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我這個人沒什麼別的能耐」

第4章「我這個人沒什麼別的能耐」

草坪上聚集了不少人,擺出的桌子凳子呼應着一旁小黑板上「維權大會」的字樣。任玥推著母親的自行車匆匆看一眼便騎出小區大門。等抵達老房子,毒辣的太陽已經曬出她一身汗水。女生在樓下小賣部買瓶冰紅茶,然後上了車鎖往樓道里走。

爬到五樓轉角,半掩的大門裏傳來動靜聲。

任玥怯怯地敲著門:「不好意思……」

房裏的人停下動作轉過頭來,等他認出任玥:「哦。你好啊。有事?」

女生迎著男子的視線到半路,飛快地在門后藏起小半邊臉,她同時努力回想着,然後找到記載於某一頁回憶上,父母閑聊里曾經提及過他的姓名。

「班霆……叔……先生?」鑒於對方的模樣,任玥的尾音還是頗不自信地消音,但又找不到更合適的稱呼了,女生吸了口氣,「我媽讓我來拿回……那些蛇皮袋。順便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這類昭然若揭的借口令她話沒說完就先垂下眼睛——由於今天抽不出身,任玥媽便派女兒過來監督情況,「你多生兩隻眼睛看緊了,別讓人乘機摸走屬於我們的東西。」她指著報紙,例舉有人趁搬家之際偷走房東的空調或煤氣灶,「甚至連水龍頭也被扭下來,防不勝防!」

「哦。進來吧。」對於女生出現的目的早已瞭然於心般,名叫班霆的年輕男子淡淡地應。

任玥找個角落坐下,很快室內的格局令她備感拘束,女生蹭蹭鼻子:「嗯……今天就搬嗎?」

「今天搬不了,這些東西得收拾一陣。」對方挽著袖子,將一隻先前被任玥媽填滿的蛇皮袋卸倒在床上。大堆衣服隨即亂七八糟翻落下來,接着滾出兩隻玻璃杯、充電器和幾塊被壓得不成形的沙琪瑪。床上好像展示著某隻怪物被解剖后,從它胃裏找到的食物殘渣。

任玥頓時漲紅了臉:「那個,要不我來幫忙吧?」

男子沒有拒絕,讓出站位給任玥,自己走進廚房,沒過多久傳來聲音:「這些鍋子是你們家的還是……」

任玥探出腦袋:「哦,是辛小姐的。」

「這個微波爐呢?」

「也是她的。」

「嗯,好。」

任玥見他又低頭開了煤氣灶下的兩扇木頭門,動作到此就停住了,好像有個孩童的手指不知不覺按上了暫停鍵,使他就這麼定定地保持着姿勢,直到兩秒后找到下文——班霆蹲下身,伸出雙手揉着臉,用力得彷彿早起的人在刺眼的陽光下清醒自己。隨後一件一件,他從門裏扔出繪著卡通圖像的塑料包裝。全部是嬰兒紙尿褲或奶粉。

