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憐薄命

37.憐薄命

過了約有一炷香的工夫,忽聽城頭上起了動靜,那城門竟然大開,從城中衝出一隊人馬,為首之人一身金鱗鎖子甲,手中提一把長槍,身後旗幟上竟有碩大一個「晉」字。石虎倒有幾分動容:「是劉駟?」那馬上之人正是晉王劉駟,他遠遠地斜睨了石虎一眼,面露幾分譏諷之色,忽然手中長槍一擲,那金槍竟然穩穩地向石虎投來。石虎慌忙側身避開,卻未想隔了數十丈的距離,那金槍出手之勢不墜,竟然將他身後的一個驍騎副將戳了個慣穿,那副將大叫一聲,墜下馬來已是沒命。

石虎面色一凜,便傳令讓大軍變換陣形,竟是嚴陣以待。然而只見晉王只冷冷一笑,卻不戀戰,轉身策馬而回。他身旁還有個年輕女子,卻是扶著陳太妃母子,亦是同回城中。郭殷皺眉道:「晉王妃是陳太妃的胞妹,想不到竟能說服晉王出兵來援。」晉王劉駟駐兵平陽,兵強馬壯,倒是一位勁敵。石虎皺起眉頭,暗暗估計形勢,如今攻打長安只怕更加不易了。

準備了年余的一場北征,至此大抵是要成泡影。又放得陳太妃母子回去,再有劉駟等人保扶,哪怕捉住了劉胤,劉氏一族還能苟延殘喘。石虎心中懊惱至極,目光不善地在劉胤身上打轉,只見他縱然狼狽若此,卻依然高昂着頭,並無半點頹敗之意。他心中倒也敬重劉胤是個英雄,也不願折辱與他,便對鄭櫻桃道:「取九思丹來。」旁人倒未覺得如何,可鄭櫻桃卻是動容的。

九思丹乃是內府秘葯,一丸即刻致命,倒是死的無甚痛苦。這葯也不過小小一丸,石虎吩咐自己收著,想不到今日竟要用上。她順從地取下腰間所系玉袋,遞給了石虎。早有左右盛了金壺金酒來,石虎從玉袋中倒出小小一顆金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嘆道:「天下至奇之物,到如今也只有這一顆了,朕本是留給自己的,也罷,就以饗與朕齊名的英雄吧。」說罷,將那金豆投入酒壺中,微微搖晃,想是等著藥性散開。

劉胤冷靜地注目着他的動作,忽然開口道:「聽聞昔日石王長子石興英年早逝,是死於苗疆巫蠱的奇毒?」石虎順口道:「正是。」

「我昔日也去過苗疆,巫蠱之毒雖然有用,發作卻是極快的。」劉胤好似在說一件極平常的事,「可石興輾轉七日而亡,只怕是另有一樣至毒之物混用,毒性相剋,才至如此吧。從前我聽聞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見到了使君為自己備下的九思丹,這才解了疑惑。」

石虎面色一僵,下意識地想回過頭去,似想知道眾將是否聽到他的話。可他生生忍住了這個動作,將金壺遞給劉胤,毫不客氣道:「朕惜你是個英雄,才賜你九思丹。莫等朕後悔,生受五馬分屍之苦。」劉胤毫不在意地接過金壺,微微搖晃了一下,壺中酒聲微晃,粼粼煞是好聽。

他輕嘆道:「只可惜今日不能邀你同飲了。」說罷,高高舉起那金壺,酒水從壺口傾瀉而下,直灌入他口中。他站立了一會兒,只覺腹中如刀絞一般疼痛難忍,他的雙膝漸漸發軟,終於無聲地跪倒在地,一手拄著長劍,卻是無力地垂下了頭。

石虎看着他飲下了九思丹,眼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凝,打馬迴轉道:「走吧。」

郭殷似有不甘,又問道:「長安便這樣算了?」石虎輕嘆一聲,回首望了望長安的城牆,沉默片刻,說道:「讓冉閔來,就在此處屯兵。」郭殷愫然而驚,抬頭向石虎瞧去,卻見他面色暗沉,哪裏分辨得出內心的想法?

