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痴情

第二十節 痴情

徽州府,歷為江南商賈雲集之地。正春風二月,城裡紅牆綠瓦朱門次第,大街上商販絡驛,酒樓茶館前車水馬龍。好一個繁華天,好一個富饒地。

林沖少年心性,喜好聚眾熱鬧,東瞧瞧西望望的悠轉在績溪縣的大街小巷上。

楊紫荊也似乎被眼前這座鬧市的繁華氣息所引動,竟然主動推著林衝到了一家富麗堂皇的衣坊。

林衝心下好生奇怪,做什麼衣服啊。

他瞧瞧楊紫荊,當即醒悟,一路上看她來來去去就只是這兩件黑衣黑裙,整一副黑無常的模樣,在這大街上格格不入的,想必是要換個裝束了。

衣坊里貴客盈門,數名夥計只瞅了眼衣進門那衫殘舊的兩個外鄉人,也沒心思迎上去招呼。

林沖也懶得管那些夥計的嘴臉,只站在門邊上無聊的等著。

而楊紫荊卻一匹一匹的挑選布料,當她走到那幾匹金線精綉著龍鳳圖樣的大紅布料前的時候步子久久的停住了。

「姑娘,要做喜服嗎?」夥計們仔細一看,不得了,原來是個大美女呢,連忙湧上來陪笑臉。

喜服?楊紫荊冷漠的臉上不經意的閃過一絲溫柔,可隨即已被慣常的冷漠所完全淹沒。

「不是。」楊紫荊回頭指了指旁邊那匹金線滾邊的月白色湖綢說「就要這個,給我做兩套衣服。」

「姑娘好眼力,這是純正的湖州絲綢。。。。。」

「別廢話。馬上給我做。一套男服,一套女服。」楊紫荊冷喝一聲,指了指門邊上的林沖說「去,給他量身。」說話間楊紫荊把自己一套衣裙扔到店子里一個女人面前說「女服就按這套來做。」

「是。。是/。。。。」夥計被楊紫荊那突然湧出的殺氣所鎮住了。

「什麼時候做好?」

夥計有點招架不住了,怯怯的應了一聲「明。。。明天。」

「兩個時辰。」楊紫荊目光一寒,把那夥計的話頭打住了,說話間楊紫荊已從懷中取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輕輕的拍在木桌上。

那夥計看著桌子上的銀票心裡直把哆嗦,不是那五十兩讓他哆嗦,是那張完好無缺的銀票下赫然出現了一個入木三分的掌印。

林沖實在很奇怪,奇怪得無語了。無端端一哄而上的夥計們尺量身段,又無端端的被楊紫荊硬迫著換上了一身華麗的衣衫。

難道是報答自己一路上的供吃供喝?

還是報答為自己她丈夫尋龍點穴?

還是感謝自己那天晚上的一席話?

林沖百思不得其解,算了,穿在身上那套衣服已好幾個年頭了,袖子上也釘了不少的補釘。

換新衣就換新衣吧,可是這套新衣竟是名貴的綢緞。說實話,林沖從未穿過綢緞做成的衣服,

怎麼說呢,好東西絕對是好東西,穿身上去貼貼服服的,就有點輕飄飄的感覺。果然是乞丐穿龍袍啊。

就在林沖滿身不自在的時候,忽然間眼前一亮。

只見一身滾金邊月白湖綢長裙的少女從內間跨步出來。裙服飄飄,鬢髮如雲。無金釵銀環裝點,更顯出塵脫俗之姿。

這。。真的就是那個堆人頭玩兒的黑面殺神楊紫荊?

果然是她。看她面上那強裝出來的鎮定,林沖有點伏地大笑的衝動。

乞丐穿龍袍的不僅是自己,楊紫荊這個乞丐也好不到哪裡去呢。

「再看?挖了你的招子。」楊紫荊經過林沖身邊時冷哼一聲說「走。」

再次走在大街上,人靠衣裝這話半點也沒錯。煥然一新的林沖和楊紫荊宛若豪門公子和千金小姐,何況男的俊女的俏。一時間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我說楊紫荊,你這衣裙一穿頓時人模狗樣了。不過那個面色還是有點兒黑,笑一個吧。」看楊紫荊崩得老緊的一張臉,林沖就是忍不住嘲諷她一會。

