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破陣子

36.破陣子

未央宮以西,以偌大的太液池為界,有一條長長的翠堤,隔開了一片連綿的水域。這片湖泊本是太液池上游的水渠,日經積攢,漸成一大片水澤,與太液池交相輝映,宛若兩塊玉璧一般,一大一小煞是明澄好看。在這片水域以西,對岸的竹林繁茂處還有一排破舊而廢棄的宮苑。前朝永始年間,漢成帝為寵妃在此修建了逍游宮、飛行殿,又在湖上修了一座華麗無比的合舟宮。如今前朝繁華早隨煙塵去,到漢末時,這片湖水日漸乾涸,通行多有不便,於是對岸的幾座繁華的殿閣也逐漸廢棄了下來。

時光輾轉,已逾數百載歲月,不知何時起水田漸多,雨水充足,太液以西的這一片俾蓄上游水源,逐漸開合。羊皇后剛入未央宮時,曾命宮人在湖中築了閣樓五楹,恰能通舟,又喚之為影湖。只可惜羊皇後年壽不祚,那湖上閣樓還未建好,她便已病薨,再後來遷都上邽,這影湖旁的浩大工程便徹底停滯了下來,成了一片廢棄的宮室。宋氏如今就居住在這邊偏僻的宮閣內,雖然清凈,時日久了,便也習慣了。

宋氏所居的西暖閣挨着太液池邊,本是一處清凈又荒涼的所在,一到冬日,宮內也沒有裝地龍,越發潮濕寒冷。宮人們早早地便閉了殿閣,只在宮裏生著炭盆,也難減室內的潮濕氤氳。拍門聲震耳欲聾,宋氏貼身的侍女堇珠起身開門,只見外面卻是元祁的親信馮奐親自帶人搜宮。堇珠強耐住鎮定,說道:「馮將軍簧夜而入意欲何為?」

馮奐怎會把她放在眼裏,他一瞪三角眼,一把推開了堇珠,粗聲道:「給我搜。」眾侍衛頓時衝進殿去,將櫃簍翻得一團混亂,外面三間殿閣不過一會兒就搜過了,只剩最內一間卧室大門緊閉,而堇珠就站在那扇緊閉的門前,面色已是煞白。

「你讓開。」馮奐沒好氣地道。

「宋娘娘和小公主已經安歇了,」堇珠雖然心裏害怕到極致,卻不肯示弱,「怎能讓這些粗鄙的外男入她的寢宮。」

「她算得上哪門子娘娘?不過是貴人面前一條狗而已,」馮奐輕嗤一聲,不屑道,「去把門打開。」

堇珠雙手死死把住門框,卻是半步不移。

馮奐面色陡厲,手便向腰間佩刀摸去,便在此時,那房門忽然從內開了,裏面竟然姍姍的轉出個人來,那人秀目一挑,面似嚴霜:「馮將軍這是定要闖我的寢宮了?」馮奐臉上一僵,他倒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宋良人,過去只知是卜後身邊的侍女出身,想不到竟這樣年輕,又頗有幾分姿色的。

此刻宋良人妝容已洗盡,只披着薄薄一件輕紗,香肩微露,分明是才睡起的。馮奐眸中色光一轉,不由得在她身上不住打量起來。堇珠惱道:「將軍休要無禮,這位可是宋娘娘。」

「她算哪門子的娘娘,」馮央一把推開了她,手卻不安分的撫上了宋良人的香肩。宋良人面上的惱色一閃而過,可馮央色心既起,怎會放過她,一手早已箍緊了她的纖腰,笑道:「聽說你還沒服侍過先帝?那怎麼養育小公主?本將軍便教你知知人事,如何?」

宋良人本是惱恨異常,可忽地聽到內屋裏輕有動靜,她念頭一轉,心中已閃過無數念頭,面上轉了一副欲拒還迎的神情,伸出藕臂攔住了馮央的脖子,媚笑道:「這麼多人,妾可覺得羞人。」

馮央笑道:「美人說的是啊。」說罷一揮手,對身後人道,「你們都去別處搜羅。」他身後副將為難道,「將軍,這可是中郎將的口諭。」馮央是色中餓鬼,哪裏聽得進去,不耐煩道,「就按本將軍說的辦。」其他人不敢多言,只得散去了。馮央一把抱起宋氏,把她放在桌上,笑道,「美人,這下可讓我如意了吧。」