女生想起昨天母親做的故事設定,她神色慌張地吞著口水。

「上回聽你媽媽說,你剛中考結束?」倒是對方首先開了話題。班霆捧著大堆紙尿褲回到房裏,將它們裝進紙箱。

「……啊,嗯。」任玥將手裏摺疊好的衣服放到一旁。

「現在中考還考些什麼呢?」等任玥一門門列舉完,他笑笑,「仍然是這點老花樣嘛。」

「噢……」

「已經放暑假了?」

「是的。」女生總算亢奮起來,「媽媽同意帶我去香港。」

「哦?那好好玩吧。」

即便對方語氣里大半是敷衍,任玥還是忍不住激動:「會的會的。其實我都沒想到我媽會答應。真的很意外。嗯……畢竟她起初並不贊成來着,開口閉口『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錢』……」那是經過將近三天的拉鋸戰後總算得來的不易的勝利。或許是母親哪句話令任玥徹底失望,又或許是積怨的爆發——倘若那些「十點過後不準上網」「八百塊的大衣太貴了」「手機還沒壞為什麼要換新的」也算積怨——總之女生哭哭啼啼了三天,內心的委屈和憤怒還是源源不絕。或許再長大些她能夠明白自己的弱勢與母親的地位間,究竟是什麼決定了它們的差異所在。是什麼決定了她滿懷的希望總是被輕易否決,好像那些前赴後繼的雞蛋一枚枚擲向石頭。但眼下她只能用眼淚和幾個單薄又雷同的字眼去控訴,如同拿着一把損壞的鑰匙在門鎖里徒勞地捅着想要打開。只不過,這次意外地響起「咯嗒」一聲。任玥媽最終搖著頭走到床邊:「你啊,真的不懂事,也不是小學生了,還一天到晚稀里糊塗的。完全沒有『過日子』的意識。跟你說你又不聽,也不知道體諒。」任玥依然把臉埋在枕頭下,雖然兩隻鼻孔都被鼻涕糊死,她自己也憋得難受,可堅持底線不抬頭,直到聽見「算了,這次還是帶你去吧」。

任玥重複當時破涕后的笑容,對班霆搖晃着身體:「我都懷疑我媽是不是病了。不過昨天她已經帶我去旅行社報完名啦。聽說接下來還有申請通行證什麼的,事情挺多的呢。我想去香港買個書包,呵呵,因為馬上進高中了嘛。好在校服雖然統一了,書包還是可以自己挑的。聽說香港的adidas和NIKE都更好看,國內引進的都是賣不出去的系列。真的假的呀?」

「好像吧,我也不太清楚。」班霆越過她,視線在房子裏走一圈,將每一件物品又看成單純的物品,最後他說了句「今天就到這裏吧」,回過身把裝滿了嬰兒用品的紙箱貼上封帶。

將幾個紙箱堆疊整齊后,班霆捋一把額頭的汗水:「我想問下,你見過辛小姐么?」

「什麼?哦,我沒有。租房都是我爸爸去張羅的,所以我沒見過她。」任玥停在房門前。

「是么。一次也沒有?」

「嗯。一次也沒。」

「嗯……好的。」

「你和辛小姐是熟人吧?」

班霆跟着走出屋子,他按下房裏的電燈開關,整個聲音也跟着暗了,像把許久沒有使用過的刀在空氣里冷漠地比畫一條斜線:「差不多。我跟她認識的時候,只比你現在大一點點。」

「啊,是嗎……那好久了吧。」任玥吐著舌頭,下半句卻不敢說。「她現在都做媽媽了哎。」這句不敢說。即便是非常含混的氣息,但寄宿在老房子裏,真實存在着一層隱形的苔蘚,它們產自屬於別人的黑暗。它們是片濕冷滑膩的秘密。任玥琢磨不出具體,只知道自己應該踮着腳儘快悄悄地走開。

她在樓道口推出自行車。身後打出兩束光柱,接着一輛轎車緩緩經過她身邊。駕駛座上的班霆與她道別:「回家路上小心。」任玥依舊緊張起來,女生拿出早已恢復溫熱的紅茶瓶貼著自己的臉頰,目送那輛汽車的紅色尾燈消失在路口。

只不過隨着她騎過條條街巷,米老鼠和維多利亞港又成為腦海內的主題。畢竟這才是眼下的生活核心——她結束了中考,暑假將去香港旅行,然後升入高中,做個和小說里一樣意氣風發而成熟的高中生。怎麼說的,如同那些被記載於畢業留言冊上的句子一樣,「願你擁有無限光明的未來」,它們繽紛跳躍宛若被解封的魔法,從虛幻的名詞變成了切實的物質,可以觸摸可以呼吸,像塊巧克力,輕易便靠某類苯字頭的化學物質兌現出快樂的感知。任玥伸直兩條腿,一個俯衝下了斜坡,拐進自己家的小區大門。

