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之術

傀儡之術

沒過幾天,山路鑿好了,商道終於連通。

這個時候,外界才知道這座小小的深山之城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災難。

伴隨著行腳商進來黛川的,還有一位臂挽拂塵的道人。

他是循著充沛靈氣,遊歷至此的。

彼時五州四海剛剛經歷了道統之亂的動蕩,道門元氣大傷,天下正是妖魔橫行的時候,連多年藏匿在暗處的魔修也蠢蠢欲動,四處作亂。

——正是年輕道人們揚名立萬的好時機。

蕭倚鶴看見他,便知道了,他正是當年那個,在黛川鎮殺了一個「三頭六臂,血眼獠牙的怪物」,而後在附近山頭開山立派的的……松風派掌門。

他看著修士意氣風發地走過自己的面前,不禁苦笑——根本沒有什麼怪物啊,只有一個「想做好人」的吳月兒而已。

這修士在打一進城,便發現了城中與眾不同的靈流,但一時又無法看出這股靈流究竟源自何處,便在街上細細一打聽,很快就在鎮民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聽說了吳月兒「斷頸又續」的怪事。

他略一思索,便揣測出了背後的真相,臉上洋溢出了一種興奮與激動。於是拍案而起,誓要為黛川鎮民們解厄除難,拔妖伏魔。

百姓們支支吾吾,似是猶豫。

修士心潮澎湃,慫恿道:「你們不要怕,吾輩仗劍五州,就是為平四海不平之事!那邪物如今尚未壯大,裝作軟弱可欺的模樣,不過是等待時機!若不儘早除去,恐怕將來生變!」

「我修道多年,見此邪物作祟,心生悲憫!實在是寢食難安……」

「……」眾耆老面面相覷,連夜密談,終於被他說動,告知了他吳月兒的藏身之處。

天將將昏暗,西方殘日黯淡,東山小月如勾,一大朵厚實的烏雲正從遠邊天際吹過來。

吳月兒見四處無人,便踩著輕盈的步子出來,蹲在河邊洗手洗腳,梳理頭髮。她坐在一塊大石上,兩隻白瑩瑩的腳丫濯在涼絲絲的溪流中晃動著。

直到十根腳趾都泡得發白了,她抱著小木偶,正要起身——

一道窄細而鋒利的陰影高高地在她的頭頂揚起,猛地揮下!

寒光驟閃!

蕭倚鶴:「!!」

一張銀光熠熠的劍鋒迅疾穿過了吳月兒的喉嚨,她垂下圓圓的眼睛,能看到劍槽上洶湧而出的赤流,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

蕭倚鶴看到那把劍驀地一抽,吳月兒瘦薄的身軀慣性向前傾去,順著石面滾入草叢,好半天沒有爬起來。

吳月兒抱著阿娘留給她的木偶,眼睛中全是困惑,她依舊不能明白,這是為什麼——她明明做了「好孩子」,當了好人,卻還是……

「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既然不是人,就該藏頭夾尾好好躲著……」道士哀嘆一聲,隨即眼中流露出了另一種貪婪,振袖喝道,「焚星鎮惡術!」

蕭倚鶴:「別……!」

哪怕明知眼前此景不過是舊日虛影,卻仍然在聽見這句之後,掙脫了薛玄微一直將他緊握的手,數步沖了上去。他伸手去攔道士的劍刃,但手臂卻徑直穿過了對方半透明的虛體。

背後吳月兒的慘叫聲近在咫尺,蕭倚鶴頹然地垂下手來,闔上雙目。

「焚星鎮惡術」是一種極惡鎮術,是以煞化煞之法,一般用來鎮壓難以凈化除滅的惡煞之靈——此術式是以三昧火焚燒惡靈軀殼,用五行法懾其魂魄,將惡煞深縛於地底,使其再難作亂。

可吳月兒如何算的上是「惡靈」?

顯然這松風派道人的目的也並非「鎮惡」,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得到「吳月兒」的地靈之力。

薛玄微面露微慍,仍壓下心緒,一言不發地將他低垂的臉撥到了自己肩頭,許久才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一切已成事實,不管是地脈、天災,還是枉死的吳月兒。