約略過了半個時辰,馮央順遂心意,穿上衣衫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此處。堇珠又羞又怕,此時方敢過來扶起宋氏,小聲道:「娘娘,奴婢侍候您更衣吧。」宋氏面上口脂橫亂,一張俏臉上殘粉暈散開來,便顯出幾分頹老,她無精神的擺擺手,低聲道:「去請南陽王出來。」堇珠含淚應了,不多時。從后屋裏劉胤出來,他一直心神不寧,直到此時見到外間情景,才明白髮生了什麼。看着滿地衣衫狼藉,劉胤勃然大怒道:「是誰?」

宋氏坐在地上,臻首深深地埋在兩膝間,低聲道:「那些人不會再來搜了,王爺速速離去吧。」

劉胤怒氣難挨:「可是元祁那狗賊?」堇珠以手掩口,雙目通紅,珠淚漣漣。宋氏輕聲道:「這是奴婢心甘情願的。王爺休要節外生枝,還是速速離去要緊。」

劉胤驚怒喚道:「宋良人!」

堇珠小聲悲戚著勸道:「王爺,娘娘一片苦心都是為了您。這委屈她都受了,您若再不走,就真對不住我們娘娘了。」

劉胤低頭望了望宋氏,卻見她神情慘淡,好似魂不守舍。他想了想,一跺足,便往外走。

走到門外,忽聽宋氏極低的聲音道:「王爺,您能叫一聲我的名字嗎?」

「唔?」劉胤轉過頭來,只見她低着頭,看不清她面上神色。

過了良久,宋氏低低道:「我叫蕪香。」

「蕪香。」劉胤喚了一聲,只覺這名字頗有幾分熟悉,只是記不起哪裏聽過。

宋氏的聲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喃喃地道:「您終於叫了我的名字。」

等到馮央匆匆趕到調兵的朱閣時,只見元祁滿臉的不耐煩之色,一望到他便厲聲斥責道:「人搜到沒有。」馮央面上一僵,賠笑道:「末將都搜過了,沒有找到南陽王。」嚴禹瞧了一眼馮央的褲腰帶,嗤笑道:「馮統領是去哪搜宮了?」元祁上下打量,只見馮央腰帶未系,面上還有口脂污跡,心中氣恨,知道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可長安宮室連綿數十里,殿閣屋舍足有千餘間,又豈是一時半刻能夠搜完的,眼見着天際漸漸翻了魚肚白,他便顯然焦慮不安起來。

嚴禹離得甚近,低聲道:「您與天王約好的時辰可快要到了。」元祁面色越發難看,他與石虎約定好天亮之前便要送人過去,現下天色已漸明,卻找不到劉胤,如何向石虎交代?他目中閃過一聲狠厲之色,惡狠狠地望了一眼未央宮的方向。

夜幕低垂,城外石虎的中軍帳內燈火亦是通明。石虎端坐在正中寶榻上,身後眾將森嚴而列,人人面露凜然之色。卻聽城頭上鼓聲敲了兩通,石虎神色一變,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地望向了軍帳外。片刻之間,便有幾個斥候疾奔過來,高聲道:「天王,裏面有人出來了。」

「與我備馬。」石虎神情一凜,頓時站起身來。郭殷低聲道:天王,小心有詐,不如末將先去看個究竟。」石虎大笑道:「那元祁小兒,只有鼠膽罷了,敢鬧出什麼花樣。」說罷大步邁出帳去,翻身上馬,已是一馬當先地沖了出去。

到了城下,燈火卻稀。遠山好似籠罩在一片低垂的鉛雲中,四下里黑靄沉沉,看不分明。石虎目力極好,遠遠便瞧見那城門洞開,出來了一行人來。正中打馬之人,一身道袍未除,正是元祁。他倒未想到石虎竟就等在地,頓時下馬叩拜,口中連連道:「天王萬安。」

石虎卻只一點頭,目光便轉到他身後,卻是愣住,只見諸校尉簇擁著一匹棗紅馬,那馬上竟是坐着一個女子,鳳袍在身,懷裏抱着一個孩子,雖然低着頭,小聲的啜泣著,卻依稀半面能見容色俱佳。元祁順着他的目光瞧過去,賠笑道:「天王,這是我們太妃娘娘和小皇上了。」