須臾間,三軍同聲傳喊:「退兵。」聲若潮浪,驚起半天烏鵲。

「不……」

正此時,綺羅已奪馬從城中飛奔而出,正好目睹了這一幕。她幾乎魂飛魄散,拼盡全力地喊著:「不要……」

鄭櫻桃最先回頭,倒是有幾分吃驚:「是綺羅?」石虎聞聲抬頭,亦是注目過去。

卻見一匹駿馬飛馳而來,馬上的女子一身紅衣,裙裾飛揚蹁躚,列列如一團火焰飄來。那團火須臾間便飄至劉胤身邊。那女子躍下馬來,急急地抱起地上的人,哀聲道:「儉之,你怎不等我。」九思丹是世上奇毒,不過半刻便能要命,此時藥性雖然剛剛發作,已然猛烈無比,劉胤只覺雙眼一片模糊,隱約能看到一團紅色的衣裙,卻又看不分明,然而她聲聲哀喚傳入他耳中,他驀的心念一動,難道是她來了?這大抵是他最後一點分明的神志,他用盡全力推開他,道:「走……快走……」

「我不走。」她自詡是個堅強的人,至此也不免眼眶發紅,只覺心如刀割,雙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卻覺他手心溫度越來越冷,她終是控制不住,淚如泉湧,大聲道:「你再怎樣厭棄我,趕我,我也不走。我一生一世都要守在你身邊。」

他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寸許,唇邊漾起笑意,只是眼前仍是模糊的,他試探地伸手去觸她。綺羅肩頭一縮,竟有些羞澀,可她隨即把他的手引到自己肩上,任他無力地環住自己,輕輕把頭埋在他耳邊,低聲道:「你不怨我,不趕我走了嗎?」

「傻丫頭。」他心頭泛起一陣酸楚,忍着腹中的劇痛,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意識漸漸淺淡終至模糊,只柔聲斷續道,「我……從未厭過你……」她「嗯」了一聲,心滿意足地伏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我真歡喜。」卻覺他的臉頰越來越冰冷,她終於覺得不妙,抬起頭來,急急道:「儉之,你再與我說幾句話吧。」可他閉着眼,面如白紙,卻哪裏還有聲息。她不敢置信地探手去摸他的脈搏,終於神情一滯,兩行清淚順着粉頰滾落在地上。

這一瞬時,天地崩裂也好,海枯石爛也罷,她都已茫然無覺。

石虎一直駐馬不前,不動聲色地瞧著那邊的動靜。此時見狀竟徐徐策馬過去,立在綺羅身旁,卻對她伸出了一隻手:「上馬來。」鄭櫻桃眉間一動,想起了那日午後在密室中所見的那幅畫,頓時心底波瀾迭起,但她知道陳太妃的事已犯了石虎忌諱,無論如何不能再說第二次。她只得忍氣跟了過去,笑着道:「適才沒看清,果真是綺羅妹妹。」

綺羅半跪在地上,靠着馬腹,輕輕把劉胤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又小心地將他的雙臂放在胸口,似想讓他躺的舒服些。她旁若無人地做着這些事,毫不理會石、鄭二人的話語。石虎以天王之貴,對她伸手,她竟不理不睬,這對於石虎而言是何等的羞辱,可石虎竟然不以為意,依舊保持着這個動作。郭殷等人心中打鼓,倒未見過天王對哪位女子如此,都說鄭妃得寵,但也絕不及此十分之一。鄭櫻桃心中又酸又妒,強笑道:「妹妹,南陽王已死,就讓他入土為安吧。」

綺羅拾起地上的金壺,搖了搖,裏面還有一點聲音,大抵是還有幾口沒喝完的。她抬頭直視着鄭櫻桃,聲音清泠如泉:「他就是喝了這個?」此刻她仰著面,墨玉似的長發披散在肩上,一張瓜子臉越發小的可憐,獨有一雙黑眸依舊晶光善良,如曜石一般清澈照人。石虎怔在了那裏,只覺她這倔強又可憐的神情熟到極致,不知為何他竟然心頭一緊,神情亦是恍惚了。鄭櫻桃含酸帶妒地瞥了他一眼,說道:「正是。」

