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好像在看電視一樣」

第3章「好像在看電視一樣」

中考的排場比想像中平靜。確實原本連新聞里也沒有拿出多少篇幅進行報道。好像插播個廣告的時間過後,待再開場便已是最後一門了。任玥路上遇見同個考場的朋友,聊起最多的還是對之後漫長假期的安排。

「我媽說帶我去日本。」

「啊?好羨慕!」任玥嘴巴張得老大。

「什麼呀,已經縮水了,本來說帶我去埃及的。日本這種小地方,沒什麼意思。」

任玥忍下自己井底之蛙的眼神:「哦……真的?是哦,一點點大的地方。」

「對啊。哎,那你去哪兒玩么?」

任玥猶豫了半天,才使自己表現得平靜,她彷彿也在語氣裏帶出不屑的味道來:「我么,打算讓我媽帶我去香港轉轉吧。」

「香港很無聊哎。也就買東西方便點。我用的倩碧什麼的,香港要比內地便宜多了。」

「『鉛筆』啊?真的嗎?……哎,好像是有點無聊啦,反正就隨便玩一玩。」任玥意識到自己必須儘快結束這一段對話,不然露餡是遲早的事,強烈的無力感甚至影響了她的發音,但女生想起還有一件需要諮詢的要務,「你以前去一次香港,大概要準備多少錢?」

「我爸媽準備的,我不太清楚,好像上次聖誕去的時候,聽我媽後來說,用掉八萬多塊吧。」

「天啊!八萬塊!」果然還是難以掩飾,「八萬塊呢!一次全部用完嗎?八萬塊?!」她覺得難以置信。

就在中考開始前一晚,一家人抱着製造輕鬆氣氛的目的在飯桌上閑談,任玥媽以喜悅的口吻提起:「周末我們就能存一萬。」

「你打麻將贏了這麼多?」女生沒有放在心上。

「什麼?哈哈哈。」任玥媽幾乎捧腹,她轉向丈夫,「你女兒以為我是賭神了,一個禮拜就贏一萬?那倒好嘍,我們還用追趕小康啊,換小康來追趕我們吧。」等她回到原先的話題,喜眉笑眼地向任玥解釋,「老房子的租金快到手了。加上你爸上次廠里給的分紅,湊一湊就可以存一萬塊呢。」

「噢……」任玥差不多忘了這回事,「找到人了?」

「找到她的朋友了。」任玥爸爸回答。

事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在它相對不平靜的開端面前,還真是個出奇平靜的結局。父親最終在某張名片上找到租客的舊識。一切疑難便迎刃而解。對方不僅表示願意墊付被拖欠的租金,「也答應過來幫忙解決掉那些垃圾,謝天謝地。」任玥媽雙手合十,「好在缺德坯還有個靠譜的朋友。」

「嗯。」女生卻不關心細節,對於母親隨後詳細的描述含糊地搭腔。她右手按著電視遙控,一輪過去屏幕上跳出兩隻米老鼠,推開城堡的大門后煙火點燃「HongKongDisney」的字樣。廣告如期喚醒記憶,早在迪士尼剛剛落戶香港的時候,父母便許諾過「中考結束后帶你去」的話。而此刻這個希望是被加熱的爆米花,幾秒內便在女生心裏噼噼啪啪跳得滿滿當當。任玥明白原因來自母親的「馬上我們就有一萬了」。這個數字對女生來說完全是萬能的,任玥每個月的零花錢是一百,上個月還因為模擬考的失利被母親扣了五十,而一萬是多少張,一百張,百元大鈔還有一百張啊。她乾脆以為自己能夠在香港好好暢享一番,而那究竟是怎樣的暢享,早就遠遠超出她能揣測的範疇。

任玥的心裏好像一面夕色的湖,泛濫著不可控的金色的希望。

「什麼時候?」任玥回過神,「什麼時候來交錢?」

「跟你爸爸聯繫的是周日?嗯,是周日。」任玥媽向丈夫求證后,拿過放在餐桌隔板下的台曆,「剛好是你中考結束的那天。」

象徵完結的鈴聲響徹在考場上,一種水流狀的物質具象了每個考生的心情,它們迅速從每個人的身體里排空又浩浩蕩蕩沿着每扇門每面窗瀉出,洶湧的規模影響了空氣,但那麼巨量的物質灌輸進來,卻無法分辨一切是變得濃稠了還是稀薄了,或者兼而有之。任玥撿拾著桌上的筆,尺和證件,暈暈乎乎地朝外走。內心並未輕鬆,反而無端沉重著。好像突然被插上電源似的,一些原本曖昧的事物瞬間輪廓清晰分明,失去了原本圍繞着它們的美好詞語。女生站在樓梯口,直到被朋友喊過名字。