「嗯,」石虎嗯了一聲,目光卻未從陳太妃身上挪開,「怎麼劉胤沒來?」

元祁面露難色,小聲講了尋不到劉胤的經過,他見石虎面色平淡,心中越發驚恐,說道:「天王勿惱,貧道已命人封閉宮門,闔宮搜索,想來他插翅也飛不到天上去。因怕天王等得心焦,特送了太妃娘娘和小皇帝特來為質。」

他話音剛落,陳太妃便猛地抬起頭來,啐他道:「你這狗道,本宮待你不薄。你竟然將本宮和陛下送來敵營!」元祁以手拭面,卻不瞧她,只望着石虎的方向道:「貧道久為天王部屬,一片忠心只向天王。」

「你做得很好,」石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轉到陳太妃身上:「太妃也不須著惱,元祁乃我大趙國師佛圖澄的弟子,自是一片忠心向我大趙。明日城下相見,若是劉胤乖乖出城投降,朕就放你和你兒子回去。」元祁亦道:「娘娘,天王是言出必踐之人。只要南陽王投降,定會放娘娘和陛下回去。請娘娘體諒貧道的苦心。」

陳太妃淚流滿面,手指著元祁直打戰,她本想呵斥他幾句,可一想到自己和兒子已經落到敵人手裏,無論如何也硬氣不起來了,一顆心懊悔萬分,只恨不聽劉胤的守城之言,竟然信了元祁的鬼話。

元祁望了望石虎,巴結道:「天王,貧道這就回城去,繼續搜尋劉胤,就算拆了宮城也要把他翻出來。」誰知石虎卻道,「你不用回去了,就隨着太妃留下來,朕自有安排。」元祁眨了眨眼看向石虎,好似沒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可石虎哪裏會把他放在眼裏,早已拂袖去了。

望着石虎的背影,陳太妃骨頭倒硬,見狀冷笑道:「你們這些妖道妖僧,和尚不是和尚,道士不是道士,你以為他真把你當忠臣?他也信不過你。」元祁大是光火,他冷哼一聲,轉過頭去,目色陰沉地盯着了路邊的叢生的荊棘。

北地蕭瑟,到得冬日時,葉落枝枯,更無什麼風景可看。除卻丘陵起伏,遠山蒙煙,眼前景緻的變化也平淡得緊,綺羅幾日未眠,本已疲憊至極,在馬上縱是平治急驅,也忍不住雙目微闔,竟是在馬上打起盹來。好在梁守信的寶駒果真是神力無比,千里平治如履平地一般,一日一夜后,綺羅昏昏沉沉地抬起頭來,卻見長安巍峨又灰沉的城牆已真在眼前了。她頓時精神一振,從馬鞍下摸出一個酒囊——常年沙場征戰之人多會在馬上備酒驅寒,這酒囊也是梁守信的。

她拔開壺塞飲了幾口,酒倒真是好酒,卻不是長安的高粱酒,而是西域釀的葡萄酒,這酒甘甜解渴,一路上奔波辛苦,她已然喝了快有半囊了。等她解了渴,便摘去了緯帽,便向城頭探頭探腦的兵士們揚了揚手中的令牌。

誰知城上的人看了令牌,卻未開門,反而交頭接耳的嘀咕了幾句,瞧向她的目光頗不友善。綺羅有些心慌,大聲道:「這是元天師的令牌,你們不認得嗎?還不速速開門!」那守城的人越發神情嚴肅,竟然有數人衝下城來,將她團團圍住,厲聲道:「你是何人?」綺羅瞧見這些人都甚面生,不免有些心慌,策馬後退幾步,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說話間,她眼角餘光已瞥向了外圍,卻是想奪路而逃。那領首之人是陳垣,他本就不認識綺羅,此時當下生疑,厲聲道:「將她抓起來。」

話音剛落,卻聽身後有人道:「住手,那不是梁大哥的寶駒嗎?」綺羅聞聲大喜,沖着那人大聲喚道:「韓大哥,是我回來了。」韓鈞遙遙地策馬過來,見是綺羅,倒有幾分意外:「你竟又趕回來了?」綺羅顧不得解釋,急道:「劉胤在哪裏?」