綺羅再不多話,回身從馬腹上取出一個酒囊,輕輕拔開塞子,頓時一股馥郁的葡桃酒香瀰漫開來。她手腳極快,將那半囊酒盡數都倒入了金壺中。石虎順時明白了她的用意,飛身便要過去奪她手中金壺。可綺羅反應奇速,已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匕,靜靜的對準自己的脖子,眼波幽幽:「我死志已決,只求念在昔日相識的分上,讓我與他同飲同死,求你們成全。」

石虎眸色如墨,盯住綺羅,卻見她的匕首向前送了送,瑩潔如玉的脖頸上頓時一抹鮮紅刺眼,滲出血來。石虎嘴唇微動,眼睜睜瞧著那一滴血骨碌碌滾了下來,落在沙地里,很快便不見了。這一瞬,竟如此漫長,仿若時辰停止。鄭櫻桃倒未想到她竟如此剛烈,一時竟有些躊躇,側頭去瞧石虎,輕聲道:「天王……」石虎紋絲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目視着綺羅,見她面色決絕,無半分轉圜餘地,他終於轉過身去,無聲地嘆了口氣,慢慢牽着馬向回走了。

綺羅捧起金壺,咕嚕咕嚕將那半壺酒一飲而盡。九思丹奇寒之毒,用酒力化散發作更快,很快,她便覺得腹中痛如千刀萬剮。她痛苦地閉上眼,雙手兀自緊緊抓着劉胤的衣襟,此時她終於體會到適才他的痛苦。鄭櫻桃一直站在旁邊,見狀輕聲道:「這就是你要的?」綺羅面上浮起甜蜜,笑靨如花地抬頭道:「櫻桃,我至此時,才覺得心滿意足。」鄭櫻桃嘴角微動,走出幾步,又回頭望了她一眼,眼睜睜地瞧着她的身子越來越低,終於與劉胤並肩躺在冰冷的沙地上,片片雪花晶瑩,很快覆住了他們兩人,天地間只剩白茫一片。

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舊事,那年也是大雪紛飛時,她們還住在長安闊大的宮殿中,陪伴着阿霖。那日也是下了這樣大的雪,阿霖自己著了一身絳紅色的百羽大氅,又為綺羅挑了一條艷紅的綢裙,也是這樣鮮艷奪目的顏色,在雪地里看去真若紅梅一樣嬌俏可愛。彼時她心底艷羨不止,卻知道自己在阿霖心目中的分量不能和綺羅相比,也不敢像她們一般穿紅,只穿了素色的白祾裙子跟着她們去花園堆雪人。

阿霖還取笑她:「外面也是白茫茫的,她還偏要穿白,不如把她放在這裏做個雪人好了。」她又不敢辯,還得賠笑着自嘲:「奴婢就是個粗鄙的,也分不出什麼時節該配什麼顏色的裙衫,公主若能撥冗教奴婢幾句,奴婢定是終身受益的。」阿霖是個爽朗的人,說過就罷了,倒也不以為意。反倒是綺羅暗自留了心,到了夜裏送了淺碧、鵝黃的幾條衣裙到她房裏去,柔聲道:「你若怕在宮裏犯忌諱,也不必定要著紅,這幾條顏色嬌嫩,都是與你極襯的。」

那件事在她心中始終是有刺的,她將幾條衣裙細心收了起來,卻一次都未穿過,後來又怕綺羅問起,還尋了個由頭解釋:「姐姐送的衣裙是極美的,只是我有些怕冷,等天暖了再穿。」綺羅溫和一笑,卻也沒有再問過此事。後來不到開春,她們就離開了長安,那幾條衣裙至今仍然不知擱在何處,她始終是一次都未穿着過的。

故人終都入土,彼時的笑語歡顏歷歷在目,竟如昨日一般清晰。

這麼多年,她始終戰戰兢兢,一步一步往更高處爬著,她時刻記着自己當年的卑微。淺碧鵝黃、奼紅嬌綠,那幾件衣裙的顏色,始終烙在她心頭上,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好像在警醒着她,激勵着她,要向高處去,做人上人,才能縱情心意,想穿什麼便穿什麼。

