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噬夢迷城(七)

第88章 噬夢迷城(七)

一切,與先前的夢境如出一轍。

只是這次遇難墜崖的,卻是自己。當趙水從崖頂落下的那一刻,惶然心抖。

剛才夢中的那個「趙水」衝過來想拉住自己,可惜來晚一步,他只觸到了一張灰黃的獅頭鬼面,它被拉下,跟著隨風飄落。

急墜而下,趙水抽出被對方束縛的手,剛要拉開黑衣人包裹頭臉的蒙面,卻被他鉗住了胳膊。

他究竟是誰。

幕後之人的夢魘嗎?

若是在他之後身亡,那這虛幻的夢境是否就會消散……

趙水急轉內息,聚力丹田橫空提氣,深藍光芒從他體內散出,強大的氣場沖向四周。可上一次墜崖,他隻身一人,得益於璣雲石的保護才可安然懸空。縱然內力已今非昔比,但他的兩手被對方束縛住,身上又多了差不多一倍的重量,實難抵力減速。

而且令他驚訝的是,對方的丹田處竟也開始氣流涌動,縈繞一圈藍光。

開陽門人?

兩人砸在崖壁伸出的幾根枝葉上,身子一顛,彼此束縛的手腳松垮下,枝丫從趙水的背上劃過,瞬間火辣辣地疼。

眼見再次墜落,趙水不顧上別的,立即抽手甩出隕鏈,纏住枝丫。黑衣人做著與他同樣的動作,甚至用的器刃,都是毫無二致的隕鏈陌聽,勾住另一條枝幹。

一齊吊在空中,趙水如木雕的鳥般渾身僵住,任由隕鏈帶著他亂轉。

「你……」

趙水想要開口,可崖下的大風灌入口中,讓他說不出話來。

對方的蒙面隨風飄蕩,一遮一開間,透出了那雙閃著銳光、雙眼皮的眼睛,四目相對,一個驚惶、一個冷然。

底下,是一片林海。

「咔吱!」

頭頂傳來木枝斷裂的聲響。

兩人同時抬頭,吊著黑衣人的那根枝幹斷裂一半,眼見便要完全斷開。在掉下去的前一刻,他舉手緊緊扯住趙水的腳跟,懸在了他的腳下。

雙倍的重量支撐在趙水的隕鏈上,不出片刻,那枝條終於承受不住,驟然斷裂。

「啊——」

伴隨著一聲回蕩崖底的叫喊,趙水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充盈在耳朵里的是狼嚎聲。

這樣飢餐渴飲的叫聲,趙水曾在擇天山的地穴中聽過。眼前變得清晰,卻是陽光普照,滿目的蔥鬱枝葉,他趴在一根粗大的枝幹上,渾身都被撞得吃痛。

他隱約記得,昏迷之前,兩人一前一後地落到樹頂,他砸在一具肉身上,然後翻轉落到了下面的枝幹。

那——

那個黑衣人呢?

趙水忙往樹下看去,只見斑駁的樹影間,有三隻野狼正繞著大樹緩步走動,時不時地伸出爪子在樹榦上勾抓幾下。

滿地的鮮血,還有散落的白骨,一雙血肉模糊的腿從邊上的草叢中伸出,而他的上半身沒入叢葉,隱約露出的肚子,已變成了空當的血洞,身臟糊成一片將干未乾的血水。凌亂的屍身旁,還有兩條隕鏈曲扭地散在地上。

趙水的手一時鬆軟,差點兒滑落樹下。

「兩個人。」他分辨著白骨的數量,布有紅絲的眼裡湧現淚水,暗道。

隕鏈、開陽門,還有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眼睛……

黑衣人,分明是又一個「趙水」。

那麼另一個呢?

也是墜落山崖、葬身狼口的他嗎?

樹影婆娑,趙水看著底下三個彼此眈眈相向的野狼,閉上了雙眼。

日落月升,他休息了許久許久,才迴轉力氣得以施展輕功,攀附枝幹在林間穿梭,將野狼們甩在了後頭。

崖底林海之大,好似永遠也到不了盡頭,而且一路向北,看見的卻是相似的群山百林不斷重複。直到無力落地,拄著樹枝往旁邊的陡坡上爬了數個時辰,幾日滴水未進的趙水終於看到了一抹人影。