韓鈞道:「王爺昨日就到了,眼下正在宮中。」「他在宮裏?」綺羅似有不信:「元祁沒有為難他?」陳垣在旁嘴唇微動,卻沒有接話。韓鈞面色不變,只道:「正是。」綺羅心頭一寬,躍下馬來,拍了拍雙膝,卻覺兩股發酸,但她猶自笑道:「他沒事就好,可擔心壞我了,一天都沒敢下馬。」

陳垣目色微變,打量着她遲疑道:「這就是綺羅姑娘?你從上邽趕回來,一千多里路,只一天便到了?」綺羅毫不在意,拍了拍飛影的頭,誇讚道:「梁大哥的飛影果真是寶駒,十分得力。」陳垣雙唇一動,肅然而生敬意:「姑娘一片赤心,真真讓人感動。」韓鈞似有愧色,左右環顧,卻不敢與綺羅目光相接。綺羅陡然生疑,停住了腳步:「南陽王到底在哪?」陳垣望了韓鈞一眼,忽然雙膝跪下道:「末將不敢欺瞞姑娘,王爺此刻已不再城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綺羅手中馬鞭掉在地上,一瞬間,她的心好似被抽空了。

韓鈞長嘆一聲,扭頭不語。陳垣虎目含淚,叩泣道:「昨夜元祁那奸道,竟然綁縛了太妃與陛下去石虎營中投降,王爺在宮中躲藏,好不容易才與我等聯繫上。今日我等剛剛換了長安城防,便見石賊將我大漢的天子和太妃娘娘退到陣前叫罵,言辭叫罵,要挾王爺出城換人。」

綺羅有些發暈,險些一跤栽倒:「他真就去換人了?」韓鈞點了點頭,神情慘淡,告知以實言:「如今城內都老弱之輩,那奸道竟將城中精銳盡數帶出。城中已無人可守城,危在旦夕。而興義王、晉王的援軍都還在路上,王爺定策,他出城去降,拖延石逆。我等苦求,卻惹王爺發怒,把我等都支到城北,接應興義王、晉王的援軍。」

陳垣見綺羅面色慘白,心中越發不忍,指了指城南的方向,輕聲道:「姑娘此刻趕去,興許還能見到王爺。我等在王爺面前都立下軍狀,不可離開城門半步。」綺羅哪裏還等他說完,早已躍上馬背,向城南飛奔而去。

長安城外,一片沙石地。

石虎一夜未睡,竟仍是神采奕奕。此刻他手中握著長戟,正仰頭打量著這座數百年的巍峨城牆,秦時阿房宮,漢時未央殿,都深鎖在高聳入雲的厚重青石城牆中,他好像一閉眼就能想像到長安的宮掖,彷彿鋪着萬道霞光——雖然那還是在他是個少年的時候,曾經跟隨叔父石勒遙遙的入宮拜謁過一次從前的天子。

一別十五載,他終於又回到了長安。這是他離長安最近的一次了,亦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來到這裏。此刻他唇邊帶着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意,深沉如鷹的目光隨意的從大帳前的陳太妃母子身上瞥過,心底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

而昔日長安城的主人——陳太妃正懷抱着自己年僅一歲有餘的兒子,心底的極度恐懼制使她淚流滿面,華麗又輕薄的衣衫上並不能禦寒,折騰到現在更是沾滿塵土,再無半點往日華彩,而她整個人雖然強撐著站立,卻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太妃務驚,」石虎漫不經心地道,「只要你們皇叔肯出城換人,朕就放你和你的皇兒回去。」陳太妃嘴唇哆嗦,「天……天王饒命……若是劉……胤不肯……又……又要如何?」

石虎冷冷一哼,卻不說話,只將手中的長戟輕輕往前一投,便立在沙地上已沒入半尺。陳太妃見狀嚇得發抖,偏偏一旁的元祁還要討好石虎:「天王聖明,若是劉胤出降,也大可不必將太妃母子送回去。」陳太妃本已肝膽俱裂,聽到這話更是心急如焚,罵道:「元祁,你這狗賊,竟這般忘恩負義。」

元祁怎會理她,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討好石虎,一門心思要換一個長安郡王來做,對於陳太妃的謾罵之詞更是權當充耳不聞的,還說道:「天王莫瞧太妃糊塗的緊,其實還是薄有幾分姿色的,過去長安城中說貂蟬傾國貌,不如陳家並蒂花。說的便是陳家的兩位閨秀有傾國傾城之貌。」陳太妃的容貌不俗,石虎不由刻意多看了幾眼。此刻他還未說話,卻見那中軍帳后忽然轉出一個人一騎,那馬上的卻是個身材高挑的艷麗女子,狐裘風帽下露出巴掌大的一張俏臉,此刻面上卻帶着三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嗔道:「誰有傾國傾城之貌,臣妾也想見識見識?」