她心念一動,額發上碗口大的牡丹花顫了顫,嬌艷鮮紅,彷彿要滴下血來。她回首側目遠遠遙望了一眼,只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心底突然空蕩了一瞬,好像哪裏敞開了一個豁口,冷冷的寒風灌進來,須臾間凍徹了肺腑。

等到大軍都退走,城外便空蕩起來。幸好雪勢甚大,一時半會兒倒也顯不出狼藉。西北的高坡上有一棵大槐樹,樹后立着一男一女,男子著黑袍,女子著鵝黃衣衫,兩人並肩而立,容貌俊秀,瞧上去倒是一對璧人。

此刻這女子看着身旁之人目中露出了仰慕之意,這男子身形頎立,一張俊面如冠玉,只是雙唇緊抿,面上不帶笑意,便瞧不出神情。他看起來不過是個少年人,可滿頭髮絲皆白,幾與雪花同色,彷彿已立了很久,此時見沙地上終於退的無人,方才緩緩引馬過去,卻立在了劉胤與綺羅兩人身邊,定定地注視着兩人的面頰。

也許是天氣太寒,兩人的身體雖然冰冷,面色卻也無太大變化,幾乎與活着時一樣,只是嘴唇略成青紫色,能瞧出幾分不妥。他仔細端詳了片刻,俯下身來,摸了摸兩人的脈搏,果然是脈息全無。他神情不變,又撿起一旁的金壺,輕輕打開壺蓋,嗅了嗅氣味,眉頭便皺了起來。那女子跟了過來,輕聲道:「宣哥哥,還能救嗎?」

那男子卻是石宣,他把金壺口對準手心,向外倒了倒,果然還能倒出兩滴酒來。他湊近嘗了嘗,眉頭皺得更甚。玉琪被嚇了一跳,忙去搶那金壺:「你瘋了,這裏面可是劇毒。」他倆早已站在山坡后,親眼所見石虎是如何用九思丹毒殺了二人,怎想到石宣竟然瘋了去嘗這酒。

誰知石宣卻皺眉道:「不礙事的,被沖淡了兩次,本來也只有一滴罷了。」玉琪卻不放心,拉過他的手來為他號脈,石宣且笑道:「你如今也成了女大夫了。」玉琪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慧理大師可是收了我這弟子的。」兩人雖是拌嘴,但手上都沒閑着,玉琪為他號過脈果然放了心,便也隨他一起去仔細端詳起躺在地上的兩人,她越看越奇,忍不住也去摸了摸綺羅的脈象,輕輕「咦」了一聲。

石宣轉頭對她道:「你也瞧出來了吧。」玉琪道:「他們兩人看上去是氣絕,但脈象似有似無,雖然極淡,卻還是隱約有的,這樣的事我從未見過。」石宣點頭道:「正是,這在脈案上喚作隱寐,是極罕有的一種脈象。他們兩人服下劇毒,竟然還能有一息尚存,不知是何緣故?」玉琪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是他們兩人知道九思丹的厲害,先行服過解藥。」石宣輕輕扒開劉胤的眼底,仔細瞧了瞧,又解開他的衣衫,仔細檢查了一番,說道:「你看看綺羅的腰間可有一條紅線?」玉琪背轉過去,亦是依樣解開綺羅的衣衫,頓時叫出聲來;「啊,果真有一道紅線。」

石宣點頭道:「這就是了,他們兩人都服過生草烏,毒性暫時被克制了,讓兩人假死隱寐。」玉琪喜道:「那就是還有救了。」石宣皺起眉頭:「有,但是甚難,先將他們兩人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兩人也無旁人相助,於是石宣背起劉胤,玉琪背着綺羅,一步步向土丘後走去。