待蕭倚鶴再抬起頭來,吳月兒四分五裂的屍首已被一把三昧火燒成灰燼,那道士攏起她殘餘的骨骸,攪上硃砂鎮封於盒中,四下觀望了一圈,揚塵而去。

良久,天穹似乎也難以承住空氣中腥氣之重,瀝瀝地落下雨來,無聲無息地沖刷著石縫泥壑中深浸的鐵鏽色,洗刷著早已污濘滿地的黛川。

阿娘說:「月兒,好好活著……做個好人。」

可是好人難做,地獄卻常常空空如也。

最後一個畫卷在大雨滂沱中結束,點點流螢中靈光耗盡,蕭倚鶴二人被畫卷吞-吐而出,眾人也在此等真相當中震驚駭然,一時無法回神。

蕭倚鶴這才明白。

松風派將她的靈體以焚星鎮術鎮壓著,她畢竟是地靈,鎮壓之術不會讓她消散,她在一天,就相當於是一支可以汲汲索取的小地脈,與修行而言,實在是天大的誘-惑。

而鎮壓術卻讓她死後無法再以靈體上入凡間,她的魂魄又歸不去黃泉輪迴,最後只得徘徊在陰陽的間隙之中。

而她本就是地靈,是半隻腳即將跨入仙門的靈物,天生靈力非比尋常,並不需百年光陰,就可造化出屬於自己的鬼境。

可鬼境中空曠孤獨,她漸生怨悶,便找到了將人間風物一起拉入鬼境,陪她戲耍的樂子。

哥哥也好,生辰也罷,都不過是她想出的好遊戲。更何況,黛川人曾經允諾,要將她視作親閨女,一輩子供奉贍養。

歸根結底,她也只是個被人利用、被拋棄,不得自由,最終誤入歧途的小姑娘而已。

見拘禁地靈的勾當被當眾拆穿,馮丹青臉色慘白,拂塵也來不及撿,惶惶恐恐就往眾人看不見的角落裡藏去。

薛玄微將蕭倚鶴拎到地上,突然抬指,劍光剎那迸射而去,只聽一聲尖嚎,正往後退的馮丹青被一劍刺穿了手掌,滾在地上慘叫。

「這是我師父,我師父做的!和我沒有關係!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他說不出來了,吳月兒的地脈之靈,他也曾經攝取修行過,深受其益,進展飛速。

如何能簡簡單單摘乾淨?

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扣住,盯著馮丹青,有驚訝無言者,亦有破口大罵者。可沒人敢說,若真有此等好事落在他們頭上,他們會不會也對「吳月兒」這條小地脈動心?

朝聞道想起來:「怪不得。那年我與師父前去松風派講學,誤入了門派後山,馮師兄找到我們時是那樣火急火燎,滿頭大汗的模樣……原來是……」

蕭倚鶴邁開步子,突然腳尖踢到什麼東西。

他低頭一看,地面上竟躺著吳月兒那隻愛不釋手的小木娃娃,每一絲木紋之中都吸飽了吳月兒的鮮血,通體色澤艷紅。

他心有所憾,忍不住將它撿起。

缺了一顆眼睛的血木人靜靜地看著他。

正抬指去撫摸,卻下一刻,小木人那顆紅豆獨眼突然一眨,隨即閃爍出不祥的猩紅色光芒!

蕭倚鶴臉色一變,劈手將木人丟出,但那木人行如掣電,敏若鬼魅,似是早就料好了他躲避的方向一般,猛地一抬可愛圓鈍的木質小手——

剎那利光灼閃,蕭倚鶴無可閃避,右側脅肋瞬間皮開肉綻,鮮血迸射!

那彷彿是一把無形劍刃,穿透進衣料皮肉之中,用力地攪了一下。

操控木娃娃的人不知用什麼術法,匿去了劍體本身的形貌,蕭倚鶴咬牙忍住,猛地拔-出,然後飛速後退。

指間亦被劍氣划傷,鮮血四溢,但他顧不上,立刻喝道:「——春池!」

朝聞道腰間的春池聞聲而動。

紅豆眼中赤光熠熠,閃瞬之間就是第二道利光襲來,如離弦之箭,堪堪撞上剛出飛來的春池,靈光迸濺,無形利刃被震偏半寸,與蕭倚鶴擦面而過。

——太快了,兩刃變數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饒是薛玄微就在他身側,也未及反應。

敵人藏匿於木人之中,氣息與鬼境完美地融為一體,敵暗我明,實在猥瑣,他捂住右脅,提劍果斷飛掠至三丈開外,剛一沾地就因過度透支而倒喘咳嗽起來。

薛玄微劈劍與木人過了兩招,並不戀戰,旋踵而至,立刻為他療傷。

蕭倚鶴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浪費額外的靈力,他慢慢呼出一口氣,又看向懸飛於半空之中的小木人,目中幽暗,吐出三個字:「——傀儡術。」

