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僕人震驚不已,忙四處查看,自然什麼異常都沒尋到,「家主是不是做噩夢了?」

韓琅困惑不語。

鑒於明日還得去府寺辦公,折騰了這麼久實在是乏了,他疲憊道:「罷了,興許是做了噩夢。」

僕人服侍他重新躺下,掖好被子,輕輕退了出去。

萬幸,沒再有聲音干擾他入眠。

次日韓琅睡眼惺忪地起床,兩名婢女前來伺候他洗漱更衣。

見他眼下生出幾分倦色,婢女殷情道:「家主昨夜可歇得好?」

韓琅沒有答話。

那婢女頗有幾分姿色,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好幾回都觸碰到韓琅的手背。

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並沒有當場發作。

齊國尚紫,故旗幟以及袍服均以紫色為崇。

二人服侍他穿戴,高冠戴到髮髻上,長纓繫於顎下。

一襲紫袍深衣,袍身花紋暗沉,衣領為立領式。

衣襟內露暗紅色中衣,廣袖直裾,袍身長及腳踝。

腰束絲織大帶,革帶玉鉤上懸挂著獸形組佩,蔽膝為玄色,足穿革靴,看起來嚴謹又肅穆,氣度雍容。

韓琅仔細審視銅鏡中的自己,確定沒有不妥之處才出去了。

韓老夫人覺短,數年來精心打理韓琅的生活,把他照顧得體貼入微。

韓琅向她請過禮后,祖孫二人坐到食案前用早食。

食案上除了稷米外,還有稻米粥,像稻米屬於南方種植,極少會端上平民的餐桌。

韓府雖沒落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境尚算殷實,吃穿用度雖不能跟貴族相比,也算精緻,同窗孟卓也時常得韓家接濟。

用陶碗盛了一碗稻米粥,韓琅拿起筷子時,忽然想起昨晚在耳邊發牢騷的女人,什麼一天吃兩頓,連稻米都沒有云云。

見他久久沒動筷,韓老夫人好奇問:「溫然怎麼了?」

韓琅回過神兒,「沒什麼。」

韓老夫人關心道:「昨晚是不是沒歇好,眼下烏沉沉的,精神也不太好。」

韓琅欲言又止,細細思索片刻,轉移話題道:「祖母可否將我房裡的兩個婢女撤換了?」

「怎麼,用得不順?」

「太過輕浮,不妥當。」

韓老夫人笑了笑,「溫然已經行過冠禮,是個大人了,平素你一本正經的,那兩個婢子送給你解悶,你若不喜歡,便撤換了。」

韓琅無奈道:「換年紀大的來服侍,懂規矩,不僭越,更穩妥。」

「好好好,都依你。」

韓琅不再說話,認真地進食。

韓老夫人心裡頭似乎很高興,說道:「我聽說昨兒城裡的百姓都誇讚國君好,私田新政很得民心。」

韓琅「唔」了一聲。

韓老夫人又喜又憂,「我家溫然是個有抱負的人,只是很多時候祖母又擔心你,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走。我既想把你藏起來仔細護著,又不願你白過這一生,辜負了姜道子對你的期望。」

這話聽得韓琅窩心,「祖母。」

「哎。」

「溫然已經長大了,往後我來護你,父親未盡的責任,我來擔。」

韓老夫人笑眯眯地望著他,慈愛道:「我要好好活著,長命百歲看著我們家溫然一步步往前走。」

「這話說得好。」

用完早食,韓琅放下碗筷,筷子兩頭對稱得很是工整。

「這就吃飽了。」

「夠了。」

僕人上前伺候鹽水漱口,又遞上乾淨帕子。

韓琅接過,拭去唇上水漬,說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去府寺,祖母若是睏乏,再去躺會兒。」

韓老夫人點頭,「你去罷。」

韓琅起身出府,乘坐騾馬車前往府寺辦公。

與馬車比起來,騾馬車走得更平穩些,再加之徵戰中馬匹尤為珍貴,用來拉車的皆是貴族公卿享用。

今日相邦鮑起要見他,韓琅抵達府寺前往百望齋,入門前去劍脫履,行至室內,向鮑起跪禮。

鮑起年過半百,一張臉飽滿圓潤,鬚髮摻雜著不少銀白。

他的身材魁梧,同為紫袍深衣,不過更為精美。

寬大的袖袍上綉著張牙舞爪的獸紋圖案,腰束月白大帶,玉帶鉤上懸挂著黃玉鏤空魚紋玉佩,蔽膝為朱紅,用金線綉著祥雲紋,跪坐於彩繪漆案后。

瞥了一眼漆案上的竹簡,鮑起捋鬍子說道:「上大夫呈上來的私田令很得君上喜歡。

「你把墾荒新政歸於上計里,給各地方官吏定下考績,若年末上計考核不佳則罷免其官職。如此施壓下來,地方官吏必當盡心儘力落實新政,符合君上鼓勵農耕的策要。」

韓琅回道:「君上想要將百姓物盡其用,必先得讓他們嘗到益處。一旦口糧有了著落,便會積極墾荒,各自有了生計奔忙,就不會聚集遊盪。如此一來,社會方才安定,不易生變故,便於管理。」