土丘後有三間土屋,破敗簡陋,屋內塵土飛揚,裏面供著幾尊神像,隱約只能看清那神像東倒西歪,看起來是荒廢已久的一間破廟。石宣仰頭打量了一下,果斷道:「這附近也沒有避雪的地方了,就在此處吧。」玉琪對他一向言聽計從,便也隨着他收拾起來。她在佛龕下翻檢良久,喜道:「想不到還有這個。」卻原來佛龕里還有幾根未燃的紅燭,想來是之前的這廟裏供奉用的,石宣拿出火折點燃了紅燭,又向四周照了照,卻沒有言語。玉琪順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見那幾尊佛像非僧非道,卻是獸面叱吒,如怒目金剛一般凶煞,再加之缺肢斷臂,越發顯得猙獰。她大是疑惑不解:「怎麼會成這樣?」

石宣側頭想了想,說道:「許是從前供奉的修羅殿,劉曜不許人禮佛膜道,便都砸毀了。」羯人多是信佛的,石勒叔侄在洛陽多修佛寺,香火極甚,玉琪不屑地撇撇嘴,指着地上的劉胤道:「你爹砸毀的佛寺,倒叫你用上了。」石宣卻無暇與她閑聊,他挽起袖子,從背囊中取出金針,已在劉胤身上施起針來。

他下針手法極穩,下手如飛,饒是如此也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施針完畢,頭上已出了密密一層細汗。玉琪細觀他的動作,只見他又從包袱中取出一根小小的竹管,引在天靈穴上的那根金針末端,左手輕覆慢摁,不多時,那竹管中便引出了黑血來。而本無氣息的劉胤此刻忽然微微一動,眉頭輕皺,好似感覺到了痛處。玉琪喜道:「他這是要醒了?」石宣搖頭道:「還沒有,等會兒還需要把幾味藥引進去,若是順利,明日午時他便能醒。」他頓了頓,有些遲疑地看着綺羅,卻一時有些猶豫。

玉琪很快便明白了他的遲疑,施針引葯都要解開衣衫,綺羅是女子,全身赤裸確實不便。於是她說道:「我來為綺羅施針。」石宣望了望她,目中憂色不減:「你還從未給人施針過。」玉琪辯道:「再好的大夫也都有第一次治病的時候。」石宣雖不放心,卻也別無他法,只得在劉胤身上細細比劃了一遍施針的位置,反覆向玉琪叮囑了多遍,直到玉琪不耐煩道:「宣哥哥,放心吧,穴位我還是認得的。」

然而真到開始施針的時候,玉琪還是有些手抖,她心中默念著石宣教她的訣竅,可手下一哆嗦,卻扎出了血來。石宣眉頭一皺,擔憂道:「你若不成,還是……」玉琪不服氣:「宣哥哥,再讓我試一次,我便不信不成的。」石宣只得由着她。這下玉琪集中注意力,腦海中只剩穴位與力道的要訣,下手沉穩,大概只比石宣略久一點,也是成了的。

然而施針放血都不算是最困難的,真正艱難的是引葯一節,石宣從包覆中取出幾味葯,分給玉琪道:「這幾味葯里有白附子、班蝥、生川烏,都是有毒的藥材,你小心地將它們引在竹管里,以金針度入,切不可半點有錯,不然難以救回。」

玉琪細細觀摩石宣給劉胤渡葯的手法,心中暗自揣度,自覺有七八分把握。便把竹管用小火引熱,開始給綺羅引葯。她畢竟是新學入手,哪及石宣老練,稍一煩瑣便有些着急,額上細汗涔涔,她解開綺羅的衣衫,卻忽然瞧見她脖頸間系著的紅繩上綴著一把小小的弓,玲瓏小巧,別緻極了。這東西她卻不是第一次見到了,石宣身上似也是不離身地帶着一把的。她微微側過頭去,卻見石宣雖然背着身子,但雙肩微抖,看得出他的揪心。

這一瞬時,玉琪心頭一酸,竟有一瞬時的分神,手下一偏,那針卻深了半寸。她驚叫一聲,慌亂道:「糟糕。」石宣大急之下沖了過來,瞧見這金針扎得深了,頓時面若白紙,慌忙去拔針,卻哪裏還來得及。那劇毒的幾味葯都已引入脈下,頓時放血的針口黑血泊泊而出,竟是收不住了。石宣一把推開玉琪,已是心慌意亂到極致,他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便向綺羅的頸下吸去,試圖把那毒藥一口口吸出來。他一連吸了數十下,再吐出時,那傷口顏色漸漸轉了紅色,他終於鬆了口氣,拭了拭汗水,癱坐在地上。

