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噬夢迷城(六)
「付錚,我……」
「你嚇著我了知道嗎?沒事跑來這裡做什麼,是不是那黑衣的刺客又追來了?」根本沒給趙水說話的機會,付錚的聲音裡帶著不安的抽泣聲,見他沒受傷,閉眼鬆了口氣。
「其實——」
趙水剛想解釋,付錚突然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抱在了懷中。
她伏在耳邊輕聲說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趙水的脖側突然一陣濕涼,淚水順著他的皮肉滲進衣衫中,冰冰的,凍住了他含在口中的話。
舉在半空的兩手,被他一點點放下,環住了付錚。
「沒事了,放心。」他安慰道,「我不沒受傷嗎?沒事的……」
回去的路,很長很長。
先是崎嶇山道,再是漫步林間,到了山下又經過一片金燦燦的稻田,然後便望見了城門。
趙水的手一直被夢中的付錚牽著,從滲出汗濕潤了掌心,到涼意被風吹乾,到再次捂熱。她和真實的她一樣,話不多,對他剛經歷的險境也沒再多問,只是靜靜地陪在他身邊,往前走著、走著。
「今晚想吃什麼?」付錚問道。
「你——」趙水看看她,問道,「最拿手的是什麼?」
「我拿手的你不知道嗎?啊,我知道了,你說過愛吃的菜都是我拿手的。」
趙水裝作知曉點了點頭。
事實上,之前礙於面具的阻擋,他沒跟他們一起吃過飯,自然不知曉「趙水」眼裡好吃的飯菜。不過付錚燒的菜也會送到他房中一份,倒也嘗過,味道嘛……
「那我有沒有說過,你燒的萵筍有點咸了,茄子欠了點油,還有那肉——」
迎上付錚瞪大的雙眼,趙水把話咽了回去。
「咳咳。」付錚清了兩下嗓子,往前走著說道,「你又不說,我怎知道。」
「但多鹽寡油的正合我口味。」趙水追上兩步,笑道,「今日讓你擔心了,要不我做一頓當做賠禮,如何?」
付錚慢下了步速。
「咱們還有爹娘和風兒呢,你做的菜……能吃嗎?」
「之前是因為弄這夢境的人不了解……我會做菜的。今天我趙水就給你露個兩手,讓你也嘗嘗我做菜的滋味,如何!」
「好啊。不過老說『你』做什麼,叫我夫人。」
看著付錚飛揚的嘴角,趙水不禁滯住了腳步。
她的眉眼眯得彎彎,紅唇上塗了層淡淡的唇脂,露出一排白牙。而原本牽著趙水的手脫了開,正親昵地環住他的臂彎,將他往身邊拉得更近了些。
就這樣做一會兒夢吧,趙水心道。
「是,夫人。」
於是趙水重新回到了趙府,替代原來的「主人」面對他的家人們。
他借故被人襲擊受傷的名義,將其他瑣事拒之門外,每日除了負責一家人的三餐之外,就是陪爹娘打打牌、下下棋,或者教授妹妹拋擲暗器的技巧。
而每每到了夜間,他仍會想起這只是夢一場。
必須要找到機會,醒來見真正的家人們。
「七曜五緯,始於日月;太白當夜,明星有燦……」這日,趙水閉目盤坐,試著催動星靈破解這噬夢迷陣。
可除了牽動這虛幻星空的靈力外,絲毫感受不出任何其他的星靈存在。究竟是何物何人,能做出這樣沒有破綻的夢境來?