鮑起點頭表示贊同,「農耕乃國之根本,鼓勵私田自主,賦稅按獲徵收,都是極好的策略,不過……」

韓琅抬頭看他,沒有說話。

鮑起意味深長道:「百姓唯有耕種方有收穫,而國中貴族世襲卻可承祖上蔭庇,坐享其成,你意下如何?」

韓琅答道:「國在,才有貴族世襲可繼;國滅,便如螻蟻浮萍無枝可依。」

「此話說得好。」

「臣以為,周王室衰敗到至今,分封制功不可沒。如今的齊國,也同那周王室一般,若要維護君權,唯有變革才能獨攬。」

「如何變革?」

「世卿世祿制不利於齊國發展,百姓唯有耕種勞力才能獲得收成,貴族也應憑本事獲得俸祿,目前群雄崛起,相互間虎視眈眈,國家並沒有條件豢養他們。」

這番話正中下懷,鮑起目露精光,「老夫果然沒看錯你。」

韓琅試探問:「君上是打算動舊貴族了嗎?」

鮑起垂眸睇他,「如你所言,君上若要把王權牢牢握在手中,必得削弱國中貴族權勢,只是各家族在國中盤根錯節,不易撼動,君上一籌莫展。」

韓琅抱手沉默。

鮑起道:「若要削弱貴族權勢,你以為從何處著手為好?」

韓琅心中有主意,不緊不慢道:「目前國家在推行私田新政,不如就從各貴族手中的田地處下刀。」

「如何下刀?」

「臣以為,鼓勵農耕的目的是充盈國庫,籌備軍資,使國家富裕強大。君上做為一國之君,也應帶頭支持這項新政。」

此話一出,鮑起眼珠一轉,笑道:「這法子甚妙,若君上都將自己的私田讓出來,他人又豈有不讓之理?」

韓琅:「君上只需做帶頭作用,拿出態度來堵他們的口舌以示改革決心,至於各貴族的私田,臣認為取七成留三成為佳,不宜操之過急,得徐徐圖之。」

「這七成田地以何種名義收取?」

「用於充盈國庫,廣納賢才入齊,共謀國強。」

鮑起聽得舒心,指了指他道:「便依你之意施行。」

韓琅行揖禮,「相邦明鑒,齊國未來可期。」

齊昭侯其實早就想動貴族們的利益了,他聽從了鮑起的建議,非常爽快的將自己的私田劃分出一半歸於國家。

此舉在舊貴族群體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有人迫於局勢臣服,也有人與王權發生了矛盾衝突,甚至動了手。

天氣漸漸轉暖,庭院里染了青綠。

桌案上的銅器里溫著新釀的谷酒,韓琅捻著黑子,專註地盯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黑白棋子,腹中計算著棋盤上的格局退路。