木人的紅豆眼睛里精光閃爍,直勾勾地盯著蕭倚鶴,其中充斥著森寒的邪氣與惡毒,令他心頭泛起一陣陣的不適。這感覺,就像他是待價而沽的肥美肉腿,而它挑剔而貪婪地打量著他鮮美的紋理。

木人背後的東西一直在窺視著他,但蕭倚鶴卻並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

西方的血霧正在慢慢聚攏,似凝結成一個有頭有眼的形狀,還未成形,它似感受到木人的氣息,歡快地叫了一聲:「恩人哥哥!」

蕭倚鶴來不及想它與這木人的關係,拍起春池,不等「吳月兒」緩過來,一劍刺去。

劍尖未至,另一道利刃已經撕裂了吳月兒的靈體——正是那木人!蕭倚鶴驀地一僵,它與吳月兒不是一夥的?

吳月兒也一臉的難以置信,將頭轉向木人:「恩人……哥哥?」

「為什麼……」

話音剛落,吳月兒血影凝做的臉上已經崩開裂紋,與此同時,地心深處「轟隆」一聲!

鬼境突然劇烈動蕩,腳下陰-水咆哮翻騰,彷彿失去了控制般。大地震顫,十數丈之外爆發出巨大的龜裂聲響。靈元被壓製得極狠的修士們只能苦苦支撐站立。

木人乘隙飛躍而至,直取蕭倚鶴面門!

眨眼間薛玄微已一步縱來擋在他面前,「寸心不昧」劍如流光,凌然澎湃,而那木人手中之「劍」竟與他不相上下,百招之間竟難分出勝負。

縱然薛玄微在鬼境之中實力大打折扣,但這木人只是一具傀儡,卻能與薛玄微打得不分伯仲,若非操控者本人的實力與他旗鼓相當,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它十分熟悉薛玄微的劍招。

腳下大地龜裂,縱深出上百道深不見底的陰陽溝-壑,幽冥颶風呼嘯而出。木人劍招再高,卻也終究只是一具傀儡,隨著時間推移,漸漸地已顯疲態,愈戰愈退。

倏地那木人又一招挑開薛玄微」,忽然劍勢大轉,劍鋒越過他肩頭,迎頭直劈身後正在忖思的蕭倚鶴的首級。

它的意圖竟不在於與薛玄微廝殺,而是要蕭倚鶴性命!

「鏘——」!

薛玄微猛地回頭,見「春池」已從他腰間飛出,與無形劍意迎頭相抵,蕭倚鶴袖袍飛獵,與那紅豆眼睛相視,目中寒光熠熠,他牙關緊咬,厲聲質問:「你究竟是誰?!」

木人無口,無法自說,但它篤定蕭倚鶴根本毫無抗爭之力,只將劍氣又往下壓了幾分。

南榮恪大喊:「宋遙小心!」

一道金光璀璨的「真陽結界」迎頭降下,蕭倚鶴被震開半步,「春池」脫手而出,跌坐在地,他捂著痛麻的虎口長鬆了一口氣,扭頭一笑,露出染血的幾顆白牙:「小道侶,多謝啦!」

南榮恪怒叫:「閉嘴!再叫道侶就打你!」

木人再是強悍,一時半會也破不了真陽血脈之力,眼見一擊未成,似乎並不打算與他們鏖戰廝磨,趁地動天搖之際消失的無影無蹤。

有人失聲:「——鬼境要塌了!」

說話間,裂紋已至腳下,一陣仿若能扭曲空間的颶風自開裂的陰陽夾隙之間呼嘯而出。

「無怨——起!」南榮恪厲喝一聲,強行驅動靈元疾行數步,貼面退至朝聞道背後,鏗鏘一聲,單身孤影、一劍一臂死死定住了風勢,「別說了,快走!」

縱然颶風已被南榮恪擋下大半,但朝聞道與蕭倚鶴二人仍舊被險些掀翻。

鬼境輕易不會崩塌,除非……蕭倚鶴皺眉:「有人從鎮壓陣里起出了吳月兒的骸骨!」

眾人聞言,紛紛看向了一旁的馮丹青。

馮丹青連連搖頭:「我真的不知道!可、可肯定不能是我師父啊!那陣一旦落定,是動不得的!否則會遭反噬——」他說著突然一愣,失聲,「師父!」

現狀是,陣法已經被人動了,可見現世當中他師父,松風派掌門,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不知道破陣的好漢究竟是誰,是否與那控制木人行傀儡術的人有關係。

薛玄微揮手向人群中抹下一方護身大陣,將快堅持不住的南榮恪與朝聞道二人扔回了陣中。南榮恪臉朝下撲進陣內,剛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懷裡就被塞進個人形,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照顧好他。丟一根汗毛,你自己躺進祖墳里。」薛玄微溫柔地將人交給他,見南榮恪接穩了,才冷冷看了他一眼,捉劍而去。

南榮恪:「……」

南榮恪狠狠瞪了蕭倚鶴好幾眼,心道我這賤手,接他做什麼!

