話,我大概早就累死了。

我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對著大家,虛偽而不失禮貌地笑了笑,施施然地坐下了。

張老師,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向我意味深長地一瞟,轉身翩然而去。

剛才看起來還又瘦又小的身影,現在看來,卻瞬間威儀非凡了。

我正對著這太后般的非凡威儀,頂禮膜拜的時候,隔壁的圓臉小姐姐湊過來,幽幽地在我耳邊說道:「張老師,你可別招惹她。」

這個據說不能招惹的張老師,已然走回到講台。她在黑板上,幽幽地寫下幾個字: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1]。

然後她優雅地轉過身,身體微微向後向左傾斜,緩緩舉起右手,雙眼向右上方望去。彷彿她的眼前,並不是黑壓壓的,神情獃滯的學生,而是波濤洶湧的東去大江。

她的聲音,縹緲而虛空:「楚,長江下游,戰國時期,屬於楚國。」

剛才我才如同過江之鯽,在這渾水之中,攪合了一番。按理說,此時應該意興正濃,興緻正佳。豈知,一聽到張老師如夢似幻的聲音,我的兩個眼皮,就莫名地沉重起來。

秋日的楚地大江,浩渺的煙波,彷彿正氣勢恢宏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準確的說,正洋洋洒洒地進入我的夢境。

入學第一天,班主任的第一堂課,怎麼可以公然,酣然入夢?

這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雖不是阿諛奉承之輩,但,尊師重道的美德,還是完美具備的。

重要的品質,顯然是要三遍以上地強調。

於是,我艱難地,用手狠狠地揉了揉,我惺忪的睡眼。我將腰背挺得直了直,並且左右晃動我的頭,企圖用不規則的物理運動,來驅散頑固的睡意。

就在我的眼光,遊離不定的時候,我突然瞟到,隔壁的圓臉小姐姐,也在好奇地用眼睛瞟我。

看來,走神的不止我一個。

上課走神,可能非但不是對老師不友善的行為,反而可能是一種為了忠實追隨老師,擺脫睏倦的奮力掙扎。

於是我扭過頭,望了望圓臉小姐姐,小聲歉意道:「剛才我沒有及時理解你的提醒。浪費了你的一腔仗義。」

圓臉小姐姐沖著我笑了笑,眼睛彎彎的,臉蛋紅撲撲的。她的音調,有點老氣橫秋:「也怪我,寫得確實有點,令人費解。」她又眨眨眼睛,頗為友好地道:「我叫陸敏。以後有啥不明白的,問我就是了。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簡直就是,我到了這個學校以後,唯一讓我覺得心頭一暖的時刻。

可能是冷風冷雨中,混跡太久了,遇到星點燭火,也會覺得溫暖異常。

我使勁地眨眨眼睛,將微微濕潤的眼眶,胡亂遮掩了過去。

陸敏沒有注意到我的多愁善感。她繼續湊過來,露出一副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八卦表情,問道:「歐陽,你原來是哪個學校的?」

「韶華。」我猶豫了一下。但為了表達,對這個給我一絲溫暖的陸敏的信任,我還是有些不情願地,將我原來學校的名字告訴了她。

我平生不太喜歡向別人暴露自己的私事。

這給我一種,被人圍觀的感覺。

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就像是古時罪犯被遊街。

無所遁形,體無完膚。

也許做個透明的人,藏在人們注視不到的地方,才能讓我真正感到安全和舒適。

其中的緣由,大概是,我對他人的難以信任,和極度的戒備。

我的糾結,還沒有結束,就被一陣驚呼打斷。只聽見陸敏大驚小怪地道:「韶華?那可是重點中學!比我們的晉誠好了幾萬倍。」說完,她把臉湊到我跟前,露出個扭曲的表情,彷彿我是個天外來客。

「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從韶華轉學來晉誠?」陸敏顯然把張老師不是個善茬這碼事情完全忘記了。在張老師的柔聲細語聲中,她繼續向著我刨根問底:「你不會是,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錯,被韶華趕出來的吧?」

這個莫須有的了不得的大錯,還沒有從我的口中,被問出來。只聽見,張老師綿長悠遠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陰厲。

這高亢陰厲的聲音,竟然還和我有關:「歐陽君,陸敏,你們兩個討論得那麼火熱,想必是對辛棄疾的這首水龍吟很有感觸。那麼,歐陽君,你且來說一說,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是什麼意思?」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如同煮熟的漿糊,卜朵卜朵地沸騰開了。

之所以說是漿糊,是因為我即使不犯困,也難以理解,千年前的辛棄疾,到底在絮絮叨叨個啥。

現在被張老師,當眾發問,我這一頭漿糊,就更糊了。

有人說,緊張的時候,腦子是一片空白。

我倒是覺得,此刻我的腦子,滿滿當當的,一晃蕩,彷彿滿是水聲。

可能是看到我,一臉錯愕的樣子,張老師有些不耐煩,又幽幽地重複了一遍:「歐陽君,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一驚,房顫心率又奔騰而來。我的臉,漲得通紅,扭捏道:「大概就是說,辛棄疾用吳鉤釣魚,因為一無所獲,頓胸錘足,拍打欄杆已泄憤慨之情。」

話音一落,教室之中,竟然發出一種,奇怪的豬叫般的聲音。

彷彿是有人,捂著嘴,拚命忍著笑。但是又不爭氣地,從嘴角,漏出些許氣來,因而發出怪聲。

而張老師,也不知道是被我的回答,還是被這豬叫聲,惹得頗為不快。

「釣魚?」她的眼睛還是凝視著右上方,但是,卻眯成了一條縫。

彷彿,張老師,正眯著眼睛,與千年前尷尬釣魚的辛棄疾,尷尬對視。

對視良久,張老師終於張開嘴,彷彿是想對我冷嘲熱諷一番。

幸虧此時,放學的鈴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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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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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畝方塘半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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