見他猶豫不決,孟卓不禁得意道:「溫然你輸了。」

韓琅嘴角帶笑,眼尾含著恃才傲物的風情,頗有幾分狂,「倒也未必。」

黑子落下,皆是死路。

孟卓嘖嘖兩聲,「你這是尋死。」

他理所當然落子侵吞圍堵,一時間黑子死傷大片,他麻利地把棋盤上被困死的黑子撿進盒中。

韓琅目光平靜地看著空出來的戰場,絲毫不覺痛惜,「壞掉的腐肉,剜掉不要也罷。」

孟卓愣住,總覺得他話中有話。

韓琅審視棋盤上開闊的空白地,利落下子,重新布局,只短短几步便把局勢扭轉,令對方躊躇。

這回換孟卓捻著白子猶豫不決了。

韓琅伸手從銅器里取過酒壺替孟卓斟酒,直到酒溫變冷,他都還沒有落子,可見是被難住了。

也在這時,突見僕人穿過長廊上前,彙報道:「家主,方才接到消息,說文陽君府上生了衝突,見了血。」

聽到這消息,孟卓再也無心對弈。

韓琅抬眸,明知故問:「文亦怎麼了?」

孟卓心急道:「溫然你還坐得住!」

韓琅抱手看他,沒有答話。

孟卓道:「你動了舊貴族的利益,他們豈會輕饒你?」

韓琅抿嘴笑了笑,理所當然道:「君上推行新政,率先出讓私田充入府庫,公卿理應效仿。文陽君違抗王令,便是與整個王權為敵,你若是君上,遇到不聽話的家臣,你惱不惱?」

「你!」

「文亦,你我同為法家,便應該知道在變革這條路上總是會見血的,要麼是他人的血,要麼就是自己的。

「我韓琅既然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便明白前面等著我的是什麼。」

孟卓沉默不語。

韓琅坦然與他對視,眼裡是純粹的無懼。

那種無懼是孟卓所沒有的堅持與信念,因為它是屬於殉道者才有的氣節。

而「法治」則是韓琅心目中的「道」,為了這個「道」,他可以犧牲一切,乃至自己的性命。

看著他堅定的樣子,孟卓忽然有些理解老師姜道子為何會偏愛他了,因為他更純粹,也更簡單。

沒有對世俗的雜念,更沒有對塵世的慾望,不懂貪慾,也不知愛恨,純粹簡單得只知道追隨心目中的那個「道」,更或許說那個信仰。

法治強國的信仰。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孟卓又覺得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因為沒有慾望,所以對外界的所有人都漠不關心。

似覺好奇,孟卓忍不住問:「溫然你可曾有記掛關心的人?」

韓琅:「當然有,至親祖母,摯友文亦,恩師姜道子,皆是我挂念的人。」

孟卓問:「女人呢?」

韓琅:「???」

孟卓一本正經道:「你已經行過冠禮,按說老夫人早就該安排女人給你開事了,你難道就沒有對哪個女人偏愛過?」

韓琅:「……」

孟卓仔細看了會兒他,試探問:「你該不會還是個雛兒?」

韓琅後知後覺,「我為什麼要碰女人?」

孟卓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你難道就沒有對哪個女人有興趣想把她納入后宅養起來的衝動?」

韓琅面無表情,「沒有。」

孟卓半信半疑,「從未對女色起過心思?」

韓琅:「未曾。」

孟卓嚴肅道:「你就沒想過為韓家延後?」

韓琅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我平生夙願便是伺候祖母終老,其他的,不曾想過,也不必去想。」

這話的弦外之音孟卓是聽明白了的,既然選擇了為「法」殉道,便已做好了孑然一身的準備。

不過孟卓並不贊同他的選擇,說道:「你這樣的人活著實在無趣,既不知七情六慾,也不懂人倫之樂。」

韓琅攏了攏衣袍,淡淡道:「這樣的人生,極好。」

孟卓覺得跟他無法溝通,起身走了,快要出院子時他忽然頓身,扭頭道:「溫然,我就不信你這輩子都不會納女人!」

韓琅沒有理會他,視線落到棋盤的殘局上,思索著怎麼破自己方才布下來的局。

「咦,這字跡竟又沒了。」

耳中忽然闖入一道熟悉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韓琅困惑地抬頭。

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難道……是我無法在這裡落下痕迹?」

韓琅:「???」

這話他聽得不甚明白,不過也沒有深究。

上一回他找不出根源,這次索性懶得動了,倒要仔細聽聽那女人還要說些什麼。

不過接下來並沒有任何動靜。

而聲音的來源者正是醫館里宋離的心聲,上次她曾在葯櫃木牌上寫過兩回「連翹」,結果無意間發現那塊木牌上竟然什麼都沒有了。

孔恬從後院出來,見她盯著葯櫃發愣,問道:「阿離怎麼了?」

宋離回過神兒,「先生,這塊木牌上沒有藥名。」

孔恬:「你寫上便是。」

宋離搖頭,「先生寫,先生的字好看。」

孔恬笑了笑,醫館里隨時都備著筆墨,他依言在木牌上寫下連翹。

至此以後,那兩個字再也沒有消失過。

宋離仔細將其掛上,並對這個世界起了探索的心思。

她悄悄去后廚撿起一塊木炭故意在牆腳和其他地方留下好幾筆劃痕。

結果不出所料,那些划痕隨著時間的流逝均出現淡化的痕迹。

宋離蹲在牆腳若有所思。

如果她不能在這個世界里落下任何人為痕迹,是不是意味著她對這裡的人也無法落下記憶印象?

換句話來說,就是這裡的人今天認識她,或許明天就會遺忘,一遍又一遍,永無止境?

※※※※※※※※※※※※※※※※※※※※

宋離:你好,韓琅。

韓琅:你是?

宋離:我是宋離。

韓琅:噢,宋姬!

——轉眼

宋離:你好,韓先生。

韓琅:你是?

宋離:宋離。

韓琅:我們認識么?

宋離:我好想打死你!!!

韓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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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美強慘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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