「趙水?你怎麼這個樣子?」竟是背著葯筐子的寧從善,看著衣衫已變得襤褸的趙水驚訝道。。

「我……」

「噓——」

寧從善伸手止住了他的話,從腰間取出個長形的竹筒,蹲在趙水身旁的雜草旁,打開竹蓋。

一縷橙煙從裡面飄出,散著一股奇特的藥味兒,很快,便見條褐黃的細蛇扭著長身爬過來,在寧從善的手前迎煙探探脖子,往竹筒里爬了進去。

將竹蓋旋緊,寧從善笑道:「好了!喂,你怎麼回事?」

沒想到夢中還會出現這個人,趙水撇撇嘴,回道:「有水嗎?」

「喏。」

「多謝。」

看著趙水接去水壺咕咚咕咚地直喝,寧從善笑道:「沒想到你趙水也有今天這麼狼狽的時候,說說發生了什麼,讓我高興下。」

「被人追殺。」

「哦,嘖,干你們這行就是危險。對了,看在咱們也算多年同僚的份兒上,送你我新研製的一瓶迷藥,軟人筋骨、約束靈力,本官給它賜名曰『軟靈散』。」

寧從善掏出一藥瓶,塞到趙水手中。

本不以為意,可看到這棕色的瓶身,趙水登時愣住。

「你看你,身上這麼臟,我也沒帶別的衣服,這個給你先換上吧。」說完,寧從善從背後的葯筐里,取出個包裹。

包裹打開,裡面是一身,全黑的夜行衣。

看著這件衣裳,還有手中的藥瓶,趙水突覺心火上涌,怒悲交加——

是他……

他現在將成為黑衣人。

他明白了!

從一開始,趙水跟隨入趙府,在前一任墜崖后替代了他的位置,幾次與黑衣人交手,同時將另一個他接入府中。而他被黑衣人拉扯滾落山下,生還后,就成了隱在暗處的新的刺客。

只有切斷其中的一環,才可打破脫離。

想到這裡,他抬眸看見寧從善握在手中的竹筒,伸手去抓。

「你做什麼?」寧從善立馬挪開手,問道,「這可是毒蛇,能殺死一頭牛的。」

「我就是要它。」趙水回道。

「你可想好了。」寧從善說道,忽然,臉上逐漸轉為一種陌生而怪異的笑,語氣也變得與以往不同,「這一口咬下去,你就葬身這裡,再也出不去了。」

「你是——」

「哈,哈哈哈……」

笑聲回蕩山間,刺眼的陽光一閃,趙水眯起眼再睜開,面前的人已不見。

群山中出現幾處黑洞,將眼前的場景一點點得吞噬進去,化為黑夜,而樓閣長街,隨之浮現在眼前。

趙府外的街上。

再低頭摸了摸,那件被遞到面前的黑衣已經穿在了身上,一條黑布纏住他的頭臉,整個打扮,與印象中絲毫不差。

現在是什麼時候?

趙水看著趙府的側牆,猶豫片刻,縱身一躍跳上牆頭。

書房裡的燈火通明,兩道人影映在窗牖上,彼此相對。

「付錚,我這幾日有事情需要好好研究怎麼解決,怕是晚間無法陪你了。」

「那白日里也行啊。」

「不是……」

儘管做好了看到重複的一幕,但碰巧就在這個時候,趙水是真沒想到。

「喵——」

一條黑貓在他腳邊叫道。

趙水趕忙向它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可黑貓根本不給他面子,仍舊蹲下身子,突然縱身上跳,碰巧踩到了塊不穩的檐瓦,「嘭」的一聲,連瓦帶貓掉到地上。

「你是那人派來的吧?」趙水看著那貓灰溜溜地沿牆跑走,暗道。

果然,屋中的「趙水」聽到聲響,衝出房門。

趙水趕忙翻牆而出,沿著大街不管不顧地往前直跑,好在畢竟是相同的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對方根本追不上他。看見一處曾見過的草棚,趙水跳進乾草堆里,扒拉幾下將自己埋住。

不一會兒,旁邊的街上便傳來人語聲。

「到底是什麼人,竟敢明目張胆地闖進府中。」

「早晚會知道的。走吧,回去了。」

「那你明日去不去寺里?」

「好啊。」

待那二人走遠,趙水從乾草堆中探出頭來,長長地喘了口氣。

他真想就此窩在這乾草堆里,變成個乾草人,任憑製造這夢境的人再怎麼玩弄,都不為所動。

但很快,天空的星辰便出現異動。

星光閃爍,彼此相連化為一行字:「唯有除滅兩個虛幻之人,方可脫身。」

這他也能猜到,還用得著人提醒。

只是他再怎樣折騰,這夢境之中發生的所有事,都被製造迷幻的那個人看在眼裡,境遇的轉換,怎麼可能由他做主?