「咚咚咚。」
書房的門被敲響。
付錚推門而入,端著一碗湯走了進來,又將門合上。
「在修習嗎?」她問道,將湯碗放在案桌上。
「嗯。」趙水點頭回道,「多謝。」
「你已入牽靈作,若想達到與同階,還得積攢足夠的靈力,不急於這一時。」
「是。對了,你現在是何階?」
「通星領階。」付錚回道。
趙水奇怪道:「還是通星的第一階?你們不是成——咱們成親應該也有幾年了吧,既已入通星,肯定不止到此階。」
「修為深淺又不是什麼必須的事,能照顧好你、照顧好家,於我足矣。」付錚向他彎顏一笑,說道,「嘗嘗吧,娘教我做的。」
趙水還在回味她方才的答話,一不留神,湯碗在手中打滑差點兒打翻。
裡面的湯灑了出來,濺在他的衣衫上,付錚趕忙將碗放下,取出手帕幫忙擦拭,拉動他腰間的系帶。
她傾身近懷,兩手在趙水的身後繞了下,才退身將系帶拿開。
「留著明日洗洗吧。」
「我自己來。」趙水按住她還要伸來的手,說道。
眼眸相撞,兩人彼此都看懂了各自眼底的意思。
一時靜默。
付錚卻沒有躲開,反倒將腳一收,在趙水面前席地坐了下。
她雙手交握,道:「這幾日你都睡在書房,要不今晚歇息下,回去住吧?」
「那個——」
「爹娘今日送了一把香,他們,讓咱倆有空去寺里拜拜,說想抱孫子了。」
「……」
說著,付錚抬起眸,面頰染上兩抹緋紅,規規矩矩地坐著,一襲綢衣順著身姿的曲線垂下,絲滑輕薄。
趙水嗖地扭頭,避開她的目光,抬手拍了拍額頭。
「夫君?」付錚歪頭道。
察覺到她開始靠近,趙水立馬抬手,說道:「等等!」
咽了下口水,他扯扯嘴角笑起,撐著書案往後挪動幾下。
「付錚,我,我這幾日有事情需要好好研究怎麼解決,怕是,晚間無法陪你了。」
「那——白日里也行啊。」
「不是……」趙水只覺著渾身發熱,索性站了起來,背過身去道,「真的不可以,付錚。我只是在這個世界短暫與你相陪的人,雖然到時候夢醒了什麼也不在,可我若是逾矩,便是從此虧欠於你。」
付錚一臉疑惑地仰頭看著他,道:「你——」
「嘭!」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趙水轉頭,聽到一串飛速跑遠的腳步聲,心想那噬夢之人終於又有動作,立馬衝出房門追了過去。
一道黑影越過牆頭,翻出宅外。
又是那黑衣人。
怎麼消滅一個又來了一個?趙水縱身一躍,也翻牆跳出追了過去。
那人的動作極快,稍一遲鈍便不見人影。趙水又順著大路往前找了幾條街巷,都沒有人跡。
「還是那刺客?」付錚追上來,問道。
「嗯。」
「到底是什麼人,竟敢明目張胆地闖進府中。」
「早晚會知道的。」趙水回道,轉身向她安然一笑,「走吧,回去了。」
「哦。」
見付錚低眸回應,似乎情緒不高,趙水湊上前道:「怎麼了?」
「那你明日——」付錚背過手去,斜眼看著路邊說道,「去不去寺里?」
見她一副想出門逛逛的神態,趙水點了下頭,回道:「好啊。」
「那明日吃完早膳就走?」
「行!」
第二日。
沿著大街一路往前,兩邊的房屋漸漸變得低矮,像是到了郊外。
但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也愈發熱鬧,有推著一車還在撲騰的魚,鼻間飄過一陣熟悉的海腥味兒,還有賣各種年糕小食的,以及一車買銀飾的,響著叮叮噹噹的鈴聲。
「其實我以前不喜歡逛街,你知道為什麼嗎?」趙水說道。
「為何?」
「娘開布店,經常要進購布料、看別家的衣式,每次拉著我一起。幫拿東西倒沒什麼,可她一逛起來,就管不住腿了。」
「哈哈,娘現在也是一樣。」付錚笑道,忽而眼前一亮,「快來看這邊。」
一轉頭,只見前面的街角處栽著兩棵梅樹,玫紅色的花瓣遍布枝頭,吸引好些人在旁圍觀。
「好美。」付錚道。
趙水看著她的側顏,笑道:「那等以後,咱們換個大點兒的新房,就在院子里種兩株梅樹。」
誒,這句話……
怎麼好像在哪兒聽過?
而且這條街道也甚為熟悉,該不會是——
趙水的笑容僵了住。
拉著付錚快步往前,走出不遠,他驚然發現這條去寺里的道路,就是他一開始墜入夢境的所到之處。這麼些天,他幾次三番地到處尋找都找不到,沒想到無心中竟回到了這裡。
「付錚,我們是不是走過這兒?」他問道。
「什麼?沒有啊。」
「沒有……我們在這裡遇到過黑衣人,你不記得了嗎?」
付錚茫然地搖了搖頭。
心中一沉,趙水盯著她的雙眸,又道:「那,你可記得我們前幾日做了什麼?」
「你忙於朝堂之事、我在家中,怎麼了?」
「我這幾日都在家中做飯,你不是還吃過?」
「你哪兒會做飯啊。」付錚笑起來,伸指點了下趙水的鼻尖,說道,「別唬我了。」
怎麼會這樣?