草坪上吵吵嚷嚷,油鍋里灑了碗水也不過如此,有人拿着話筒在大聲喊叫什麼。有人跳上桌子。起初擺放成排的凳子橫七豎八地沿着路旁的黃楊或躺或倒。那塊寫有「維權」字樣的黑板同樣不知所終。然後任玥才看見人群中心的母親,她右手還揚著家裏平時用來拖地的塑料水桶,高高地舉著,從裏面潑出的自來水彷彿要在陽光下搭出一條彩虹,而她指著好像被打蔫的蔬菜般傻眼的物業和居委會幹部們:「你們良心生在屁眼上了是吧,你跟我睜着眼睛說這水不臟?不黃?你們還真有臉。問題推了大半個月,『等待批准』咯,要『提報上級』咯,接着么『困難很多』啊,『需要協調』啊,講起官腔來一個個都厲害得不得了,然後茶杯一端,股票看看,噢,漲了,手邊的事情沒空管了,要忙着加倉啊,噢,跌了,手邊的事情更沒空管了,沒心情啊!當我們居民是傻子?!就這種水,我們要洗菜燒飯洗碗,我們要洗頭洗衣服洗澡,不找你們解決找誰解決?告訴你們,這裏都是小市民,我們看不到那麼高那麼遠,我們就要過太平日子,只要我們有乾淨的水喝,不停電不斷氣,小區里有保安裝裝樣子,我們根本不會來找麻煩!我這個人沒什麼別的能耐,為我老公為我女兒討一口乾凈的自來水還是做得到的!……」她還打算繼續時,終於被人架開,反擊的聲音叫喊著:「撒潑了!撒潑了!」任玥媽瞪着眼睛:「你說誰?」同時拚命推搡圍繞自己的幾隻胳膊,而她的領子很快被人拉扯著,混亂中漏出「刺啦」一縷聲響。

任玥像根瞬間被整個掐滅的蠟燭,她急得大哭了出來。

「媽!媽媽!……」她扔下自行車追跑上去。

任玥爸下班回到家,看看沙發這頭的妻子,看看沙發那頭的女兒,他從冰箱裏捧出半隻西瓜:「你們誰要?」見沒人應答,又看看沙發那頭的女兒,沙發這頭的妻子,無奈地笑出聲。

「我說,你媽媽這副表情我倒還能理解,可你又在哭什麼呀?」他朝妻子使眼色,「你女兒怎麼哭成這樣?」

「我哪知道……」任玥媽突然想起什麼,「要命,剛才不會打到你了吧?」

任玥撥浪鼓似的搖頭,依然不出聲,只是眼淚鼻涕如有神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她抱着紙巾盒,像個機械操作的手臂,一張接一張地不停往外抽。

「這小孩,搞不懂。」任玥媽疑惑地皺着眉,「對了,今天你去老房子看下來情況如何?搬走了嗎?」

任玥點頭表示「一切正常」,又搖頭表示「今天還沒」。換了任玥爸補充:「剛才回家路上我接到姓班的電話,他說後天之前全部搬走。」

「好。好。太平了。」任玥媽拿過一塊西瓜塞在女兒手裏,「你到底怎麼了?傻了啊?」

任玥抖著肩膀,把臉捂在手指中間,卻還是看見母親額頭上一條深色的淤紅,她的頭髮也是濕的,沒有完全擦乾淨的草葉,書籤似的卡在中間,翻開就是那句「我沒什麼別的能耐」,任玥於是又被欲泣的衝動壓倒了,她覺得身體不受控制,不知什麼地方提供了巨大的源泉使自己持續不住地感到傷心。即便此刻沒有語句可以說明,她的腦袋宛如一張顛倒的試卷,只留下「所以難過」的結論,但在「是因為」的橫線上卻找不到半個字眼。可始終有某個地方,如同具備相當的能量,提供她無須拷問來源的綿綿酸楚。只是任玥不清楚那個巨大來源的名字,不明白它究竟是什麼,十四歲的女生被見識所賦予的詞語終究太少,她唯有大致地猜,粗淺地評,愚鈍地嘗,單純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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