蕭倚鶴還笑嘻嘻道:「好道侶。」

他臉上掛不住,將這燙手的山芋往外推了一把,可再一看蕭倚鶴髮白的臉色,血濡的衣襟,又罵罵咧咧地把他拎回來,不懷好氣地將他手臂抓過:「別動!」

真陽靈脈之力徐徐地灌入體中,起先是有些灼痛,但很快轉為溫煦之意,止住了右脅傷口的血,也蒸得蕭倚鶴昏昏欲睡。

蕭倚鶴重換上一副懶洋洋的神色,連靠自己的力氣站住都不願意,兩臂往面前的朝聞道肩膀上一掛。朝聞道這小子身上有種墨香氣,總讓他想起一位闊別已久的故人。

他越想越覺得這墨香好聞,遂越發不要臉地讓人家扶持著。

「宋師弟!」朝聞道後背沉重,嚇了一跳,以為他怎麼著了,扭頭一看蕭倚鶴只是閉著眼在養神,於是有些無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問道,「還疼嗎?」

蕭倚鶴嬌氣道:「疼。」

見他們兩個沒形沒狀地黏糊在一起,南榮恪撇了下嘴角,沒說話——這廝明明上一刻還對他口口聲聲「道侶」,現在轉頭又去黏膩別人,實屬花心大蘿蔔,勾心小狐狸。

遂不耐煩地轉過了身去,一迎頭,視線撞上了同樣表情扭曲的路凌風。

兩人同時朝對方翻了個碩大的白眼,又異口同聲「哼」了一聲下,雙雙背過身去。

除了蕭倚鶴還能怡然自得地趴在人家背上睡覺,其餘眾人都惶惶恐恐地四處觀望著,眼看著崩塌之勢越來越強,幾成絕地之境。

「轟——!」

霎時間明霞十頃,紫煙抖落!

眾人驚了一跳,仰頭望去,只見到磅礴靈力翻湧如浪,沸卷著清寧之氣滾滾而來,又裹挾著罡風勁雨浩瀚而去。

——月華流照!

未及細想,諸修士就如同跌落進一池春水,陷溺於這看似磅礴實則溫柔如水的靈濤之中。周遭陰煞邪霧盡數被撕碎,消融於浩瀚靈海,化作漫天柔-軟的飛雪。

吳月兒的骸骨已經被起出,鬼境已不牢固,如一張脆紙殼,經不起薛玄微這漫天如海的一劍。

隨著靈雪飛揚,一片漆黑的天際破開一線光亮,如幽夜之後破曉的金芒,晨曦乍現,煙消日出,一點點地照亮籠罩在氤氳雲霧之中的瀲灧河山。

靈光震撼之下,一襲玄青色道袍席捲而出,懸足於凌空一點,衣袂翻飛。

「寸心不昧」劍在他手畔,流光大溢,陣陣嗡鳴。

眾人怔怔呆望,這就是當年道統之亂后,一劍盪河山的「月華流照」,難得一見,果真氣勢如虹,冠絕古今!半晌大家才欣喜地呼喚開了——

「鬼境破開了!」

「太好了!我們出來了。」

「……快,快走快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有靈力碎屑化作的飛雪落在他頰邊,涼盈盈的,很舒服。蕭倚鶴沒有去拂,只聽得眾人歡呼,心中包袱終於落下,嘴邊也跟著呢喃:「薛宗主……」

鼻息之間的墨香突然變成了清淡寧靜的檀沉之氣。

眾人相扶持著從鬼境中脫生,正頭暈,不知是誰嘀咕了一聲:「這不是黛川城啊……」

「松風派……怎麼出來是在松風派?——這血是怎麼回事?!」

「天哪……」

被捆做個粽子狀的馮丹青看見山門前一片血泊,什麼都顧不得,兩腳並做一腿,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去。

眾修士緊跟上去,剛一抵達正殿前,紛紛嘴頜大張,震驚不已。

橫屍遍地!

松風派中竟無一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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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走後,我看著師兄看過的景色,用著師兄教我的劍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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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尊他為何搶親[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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