這兩天里楊紫荊好象開竅了,林沖看得出,日常里她試著放下她那張冷麵去適應生活,包括自己。

「你才狗。」楊紫荊忍住飛躥大火又哼了一聲「上館子去,吃飽了辦正事。」

穿的人模狗樣當然要進人模狗樣的館子。

林沖和楊紫荊兩人畢竟是突然發財的土包子,實在不能跟白海棠那種談笑間揮金如土的從容大度的姿態相比。

大白樓是績溪手屈一指的大酒樓,林沖這個土包子很有自知之明的靜坐不言。而楊紫荊這個平生只吃慣面饃饅頭的土包子卻在旁邊的竊笑聲中硬是點了一大桌自己聽也沒聽過的名菜。

菜剛端上,楊紫荊又出人意料的要了一整壇的沙溪老酒。

沒待林沖多言,楊紫荊已齊齊整整的在林沖跟前滿上三個大酒碗。

「林沖,喝了。」楊紫荊端起自己跟前的三個大酒碗中的頭一個雙手敬上。

「人家敬酒,不喝是不給臉子。」林沖也不多言,端起酒碗和楊紫荊重重一碰。

如是者,一碗、兩碗、三碗。

放下酒碗時,楊紫荊已臉色微白,

「吃點東西吧。」看這光境楊紫荊是憑內力把酒意強行壓下去,林沖看出她不是喝酒的人,今天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刺激罷了。

下一刻倒讓林沖大受刺激了,只見楊紫荊拿上筷子,從盤裡挑了一塊最肥美的雞腿放進自己的碗里,若無其事的說「吃了。」

「哦。。哦。。。」林沖挑起雞腿往口裡塞,可是一雙眼睛卻不敢置信的愣愣望著楊紫荊。

一時間飯桌上陷入了一種奇怪的靜默中,楊紫荊再沒有多說過一句話,林沖也沒有。

在默默無言中,兩人吃完了這頓飯。

楊紫荊的態度的急轉直下讓林衝心里產生了一絲不安,是什麼呢?林沖猜不透。

第天是約定各走各路的最後一天了,林沖沒有猜測楊紫荊的心意,他只想儘快幫楊紫荊的丈夫點上一個風水好穴,以後各走各路,永不相干。

午飯過後,林沖一刻也沒擔擱,出城后察看了一下山姿的走向,便一領著楊紫荊尋著龍脈的蹤跡一路急走。

華夏有三大龍脈,分別為北龍、中龍、南龍。

黃河以北的山脈屬北龍,自北寰乘高而來,山脊雙西入龍門西河,脊東之水流入幽冀,入於東海,其西一支為壺口奉岳。

黃河以南,漢水以北的山脈屬中龍,為關中之山,皆為蜀漢而來。支至長安,而盡關中。

漢水以南的山脈屬南龍,南諸山皆於岷江,出岷山,夾江兩岸而行。左邊一支去為江北;右邊一支分散江南閩廣,盡於兩浙建康;其一支自南而東,則包彭蠡之原,度歙黃山,以盡於建康,又自天目山分一枝盡於浙。

走出績溪,往西而行。日暮西山之時,兩人已到了黃山腳下。

黃山,素有天下第一奇山之稱,深壑幽谷,峰巒峭壁。

林沖遙指跟前雲繞霧罩的黃山說「此黃山氣象天成,實是不可多得的靈山寶地。現在天色將晚,待明天才進山吧。」

「現在進山。」楊紫荊望著跟前巍峨壯麗的黃山若有所思的回道。

「行。」林沖沒有猶豫的點點頭,心想進山後隨便挑個風水比較好的打發楊紫荊,之後便可自由自在的趕赴江西了。

真可謂一日曆四季,一步一重天。

剛進山不久,天空飄下了滿天絲雨,煙雨迷朦,讓寂靜的空山更覺深遠了。

沒心思去欣賞沿途的奇山秀境,林楊兩人匆匆翻過了桃花峰,沒有沿著立馬橋上山,林沖運轉鏡花水月,感應著天地間乾陽清泰之氣息折東而上。

天色微昏之時,兩人已爬上了紫雲峰之上。

雨勢漸大,紫雲峰下山氣氳氤,如煙如霧,彷彿置身世外仙山之中。

千尺為勢,百尺為形。

林沖臨風而立,一指雲山霧罩中的群峰說道「龍好飛鸞舞動,穴好星辰尊重,砂好有朝有映.水好如蛇過徑。」談笑之間,林沖指點群峰「青潭峰,眉亂峰,佛掌峰,青鸞峰,以及雲山下一彎前海。山環水抱必有氣,四靈呼應,旗鼓相當,龍高虎抱,山水相映,藏風聚氣之地也。」