「考完啦。」

「嗯……」兩人分別聳了聳肩膀。

「我得去飯店了,我爸媽訂好了位子。」

「嗯。」任玥哼一聲。

「對了,如果你去香港的話,幫我帶幾件東西好么?晚上我把詳細資料發到你的QQ里。有幾張DVD我一直想買原版的。」

「……行啊,好。」任玥被提醒著,她想起此刻父母應該正在老房子裏,做打點,進行交接,其中包括收取那筆租金的內容。這個畫面一旦出現,她內心的水面又將船位托高一些,停留在接近五成把握的躍躍欲試上。

「朋友里還有人去日本呢。」回程路上女生打着與父母交涉的腹稿,「我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吧……之前每年夏天我只不過去水上樂園欸,早就膩了。現在好歹中考結束,總該放鬆一下,讀完三年了,這不算是件大事呀?那就當是一個小小的獎勵不行嗎?」她越想越覺得占理,所有能夠支撐自己的論點像被風扶直后的草叢齊刷刷地站在邊界上,整個局勢看來一片光明。

同學中把國外都玩遍的人也有,雖然從頭到腳用「madeinchina」的歐美貨包裝,但還是值得羨慕。平時任玥不敢奢望,可現在好歹有個「中考結束」的重大理由。「就是嘛,之前你們不也常常對我說『人的一生能有幾次中考』么。況且早晨的新聞里還宣傳香港游正在降價,機票打折什麼,來回八百多塊,便宜了許多……」她忽然咬住嘴唇,「八百……」

女生換了個姿勢抓住公車上的座椅扶手。兩條眉毛交合在一塊,書寫苦悶的「川」字。先前那陣氣勢昂揚的浪潮宛如撞上巨大的壁障后以更加迅猛的姿勢反彈回來,開始做清掃一般逐條洗去她的信心。

「……但不是收回房租了嗎。」任玥重新抓起那根救命稻草,在心裏默念數遍,「都能存一萬塊了欸。有一萬塊在了啊。」

任玥沿着樓梯跑了五層。她一握老房子的門把手,果然沒有鎖。打開門后,裏面是父母和一位陌生人。房間里很凌亂,保持那天收拾到半途的樣子,幾個滿滿當當的蛇皮袋左歪右斜,路障似的倒在他們中間。

「你怎麼上這兒來了?」任玥媽有些詫異,「考得怎麼樣?」

「不是說好了,成績出來前不問的嘛!問了我也不知道啊。」

「這樣也要鬧脾氣,哦……」任玥媽這時做起介紹,她對那位陌生的年輕男子說,「我女兒。今天剛剛結束中考。」

對方朝她遞了一眼,任玥條件反射般臉紅了,她低下頭挨到父母身邊。

「他是辛小姐的朋友。」當着外人的面,自然不能再用「缺德坯」的詞語來稱呼租客,任玥媽連聲音都是不咸不淡的。

「什麼?誰?」任玥還沒轉過彎來。

「就是租這套房子的辛追小姐呀。」

「哦……」任玥這才想起,似乎很久以前曾在那張身份證複印件上見過雷同的姓名。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辛小姐目前的下落?」任玥爸和任玥媽已經把飯桌坐成談判席。

「要不是你們聯繫我,我根本不知道她原來住在這兒。」即便句子裏包含感激的含義,可說話人的表情卻露出相去甚遠的陰冷。

「是曾經住在這兒。」任玥媽不客氣地糾正,「整整三個月都沒有露過面的人,讓我們徹底糊塗了,到底算怎麼個狀況?我們急也急不上勁,找又不知去哪裏找,就這樣被拖着耗著,傷神又費力!她有責任心么,她有公德心么?」顯然經過長時間的累積,任玥媽好容易逮住機會滔滔控訴,她像桌台上的一抹水漬,在紙片落到身上時迅速將它完全滲透浸濕。