可此時玉琪瞧着他的神情卻驚駭之至,指着他道:「宣哥哥,你……你……」想必是她看到了什麼驚人之至的情景。石宣腦中一片暈眩,努力想回答她的話,卻意識漸漸渙散,他終於意識模糊直到全無,頭一側躺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第二日午後,一輪新日覆映大地,積雪消融,天地間一片新色。

劉胤醒來時,只見身旁躺着的人正是綺羅,她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好似在一場夢中未醒。他起初有些驚愕,以手去試她面頰,出手溫熱,他這才放下心來,她果然只是在夢中。他環顧四周,卻有些愣住,在離他們倆數丈的門口,還卧著一個白髮男子,垂著頭看不清面容,他懷中似還抱着一人。劉胤緩緩走了過去,那白髮男子似是驚覺,抬頭兩人四目相對,劉胤瞬時認出了他,奇道:「是你?怎麼成了這樣?」石宣苦笑着搖搖頭:「中毒了。」劉胤心念一動,憶起昨日之事,問道:「你是為了救我們才至如此?」石宣卻不答話,只低頭看了看他懷裏的人,目中露出一絲溫柔的神情。

這情形實在太過於詭異,劉胤低頭細看他懷中之人,卻是個相貌俏麗的女子,只是雙目緊閉,嘴唇青紫,望過去竟似是個死人。石宣摟着她動也不動,好像怕驚醒了她一樣。劉胤試探地去摸了摸那女子的脈搏,人都涼透了,哪裏還有半點脈息在。「不用診了,她只要有一點脈息在,我都能救活她,可她實在太傻了,都不等我來救她。」石宣面色慘淡,好似一夜之間老了十餘歲一般。

劉胤驚駭到極點,卻聽石宣忽然弓起身子,湊到那女子耳邊說道:「玉琪,你傻不傻。我替綺羅吸毒,自然是有克制毒物的法子,我身上帶着那隻玉蟬是苗疆克毒的聖物,縱然是身中劇毒,也只是暫時昏迷,等過幾個時辰便無礙了……可你什麼都沒有,竟敢去吸我的毒血替我解毒,你說你傻不傻?」劉胤揣摩他話中的含義,再回頭看了一眼仍然昏睡未醒的綺羅,漸漸明白了幾分,只是仍然有一些未解。

卻聽石宣輕聲說道:「昨夜我和玉琪替你們解毒,玉琪是第一次施針,手下不穩,替綺羅引葯時出了點差錯,當時若不吸出綺羅體內的毒血就難救回,我情急之下便替綺羅吸出毒血……可玉琪卻不知道我身上有克制毒性的玉蟬,大概以為我會死了吧,便又替我吸出了毒血,你說,她可不是個傻子?」他說罷,縱聲大笑起來,可笑中並無半分歡容,反是滿面淚痕。

這女子縱然是傻到極致,亦是痴到極致。劉胤的目光瞥過那女子的屍身,心中多了幾分不忍。他嘴唇微動,想說的話還沒出口,忽見石宣站起身來,抱着那女子的屍體向外走去。劉胤追了過去,問道:「你要去哪裏?」

石宣神情茫然:「天下之大,哪裏都可去。她一直想去塞外看看,我便陪她去走一遭。」劉胤又驚又駭;「你就這樣抱着她去?」石宣目光一滯,好像剛剛發覺這是個問題,他望了望懷裏的女子,似是戀戀不捨地將她的屍身平穩地放在上,待做完這些動作后,便再不留戀,大步向前走去:「罷了,人生在世,都是一具皮囊,你如今丟了這皮囊,卻還留我在世上受苦,你說是你傻,還是我傻?」說罷,他的身影已轉過山丘,竟是不知去向何處了。