「我不懂,你說好,便好。」楊紫荊沒有隨著林沖的指點觀望,她從懷裡取出一把黃澄澄的銅鎖。

「連心鎖?」林沖回頭,望著楊紫荊手中那精巧的小銅鎖不可思義的問說「哪裡來的。」

一路上可沒看見楊紫荊買過這玩兒啊。

「剛才在立馬橋的攀索順來的。」楊紫荊頭也不抬的把玩著小銅鎖,驀然間兩指發力,把小鎖上原主人刻留的兩行小字抹去了,並以指代筆,功行指尖,輕輕數點之後,小銅鎖上赫然留下兩行小字----林沖,楊紫荊。

林沖站的遠看不見楊紫荊在小銅鎖上的動靜。他心裡只是一個勁的暗嘆,這個楊紫荊就是強,連人家的連心鎖也能順走,果然非一般的強。

山風揚起了楊紫荊月白色的裙裾,霧雨朦朧了她的容顏。

楊紫荊默默的看著手中的連心鎖,緩步走到紫雲峰的攀索前,挽了挽裙裾蹲坐在一根小石柱旁邊。只見小石柱上掛著一把小銅鎖,由於年深日久,鎖面上泛出一層斑斑駁駁的銅銹。

楊紫荊沒有細看那把銅鎖,她默默的把自己手中的銅鎖扣在小石柱上原來的那把銅鎖上面。

「我本官家之女,祖籍湖北,父親單名漣,我父進士出身,官至左副都御史。我父一生清廉,終日為國,力圖振國家之式微,予百姓之安生。可恨君主昏濁,奸臣叛逆,閹黨兇殘。

可笑家父為國躬恭盡粹,直言朝政。招置內外交困,最終慘死獄中。又兩年,閹黨橫行,重提舊恨,一夜之間,我楊家滿門滅絕。」兩行清冷的淚水緩緩滑落,楊紫荊轉過身去望著憑涯而立的林沖,慘然道「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感謝我師傅呢?還是恨我師傅?是他給我們一條命,也因為是他,我不得不身負血債獨立於天地之間。」

滄海橫流,孤臣命賤。隨師行游天下山川的林沖,所看過慘事也不在少數了。而讓他想不到的是楊紫荊竟然是這般的來歷。

「既來之,則安之。」林沖知道,安慰的話不說也罷,「楊姑娘,如今你藝業已成,足可獨步江湖,當可憑已之力為國誅奸,為家雪恨。」一念到此,林沖想到自己也是身負血仇,可是自己到今一無是處,禁不住心下迷茫。

楊紫荊的話音一冷,「我想的就是這樣,但我現在辦不到。」沒待林沖回問,她一氣說道「我體來與生俱來一股先天之陰之氣,鬱結在五藏六府奇經八脈之中。導至我的修為無法達到至上之境,何能與千萬敵人一爭長短?七十二式九幽斷魂劍法,我只修鍊到八八六十四式,從始便再無進境。可是最後八式方是九幽斷魂劍的無上之境。我一定要練成此劍,那怕失去我的一切!」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楊紫荊的眼神剎那間從剛才的迷朦變成冰寒的凌厲。在楊紫荊的眼神中,林衝心生警覺。

只見楊紫荊白衣微晃,剎那間已站在自己身邊,出指如電的連點自己身上八處大穴。

「林沖,當今之世,只有取你心頭血三杯,才能驅除我體來的先天至陰。」楊紫荊沒有看向林沖,或許是不敢,更多的是不忍,她轉到林沖身邊望著眼前的蒼煙雲海說「我楊紫荊雖然殺人不眨眼,但也是個恩怨分明之人。你是個好人,我沒有殺你的理由,可是我必須殺你。

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今天早上的三碗酒一席菜,剛才你們之名的連心鎖一結,已訂我們此生此世夫妻之名份。你死之後,楊紫荊當以你妻子的身份為你獨守一輩子。你師門之仇,妻楊紫荊一力承擔,親手殺絕三絕堂之人,以慰你在天之靈。」

「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林沖怒極反笑,他沒有求饒,他不屑。八大穴道被封,他連跳涯的機會也沒有。大丈夫死則死爾,何須讓你楊紫荊這樣百般作態?大笑聲中,林沖冷聲說道「楊紫荊,這個名份我林沖絕不承認,我死了,我的師門血仇與你無關,我茅山上下絕非無人。要殺要剮,我林沖絕不皺半分眉頭。」此刻的林沖,目中流露的是不甘心,這樣子糊裡糊塗的死了,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面對師父的傳道之恩,面對師兄的重託之義,面對白海棠之無悔深情。

望著紫雲峰上的漫天飛雨,往事幕幕飛速閃過,林沖聽不見楊紫荊的說話,聽不見山風勁吹的聲音,師傅、二師兄、五師兄、九師弟一張張鮮活的臉孔徐徐而過,最後停留在一個清麗婉約的身形上,是白海棠。記憶中一曲歡快的《如夢令》悠然響起。。。