任玥看向那個代表「紙片」的陌生人,他的神色並沒有大變,維持自始至終靜默的樣子。任玥爸見狀繼續推波助瀾:「按道理說,我們還應當向辛小姐索取一筆賠償金呢。別的不提,為了找到她,我請了多少次假?這筆誤工費該怎麼算呢?我老婆前些天上派出所打聽,回來路上還摔了一跤,萬幸沒有大礙,但我們這種年紀的人,誰敢肯定有沒有後遺症啊。」話音落罷,任玥媽配合地彎曲了右腿膝蓋。

「這話是沒錯。」對方不緊不慢地扯動着嘴角,「就好比『按道理說』,我也沒有替辛小姐支付房租和處理後事的義務,對吧?」

「這話又扯哪兒去了。」任玥媽當即打斷進來,「我們隨口提一下罷了,你就聽進去啊?」

「我想也是。」男子似笑非笑,「租金我帶來了。今天會和你們結清的。」

任玥立刻提高了警覺,豎起兩隻耳朵躲到父親身後,同時拿眼偷偷地瞥著放在男子腳邊的深棕色提包。

「辛小姐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福氣。那,阿姨也和你打開窗戶說亮話。」任玥媽語調緩和下來,「這房子總不見得繼續空關着等她回來處理……坦白講,我也不打算再租給她。你應當理解吧,不靠譜的事總是早點解決的好,我們也后怕了。所以能由你出面處置掉這些東西,那是最好不過。」

任玥注意到母親說出「這些東西」四個字時,陌生男子飛快地拿視線拂過那張嬰兒床。隨後它們墜落下來,複雜的笑容像幾顆細微的鹽粒撒在五官中間:「沒什麼,不用客氣。」他站起身,打開皮包后取出一個信封。任玥將目光投向信封開口處,勝利的預感彷彿河面上吹來的霧緩慢地打濕她的小腿。

任玥媽將挎包護在胸前,又用手肘將鄰近的陌生人頂遠一些。她着實喜悅,連公交車突然的急剎車也沒能卸下她臉上的笑容。

「這下你總算放心了吧。」任玥爸在旁邊調侃,「晚上睡得着了?」

「回家再說。」任玥媽不忘保持警惕,可沒過多久還是被難掩的興奮衝散了一些心理防線,她扯一把丈夫,壓低嗓音,「上天保佑,終於結束了。」這時公交到站,她將任玥推到騰出的空位前。任玥被壓到椅座上,隨後手裏塞進了母親的挎包:「好好拿着。」

女生乖乖地把它摟在懷裏,即便房租早早被存進了銀行卡,她的動作里仍然一副隆重。

「你說這男的是缺德胚的什麼人?沒一點關係會平白無故替她付錢啊?」如同電影結束,任玥媽和丈夫得以從劇中人的立場擺脫出來,他們用觀眾的角度津津樂道地點評,「但絕對不是夫妻,缺德胚要是結過婚,我上派出所會查不出來?」

「我最早倒問過女的結婚了沒,她說沒結婚,只是男朋友。」任玥爸想起先前出租時的碎片信息。

任玥媽便拿出一斑窺全豹的興趣:「那就有意思了。你看見那男的剛走進房子時的表情了吧,被雷打了一樣,活生生的。我當時就拿準了,他壓根沒料到會冒出個小孩來。那副場面——好像在看電視一樣,嘖嘖嘖嘖,不對,電視也未必有這麼活生生。」

「她為什麼要瞞着啊?」任玥按捺不住好奇。

「什麼為什麼?你個小孩子要知道這麼多幹嗎?」任玥媽指指女生手裏的挎包示意她集中注意力,又轉回丈夫,「現在社會真是亂七八糟,商場廁所里生完小孩然後褲子一拉算完事的人都有。就在昨天的報紙上。」任玥媽隨之又露出慶祝的微笑,「無論怎樣,都和我們沒有關係了。」確實連任玥也感覺到,恢復在自己與父母中間,那如同一層白色塑料膜般的輕快氣氛,圓滿的結果使他們慶祝性地爆裂著,「啪」「啪」「啪」三聲,發出潦草而歡樂的聲響。

「媽——我暑假時想去香港。」任玥將目光從褐色的女士包上移向身旁。

「去幹什麼?」

「去玩啊。好不好,讓我去嘛。中考結束了,而且現在去香港有假期特惠哎。」

「你就是傻,什麼『特惠』,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裏不剝削換個地方剝削而已。」

「不管嘛。」女生調閱內心羅列的一二三四五條,「你想想,你女兒一輩子能有幾次中考啊?」

「你一輩子一次的事情多了,我可沒有那麼多資本每回都贊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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