劉胤追了幾步,卻哪裏追得上他,又不放心綺羅獨自在廟中,只得轉身回來。他瞧了瞧地上玉琪的屍身,嘆了口氣,在地上挖了個土坑,將玉琪好好安葬了,又撿了塊木頭立在墳頭。他本想寫幾個字,可也不知道她姓名來歷,只得作罷,看路邊有幾枝梅花倒是灼灼紅艷,便撿來插在墳頭上。

饒是如此簡陋的安葬,他也忙活了一個下午。等他回到破廟中時,卻見綺羅已經醒來,依靠着那半塌的佛像,一雙漆黑的眼珠骨碌轉,見到自己便露出了極喜悅的神情。劉胤心下一軟,快步過去扶住她道:「你什麼時候醒來的?怎麼不喚我一聲。」綺羅低頭道:「剛醒一會兒,看你的長劍還在地上,就沒有出去……」說罷她的目光瞥過地上的劍,面上露出一絲羞意。劉胤一怔,隨即明白她的心思,自己素來劍不離身,若是長劍在此,人便不會走遠。她一方面是對自己信賴至此,另一方面卻也是怕出去了自己反而找不到他。在世上有一個人如此信任依賴,他心間陡然一熱,伸臂攬住她道:「別怕,以後我不會走遠。」

「真的?」她猛地抬起頭來,目中欣喜萬分。他凝神瞧她,卻見她粉腮如霞,星眸含情。兩人明明落魄到了極致,身上斑斑血跡混著灰土雪痕,整個人都如從泥堆里爬出來的,哪還有半點往昔的風儀?可明明到這樣的境地,卻反而更坦蕩見到彼此真心,兩人再無束縛,倒是罕有這樣適宜的時候。劉胤伸指在她面上剮了一下:「傻子。」她樂得咯咯笑了起來,快活的好似林間的鳥兒。兩人說笑了一陣,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是誰救了我們?」

劉胤眸光一黯,簡促地說了石宣救了他們倆的經過,卻隱去了玉琪身亡一節,又怕綺羅追問下落,又道:「他們還有要緊事要做,就先走了。」綺羅怔怔出了會兒神,卻沒有追問下去,說道:「小宣和玉琪他們知道了當年下毒的事,也許是急着回洛陽去報仇了。」話雖如此,可她卻還是有些沮喪:「他們都沒有等到跟我打個招呼再走。」劉胤放下心來,亦是笑道:「等他們大仇得報,到時候自會去找你的。」綺羅點了點頭:「是,玉琪說我還欠她一頓酒。」劉胤不願再提這事,岔開話題道:「你晚上想吃點什麼?」綺羅笑道:「這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哪能有什麼吃的?」劉胤向外望了望,看着外面低垂的鉛雲,眉頭鎖起:「我出去看看。」說罷提着長劍便大步走了出去。

綺羅獨自在破廟裏四處張望,卻被那幾尊東倒西歪的神像所吸引,不免走過去細細查看。卻見那神像上蒙塵日久,面上的金漆都斑駁不堪,但昔日刀削石刻的鋒利痕迹仍在,神像的金剛怒目,頗有幾分凶煞,她與那神像對視了幾眼,竟覺有幾分寒意,趕忙低下頭去,可是眼角餘光卻隱約瞥到神像下有殷紅一攤血漬。綺羅心中生奇,忙蹲身下去細細查看,卻見那血漬已然幹了,而神像的佛龕下還壓着一角白色的綢布,彷彿是從衣裙上撕下來的,她扯出那塊綢布,展開看時,卻頓時驚呆了。

到了天黑時劉胤方才回來,手裏提着兩隻兔子,還沒進門便大聲笑道:「今日運氣不錯,晚上你有口福了。」可等他邁入破廟卻有些驚奇,四下黑黢黢的,他心裏莫名地一慌,喊道:「綺羅?綺羅?」

少頃,殿角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他忙快步過去,卻見綺羅倚著那神像坐在地上,頭埋在膝中,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劉胤心下一松:「怎麼不點燈?」她卻不做聲。劉胤覺得有些奇怪,伸手去撫她的髮絲,卻覺她身子微微一顫。綺羅慢慢抬起頭來,面上也無異樣神色,只小聲道:「我有些餓了。」劉胤這才放了心,笑道:「真是孩子氣。」