石虎聞聲回頭,大笑道:「愛妃來了。」那女子一丟馬鞭,利落地躍下馬來,笑着倚入他懷中:「臣妾聽聞天王即將攻克長安,也盼著能與天王秉轡入城一游。」石虎心中極適,再不理陳太妃等人,只笑攔着她的肩道:「那就如愛妃所願。」那女子似笑非笑的回頭瞥了元祁一眼,好像能看穿他心底最隱蔽的妄想。元祁慌忙垂下頭去,肅肅然若驚弓之鳥,心中暗想,聽聞石虎有個愛妃鄭氏,寵冠六宮,想不到竟然是她。

城頭上依舊靜默如初,鄭櫻桃在石虎耳邊輕言了幾句,石虎揮揮手,厲色道:「將她們推到陣前。」

兵士推攘著陳太妃母子到箭陣前,千萬支利箭正對着她們母子兩人,箭頭冰冷錚亮。陳太妃早已嚇得肝膽俱裂,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此時陣前將士俱都讓開,偌大的山地正中最醒目的便是陳太妃母子。城頭上的人早已瞭望到城下的狀況,仍是沒有動靜。石虎冷笑一聲,指了指傳令官。

須臾間,陣旁鼓點如雷聲一般,急促打在每一個人心間。石虎道:「三通鼓后,若劉胤還不出城換人,便射殺陳氏母子。」

鼓聲驟停,傳令官高聲向城頭上通傳了石虎的諭令,城頭上果然有了騷動。石虎笑着瞥了瞥鄭櫻桃,讚譽道:「還是愛妃聰慧。」鄭櫻桃以袖掩面,嬌嗔道:「臣妾哪懂什麼軍國大事,只是猜想那劉胤是個沽名釣譽之人,斷斷不會坐視陳太妃母子被射殺在長安城下。」石虎含笑道:「若是劉胤還是怕死,不肯出來,愛妃以為如何?」

「陛下一言九鼎,豈可食言?」鄭櫻桃媚眼如絲,只是瞥到陳太妃的餘光卻是冰冷的,「到時候天王立威天下,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唔。」石虎不置可否,手卻不經意地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愛妃英武果斷,倒不輸於男子。」鄭櫻桃心裏一跳,頗有幾分不安地轉目看了看身旁的人,卻見他面色平靜,好像當真只是一句戲言。

鼓聲敲了一通,聲聲如敲在心上。元祁偷偷抬眼去望陳太妃,卻見陳太妃抱着皇帝,僵若木雞一樣,就是這樣狼狽的樣子,瞧起來倒仍是很美的。元祁心裏不免有些惋惜,差一點便可以將陳太妃進獻給石虎了,他瞧著石虎的神色,分明對陳太妃的姿色也是屬意的。只是時機不巧,怎麼鄭妃這個節骨眼來了?想到這裏,他的目光不自覺的瞥向了偎依在石虎懷裏的鄭妃,心裏更如打鼓一般,暗自想到:「當年的事,她還記得否?」

第二通鼓聲響起時,陳太妃終於嚇得暈厥過去,整個人伏在沙地上,竟如死蟲一般。而年僅一歲的皇帝死死地抓住母親的衣襟,哇哇大哭起來。郭殷雖然是久經沙場心如鐵石之人,聽聞這撕心裂肺的啼哭聲也忍不住動容,邁步便想過去抱開皇帝,卻被石虎揮手制止。他隨即明白過來,這孩童的哭聲倒比鼓聲更尖利刺耳,在空曠的沙地上傳開來,勝過十萬精兵。

就在眾人都悄然嘆氣之時,第三通鼓聲很快如急雨般又響起了。鼓聲冰冷無情,不帶半點溫度,只是人人聽來,都覺得比前兩通更急促了些。鄭櫻桃的目光不自覺的瞥到了陣前的陳太妃身上,心中暗暗思索前事,暗道果真是有幾分像的,適才一瞥倒差點晃了眼。自從在宮中翻出那幅畫像,她當機立斷便趕來長安,果真是沒錯的。只是她心底始終惴惴,回憶適才自己的言行,暗想究竟他有沒有對自己起疑。正胡思亂想間,卻感覺到石虎的胳膊一動,好似有所震動。她忙抬頭望去,這一眼卻讓她震驚至極。