從一開始入了這轉輪,就脫不開身了。

「記住,孩子。」不經意間,趙水想起他爹曾說過的話,「所有的機關,只要是組合而成,不管多麼緊密相連,都一定會有破解的那條縫存在。」

打破平衡的縫……

趙水開始從頭回憶起一幕幕場景,從草棚到大街、趙府、山崖,許久后,睜開了雙眼。

明日還是要去那條大街。

若這真是屬於他的夢境,他想,他找到變數了。

第二日。

「其實我以前不喜歡逛街,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何?」

「娘開布店,經常要進購布料、看別家的衣式,每次拉著我一起。幫拿東西倒沒什麼,可她一逛起來,就管不住腿了。」

「哈哈,娘現在也是一樣……」

說笑間,「趙水」與付錚攜手走過長街。

一車撲騰的魚傳來海腥味兒,年糕小食的香氣,還有一車銀飾,響著叮叮噹噹的鈴聲……

轉瞬間,一道藍光閃過,衝擊在那掛滿銀飾的攤車上,木板瞬時四飛,銀飾悅耳的鈴聲變得雜亂無章,散落一地。這突如其來的衝撞引得路人紛紛回頭,卻無攤主上前問話。

「又是黑衣人!」「趙水」也看見了這邊,與黑衣對視一眼,伏在付錚耳旁暗道,「快跑。」

「怎麼了?」

「待會兒解釋。」

果然,連對話都沒有句新鮮的。

藏在黑布后的趙水遁地向那兩人衝去,提前預料到他會出手,逼到身前驟然停住,上抬雙腿將他的雙臂夾住,身子一翻,那「趙水」便摔倒在地。

「趙水。」付錚驚道,上前拉他。

趙水瞅准機會,飛身想去拉住付錚。

她的記憶是在這條大街上被抹去,回歸到一開始的時候——如果輪迴有起點的話,付錚失憶、新的「趙水」蘇醒,這裡,定是宣告起始的地方。

而吹響這新一輪迴的,便是這引人迷失如夢的鈴鐺聲。

看著付錚的雙眸,趙水從中讀出了不同於之前的一份驚愕,果然,現在的她是記得的,記得類似這一幕的情形也發生過。

「付錚小心!」摔倒的「趙水」喊道,拋出隕鏈將付錚扯到身後。

趙水緊跟出手。

突然,他的腰背被猛地一踹,撲向地面。

他立即順著力道翻滾幾下,落到倒地的銀飾攤邊,才穩住陣腳,立即回頭看去。

站在他身後踢出這一腳的,是個身著白衣、束髮間插著乾草的人,臉上戴了個面具,依舊是那獅頭鬼面。

怎麼會這樣?

二打一,不對,加上付錚三對一,他肯定不是對手。

走為上計。

趙水轉身踏步,卻在踩響腳底鈴鐺的一瞬間,改變注意。

若是如此,豈不踏上了老路?

「你究竟是誰?」身後「趙水」問道。

耳聽著他便要出手,趙水不由感嘆「自己」還真是個急性子,聚集全力旋腿,向一圈鈴鐺踢去。

一地的首飾,搖鈴與銀飾的連接處,皆驟然崩裂。

「付錚,你可還記得我?」趙水回身大聲問道。

一旁的兩個「趙水」在聽到這聲音時,皆頓在原地。

付錚亦呆在原地。

趙水沒有理會那兩人,只是盯著付錚,抬手指著前面,問道:「你可記得,前面街角的兩株梅樹,你夫君會承諾換新宅子在院中種梅樹,然後遇到我,被這獅頭鬼面幫助帶回家好生招待?你可記得,在懸崖邊找到你夫君,回家后給你們做一日三餐,卻始終睡書房?你可記得,就在昨日,你們追著我出門后約定好,今日來到廟中拜香求子,然後就踏上了這條街?」

付錚的瞳孔隨著他問的一句句放大,向前走了一步。

「付錚,他在說什麼?」她身旁的「趙水」問道。

戴著獅頭鬼面的那一個也挪步上前。

「你倆先等等。」趙水制止道,「若想弄清真相,聽我說完即可。」

還不錯,畢竟是「自己人」,都識相的閉了口。

然後趙水再次看向付錚,一字一頓地問道:「或者說,付錚,你還記得你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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