楊紫荊默默無語的在林沖跟前跪下,她沒有出劍,她要給她的丈夫留一個全屍。翻手之間,滿含十乘掌力的纖纖素手輕輕的向林沖的心脈印下去。

「妖女你敢!」一聲激憤的厲喝聲劃破長空,人未到,指風已到。

七情指夾著崩山裂石的呼嘯之聲直指楊紫荊背心之上。

身經百虞的楊紫荊頭也不回的就地一滾,九幽劍瞬間出鞘。

可是一切已經遲了,林沖身子一軟,噗的一下跪倒地上,嘴角邊上緩緩流下兩行鮮血。

沒有半點痛苦之色,林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很純粹很深情的微笑,向著白海棠。

「海棠,我負了你的深情,對。。。對不起。」林沖一邊笑一邊大口大口的吐血,可是他想說,他說了,面向飛奔而來的白海棠,他拼盡自己最後的一口氣柔聲說道「我喜歡你,由始。。。至。。。終。」

「阿沖。。。」在林衝倒地的瞬間,白海棠的世界倒塌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回蕩在紫雲峰的蒼山霧雨之中。

「海棠,護屍。」蘇若容長劍脫手飛出,急刺此刻飛撲林沖屍身的楊紫荊。

撲跪地上的白海棠兩手緩緩的握成拳頭,緊緊的緊緊的,無盡的悲傷化成衝天的怒氣。

再次抬起頭時,一雙靈動的眼睛里已盡藏著如山如海的恨意。

「楊紫荊,你去死!」話音未落,白海棠的身影衝天而起,化拳為指,七情指,斷七情。如瘋如狂的指勁化成一縷縷白霧破空,在漫天絲雨中罩向楊紫荊全身要穴。

楊紫荊臉色大變,急急打住身形,六十四式九幽斷魂劍法揮手而去,凌厲的劍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白海棠的七情指堪堪擋住。

白海棠是奮不顧身的護屍,楊紫荊是奮不顧身的搶屍。以快打快,以狠打狠。七情琴的傳人和九幽劍的傳人在黃山的紫雲峰上不留餘地的拚命了。

不是武林爭雄的比武,是殺人嘗命的血仇。看見白海棠和楊紫荊兩人跟也占不了上風,蘇若容銀牙一咬。以輕靈迅捷的踏水飄萍遊走在劇斗中的兩人周圍,看準楊紫荊的劍招使老時便刺上一劍。

剎那間戰場中的局勢急轉直下,白海棠視死如歸的狂攻,蘇若容死纏不放的冷打,楊紫荊不要說搶出林沖的屍體了,現在她想逃跑也沒十分的機會。

可是楊紫荊沒有逃跑,自一掌打斷林衝心脈那一刻,她的一生除了報仇,就只剩下林沖的牽拌了,她是他的妻子。與其報仇無望,倒不如跟林沖死在一塊,九泉之下也是對林沖的一個交待。

「去死吧。」白海棠趁著楊紫荊回擋蘇若容的冷劍的時候,一指直透楊紫荊的雲門穴上。

左邊身子一下急痛,楊紫荊卻沒有哼出半聲,她已經沒有後路了,拼著兩敗俱傷的下場,楊紫荊不管不顧的劍走偏鋒,直刺白海棠的咽喉。

這一劍路徑之跪異,出劍之狠辣已到大成之境,任是白海棠武功再高也難以全身以退。可是白海棠沒有退,今天就算死了,也得親手殺了這個賤人。

白海棠左手屈指一彈,把直刺咽喉的長劍堪堪彈開幾分,右手化指為拳,以畢生功力直搗楊紫荊的心門。

九死一生的瞬間,就在楊紫荊的長劍離白海棠的臉門不足三寸這時,楊紫荊的長劍停下了,身形也停下了。

一點劍尖透胸而出,九幽劍嗆啷一聲跌落地上。

山風停住了,楊紫荊靜靜的抬頭漫天飛雨,嘴角邊上竟然勾起了一抹微笑,解脫的微笑。

「能我把葬在他旁邊嗎?我是他的妻子。」楊紫荊苦苦一笑,低下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倒在地上的林沖。

「你-------不-------配。」楊紫荊的這句話無異於在盛怒中的白海棠上面加了一把火。

「滾。。。」白海棠拳勁一吐,楊紫荊的身形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月白長裙隨風飛揚,化成了一隻白色的蝴蝶,飛過了斷涯,飛出了記載著一十二年血淚的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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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紫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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