那封閉已久的長安城門竟然緩緩而開,沉重的石板移動的聲音粗嘎尖利,一時間,竟連鼓聲也掩住了。

長安城東西寬十六里,一百零八坊分佈其中,正中一條朱雀御道貫穿南北,足足二十里長。平日裏這條道路也未覺得有多遙遠,可此刻綺羅在御道上策馬狂奔,竟覺得眼前的青石路綿延不到頭,而那巍峨高聳的太極門仍遲遲不見。穿過內郭城的明德門,終於能看到太極門的影子了,而她遠遠望見,那城門正緩緩合上,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從那門中策馬躍出——背影筆直,如一枝青松。那一瞬時,她的心都要躍出腔外,一句高呼已從喉間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劉胤,等我。」

只一人一騎,從城門中緩緩而出。可萬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石虎心中最是急切,而鄭櫻桃更是早已看得清爽,那馬上之人竟真是南陽王劉胤。

劉胤策馬而來,卻不望石虎一眼,而是先至陣前的陳太妃母子身邊。皇帝平躺在地,哭的已是聲嘶力竭。劉胤跳下馬來,先將皇帝抱起,摟在懷裏撫了撫他的額發,輕聲道,「陛下不怕。」皇帝睜大了葡桃一樣的眼睛,呀呀含混道:「皇……皇叔……」劉胤鼻尖一酸,將他緊緊摟住,不舍放開。

陳太妃此刻幽幽轉醒,幾乎不敢相信雙眼,她拼儘力氣,爬到劉胤膝下,低聲道「「皇……皇叔……都是我的錯……」劉胤偏過頭去,卻不望她一眼。陳太妃心中又悔又怕,見到劉胤如見到救命稻草一般,怎肯輕易鬆手,雙手更是死死抓住他的袍衫。劉胤懷中的皇帝瞧見母親,又是大哭起來。劉胤心頭一軟,將孩子遞還給了陳太妃。

石虎瞧得清爽,便坐在馬上,以馬鞭遙遙指著劉胤道,神色是極倨傲的:「你便是劉儉之?」

劉胤不疾不徐地迴轉頭,神色卻十分鎮定,見眾人過來,便問道:「你便是石季龍?」

兩人沙場交遇數次,卻從未這般臨近過,此刻石虎方看清劉胤的面容,卻見他身形並不如何高大,只著一件青袍,以白玉冠發束,越發顯得佼佼倬然。石虎心底不禁暗道果然是個英雄人物,倒起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劉胤的目光從他身上略過,掃過跟在他身後的眾人,除了看到鄭櫻桃時微有詫異外,其他石虎身邊的大將多有面熟。這些人雖是石虎部舊,卻大多都在沙場上與劉胤交過手。在他積威之下,此時見他望來,都不由得低下頭去,卻短了幾分氣勢。

石虎心中不悅,吩咐道「綁起來。」幾個將領稍有猶疑,郭殷等人自持身份,誰都不願意動手。石虎斜睨着他,倒是瞧他動靜。卻見元祁拿着繩索湊近來,狐假虎威道:「天王好生仁慈有德,王爺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劉胤雙目如電,直視着他,面如嚴霜,厲聲道:「石賊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竟然做此叛國之事?」他當着石虎之面直斥石賊,石軍頓時起了喧囂。而元祁亦是慌了神,便欲用繩索去綁他,強作聲勢道:「你休要囂張,天王自會取你狗命。」

劉胤雙手一格,輕鬆將他推了個踉蹌,不屑道:「你目無君父,是為不忠;背國投敵,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徒,休在我面前做跳樑小丑。」

「住口!」元祁見人人面露不屑之色,頓時有些慌神,退了幾步道:「捉拿你,乃是天王的旨意。」劉胤冷笑道:「你姓甚名甚,是誰家臣子?認得又是誰家主上?誰人喜歡斥用你這樣的反覆無常之犬類,大莫類甚!」這便是連石虎一起罵了。元祁駁斥不得,又擔心石虎遷怒自己,越發嚇得不輕。