破廟裏倒是原本就有爐灶的,還有一口生了銹的大鐵鍋,劉胤將兩隻野兔剝了皮洗盡,又拾了柴火堆在灶中引燃,將那野兔架在爐上烤了起來,不多時便是肉香四溢,殿內一片融融暖意。劉胤忙了半天,卻覺身邊又沒了動靜,他回過頭去,只見綺羅依舊坐在地上,只是抬眼望着火堆發怔。他縱是再遲鈍,也該察覺到她的神情不對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挨着綺羅坐下,探頭去看她神情:「到底是怎麼了?」綺羅眼眸一轉,黑的瞳仁里浮起一點煙氣,凝神望向了他:「你會不會騙我?」

劉胤怔了一下,攬住她的肩頭,笑道:「怎麼又胡思亂想起來。」誰知她卻推開了他,眼波幽幽:「我是認真的問你。儉之,你有沒有什麼事騙過我?」劉胤定了定神,只見綺羅的嘴唇已是扁了,卻是快哭了出來。他心頭一軟,攬緊了她,柔聲道:「我不想騙你,若是真有事瞞你,也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日後還是會告訴你的。」綺羅沉默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了一角衣襟,遞給了他。劉胤接過打開看時,卻亦是吃驚,只見那一角白色的素緞上竟是用血寫滿了字,他稍一分神便很快看了下去。

「宣哥哥,是我吸出了你傷口中的毒血。如果我死了,你切切不要傷心。那日在坡上,聽到綺羅說她真歡喜,那時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身旁,我也會覺得歡喜得緊。因為無論你如何厭我、煩我,你卻再也甩不開我,也無論如何忘不掉我了。師父說世上的愚人甚多,大多數都有痴心妄想,沉溺於苦海而不知自拔。可我心甘情願做這樣一個痴人,如果有來世,定要你來痴心於我,你說好不好……」

原來玉琪中毒后咬破指尖在衣裙上寫了一封絕筆給石宣,只是不知為何這塊緞子被壓在了佛龕下,而石宣醒來后悲慟之中竟沒有發現,卻被綺羅拾到。上面寫得內容與石宣所述差不多,玉琪傷心欲絕之時將心意拳拳記在了指間,只是後來大抵因為毒發了,她的字跡也散漫不清,瞧得不甚分明。綺羅瞧他神情,便知他早已知曉:「你是見到他二人了的?」劉胤點了點頭,老實道:「我醒來時,石宣還在這破廟裏,他懷裏的玉琪卻是已經氣絕了。」

「那小宣去了哪裏?」

「他傷心過度,神情也有些癲狂,但神志該是清醒的,我瞧他的去向,是向西去的。」他頓了頓,又道,「我把玉琪姑娘埋在了土丘下,你要是想去看看,我這就帶你過去。」

綺羅木然地隨着他去了玉琪的墳前,斯人芳魂已逝,哪還能尋蹤影。天地間悲風怒號,草木蕭瑟,卻見一枝紅梅斜插在雪中,灼灼烈烈,風中更加崢嶸之姿。

綺羅怔怔地瞧著那枝紅梅,想到從此陰陽兩隔,忍不住悲愴悠悠,墜下淚來。劉胤見狀心下有些愧然,便說道:「是我的不是,我只顧怕你傷心過甚,卻沒有替你與她的情誼着想。」綺羅回頭望着他,只見他眼中滿是真摯,心下的惱意便也褪去了幾分,俏臉一板,對他道:「你既說是真心對我,便該事事坦白明了,小事尚且如此,生離死別更是何其大事,怎能都由你擅做主張,說要怎樣便是怎樣?」劉胤也不駁她,點頭道:「是是,以後都依你。」劉胤自十六歲起便領兵打仗,向來說一不二,幾時有這樣低聲下氣之時,只見他柔語溫言,輕聲勸慰綺羅,而綺羅的滿懷怨憤終於漸漸消散,兩人倚在一處,閑言細語,別有一番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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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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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憐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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