那麼……
趙水往街邊看去,糖葫蘆的攤子插滿紅枝,面具攤上掛著的獅頭鬼面清晰入目,而側巷的牆角處,現出了一隻黑色靴子。
「快跑。」他低聲對付錚說道。
「怎麼了?」
「待會兒解釋。」
趙水推著付錚預備往回走,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黑衣人竄上屋檐,從天而降,擋住了他的去路,與此同時,幾隻短箭從他手中射出,擊向趙水。
原本走在街上的眾人見勢不妙,紛紛大叫著往別處跑去。
黑衣人遁地衝來,趙水捏了捏拳頭,出手迎接。
可對方卻忽而止身上腿,將他的小臂夾住,身子一翻,趙水整個人便被一股猛力束縛住,被迫橫空旋轉、摔向後頭。
「趙水。」付錚驚道,上前拉他。
那黑衣人隨即出手,緊跟在付錚身後想要襲擊。
「付錚小心!」趙水喊道,立即拋出隕鏈,纏住付錚將她扯到身後。
如此纏鬥,趙水漸漸落於下風,眼看便要招架不住,突然,那黑衣人的身子猛地一抖,失重倒向一邊翻滾多下。
一個身著灰藍衣衫、頭戴面具的男子,出現在黑衣人方才退身的地方。
藍光從他的手中出現,向那刺客飛去。
他是……
「趙水」?
雖然已察覺到不對勁兒,但如此真切地出現和自己之前一模一樣的人,還是讓趙水如五雷轟頂,僵在原地。
這個「他」是從哪裡來的?
也是和他一樣,在草棚中清醒過來的嗎?
那「他」腦中想的記著的所有東西,也都是自己的復刻嗎?
太多的疑問湧上心頭,而此時的付錚已經面帶笑意地走上前,說道:「多謝這位俠客出手相救,您是開陽門人吧?」
那戴面具之人縮起了肩背,改變日常的姿態轉過身來。
又那麼一瞬間,趙水就想這麼衝上去,一把扯下他的面具。
但他強忍了下來。
別說會被這一個「趙水」逃走,倘若真的揭開了,又將墜入怎樣的荒唐夢境——那必是一場非此即彼的相爭。
趙水有些明白製造這夢境的人想要做什麼了——他在逼自己做選擇,要麼功成名就佳人在懷,要麼,就此消失,可能,一直在夢中流浪了。
「未免也太小瞧了我。」趙水心道,「這夢中的原主既然再出現,不正好還給他?」
先從其中脫身,再想辦法。
打定主意后,他走上前,對著那頭戴面具之人拱手道:「方才多謝這位俠客相救。不如到在下的府上坐坐,讓我夫妻二人做宴答謝,如何?」
先前經歷過的,此時一真一假互換了位置,再次重演。
日子一天天過去。
趙水偷偷去看過面具之人,確是與自己相同的面孔無疑,於是他放下心來,整日借口朝堂之事遠離趙府——或許在別處,這夢境會有破綻也不一定。
於是他見一人便說一遍遭遇,先是蘇承恆,再是付靖澤,甚至連已經成為副城主的赫連破也細細講了,竟沒一個信他,甚至還被赫連破當做炫耀自家夫人似的趕出了門。
「唉,真難啊。」趙水嘆道,「不會現實也過了這麼久,爹娘讓我入土為安了吧?」
「趙副將,您說什麼?」外頭有人問道。
「沒什麼。」趙水掀開車簾,看著越來越近的宮城門,說道,「今日見城主有什麼事嗎?」
「回副將,商討派往南方鎮洪一事。」
「哦。」
車簾被鬆開,又立馬撩起。
趙水兩手趴在窗口上,幾乎把整個腦袋都伸了出去,驚道:「你說什麼,南方鎮洪?」
剛問完話,趙水就聽見車邊「嘭」的一聲,立即撐手跳起,躲過一擊。
馬車外,黑衣人再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