「南陽王果真一張利口,倒比你父皇多幾分膽色,」石虎忽然開言,直視他道,「如今君為魚肉,在刀俎之上,還逞口舌之快,豈不愚極!」

劉胤正色道:「天下自有信義所在,所謂悠悠之口,何人能防?我今雖為魚肉,但庖廚之惡,卻是世人共遠的。」

石虎不怒反笑,連聲道:「好,好,果然是劉儉之,果真不負天下之名。朕與你齊名半世,本是覺得不屑。今日倒覺你擔當得起。」石虎是何等倨傲之人,能說出這等話來,便是十足看得起劉胤了。劉胤正色道:「借昔日魏武一言,天下英雄,唯吾與使君爾。」石虎心中極快,含笑對左右丞相道;「劉儉之此言,可以入起居注。」眾臣皆是拜服在地,口稱:「天王天威浩蕩。」

「使君既是當世佼佼之人,自不是背信棄義之輩,」劉胤話題一轉,忽然指著陳太妃母子,大聲道,「君在城下之言,還作數否。」

石虎當即愣住,倒未想到竟被他繞了進去。可他剛剛認同了天下英雄的話,此時讓他當眾反悔,卻是萬萬不能的。郭殷等人憂心之極,暗暗拉住他的衣袖,小聲道:「天王,千古之功,只在此時。」長安是他做夢都要打下來的地方,肥肉都在口邊了,難道真要放陳太妃母子回去,自己白白垂手而歸?他無論如何是不能甘心的,可劉胤還在激他,冷聲道,「石天王好大的名頭,某雖不才,但萬軍之前,雖然難敵,也敢拼一時血勇換回我大漢天子。可天王竟不敢兌現此諾?」

若此言傳出去,石虎如何能與劉胤並稱英雄?石虎此刻深悔不該一時之賭,現在白白給自己設下了困局。陳太妃母子是放是留,都是給自己下了絕大一個難題。他面色一僵,一時倒不能言語。鄭櫻桃是何等聰慧之人,當下便覺得這是個彌補的機會,於是附在石虎耳邊道:「長安之患,只在劉胤一人。今日既能擒他,日後何愁長安不破?天王萬金之體,不必涉險,只憑天王天下赫赫的聲名,必成古今之完人。」

其他話也倒罷了,獨有「古今完人」四字堪堪說到了石虎的心坎上。他虎目略過眾人,右手緩緩覆上櫻桃的手背,輕嘆道:「還是愛妃知朕。」說罷,當下再不遲疑,用馬鞭指向陳太妃母子道:「送她二人回去。」郭殷等人如何甘心,可誰也不敢忤逆石虎的諭旨,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陳太妃抱着孩子爬了起來,幾乎是飛奔一般向長安城門的方向跑去。

無數目光聚集在她的背上,可她連頭也未回,此刻她滿心都是驚喜與惶恐,唯恐跑慢一步那邊的人就後悔了,更別說想起要與劉胤告別一二,反倒是她懷裏的孩子伏在她肩頭,沖劉胤喚道:「皇……皇叔……」聲音嫩稚,卻是拳拳。陳太妃腳步一滯,似有幾分愧意,可她終究沒有回過頭來,一直跑到宮城門下這才喘上一口氣,沖着城上大喊道:「快開城門。」

城上守將如今都換了銀胄鐵騎的人馬,此刻大敵在外,誰敢做主開城門,那守城將士遲疑半晌,低聲對兵士道:「快去通傳韓、陳二位將軍。」陳太妃怎麼等得及,大聲呵斥道:「你們也不睜眼看看哀家是誰,哀家懷中抱着的是誰。」那守城將士目送劉胤出城換人,本就有氣,此刻呵斥她道:「末將是粗人,不識貴人玉面,只知廝殺戰場九死一生的是南陽王殿下。」陳太妃幾欲氣結,卻只能眼睜睜在城下等著,心中焦躁萬分。

自始至終,劉胤始終半轉身子,目送著陳太妃母子的方向。石虎眯著雙眼瞧了瞧劉胤,忽然道:「嘿,這就是你拼了性命保全的孤兒寡母,朕若是你,便不會如此。」劉胤面也未轉,只緩聲道:「是你會如何?」

「自然是北面稱帝,取而代之。」石虎昂然道,「天下大位,本該有德者居之,你何其迂腐。」劉胤卻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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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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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破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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