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不少學戲的很羨慕白卯生:人家孩子啟蒙跟著錄音機電視機和半吊子票友家人,她嗓子還沒完全開就跟着差點二度梅的王梨學。差點二度梅那也是開了一朵,所以作為市越劇團頭號台柱子兼副團長、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王梨出演的戲在省城都叫座,在上海杭州也喊得響。

雖說當下人人向錢、戲劇人才凋零,如果去柏州戲校和團里仔細挑的話,王梨一個當紅坤生還是能挑到好苗子做學生。但她卻出乎意料地領進了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白卯生,利用下午下班后的時間在團里教授她。

小姑娘長得好看,眼睛水靈靈的特別有戲。然而人慫慫的,一開始蹲在排練室角落不說話。王梨端起茶杯慢慢啜,隨後說,「你不樂意學?那就罷了,回家讀書吧。」

白卯生站起來,手腳不知道往哪裏隔時忽然拽住了身側的窗帘,唱了一段《西廂記》裏的「今宵成全恩義配」,一開嗓卻也奇怪,她竟然越唱越大聲,清亮悠揚,咬字兒還有絲絲甜糯味道,唱到「痴相思終熬得苦盡甘來」時節奏還下意識地壓了壓。王梨盯着白卯生直到唱完,眼裏瞧不出情緒深淺。最後看着已經被拽下了一半、開始曳地的窗帘,「還會唱什麼?」

「還有《紫玉釵》、《梁祝》、《盤妻索妻》……,」白卯生低頭撓著臉伸手數段子,她經常聽媽媽趙蘭唱各種段子,耳朵都起了繭,不知不覺張口就能來。其中《西廂記》是聽得最多的。

「我是唱生的,你也樂意學?」

「樂意。」聽這氣勢,王梨察覺了幾分迫切。

王梨走到孩子面前,端詳了片刻,「的確是個唱生的材料。」

白卯生就從一字馬劈叉開始打武戲的底子,慢慢地學枱布身段手勢眼神,同時跟着王梨修習氣息運用和聲音開合。有內行路過就留步看一會兒,半晌才道,「老王啊,你這教的比戲校里還嚴格。」

「基本功不紮實台型早晚就飄。」王梨淡淡道。

「哪家孩子?」熟人問。

「阿蘭的女兒。」王梨這時才會笑,較常人深下去的眼窩都溫柔起來。

「那怪不得,你們師姐妹一門的。」

可孩子只要一出錯,她就抬起手中那根長半米的扁戒尺敲一下胳膊。力道不算得輕,一下彈起后,白卯生的胳膊上就留下一道紅印。

這孩子不經打,每次挨了抽就哭哭啼啼,再一邊抽鼻子一邊繼續練完。王梨心裏喜歡她這點,如果不是十分地愛唱戲,早就被她打跑了。可她也怕打跑孩子,每周五練到晚上七點時,師徒倆轉三條街去小吃街加餐。王梨吃得很少,東西基本都進了白卯生肚子。蟹黃湯包她能吃三籠,完事後甚至還能再吃半碗鍋蓋面——剩下的半碗面王梨包圓正剛好。

吃完后再送白卯生去公交站,「回吧。」白卯生不知道,多少回王梨看着她在車裏打着瞌睡的後腦勺,目送了很遠才徒步回團宿舍。

白卯生回家和母親說,「咱們給王老師的家教費是不是很貴?」

母親趙蘭眼眸動了動,「怎麼了?」

後來就不用問,一摸肚子就知道女兒吃多了。「你師傅賺不了那麼多錢,你少吃點。」

「師傅說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管夠。」白卯生漸漸期盼起每周五和師傅的聚餐,這個儀式雷打不動地持續了七年多之久。一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王梨還是單身,但她懂得道理,對於師長不該問的就收口。只是心裏好奇,樣貌身段可說人上人的王梨怎麼就沒結婚?她要是生個女兒,那不知道該多好看。

再懂道理也有漏嘴的一天。剛過十三歲生日的白卯生這天練完戲,從包里掏出劉茂然送的巧克力給師傅,「師傅,看你今天有點累,你吃一點補補精力。」

王梨笑吟吟地接過巧克力,拆開后掰了一塊送入嘴,「師傅就享你一點福吧。」咀嚼了會,王梨收拾了衣物檢查完練功房,「走,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師傅,我都初中了自己去可以,沒多少路。再說我媽今天會在那兒等我,今晚我們去舅舅家吃飯。」白卯生沒看到王梨的臉色僵了下,隨後才說,「那行,路上小心。」

師徒倆走齣劇院大樓的門天色已經黑透,王梨替白卯生牽好衣領,冰冷的指尖碰到孩子脖頸,白卯生立即給凍得縮起。忽然想起沒人給師傅牽衣,「師傅,你怎麼不結婚?你要是有個孩子該多好?」

王梨對這類問題早就心如止水,「我和戲結婚了。」本來是要轉身回宿舍樓的她還是牽住白卯生的手,「走,還是送你去車站。」

印象中師傅和母親趙蘭只打過一次照面。那次趙蘭帶着女兒去王梨的宿舍樓拜師,禮品堆到膝蓋,「這孩子……只能你教。」王梨只問,「她叫什麼?」

「白卯生。」趙蘭看着孩子,「樣樣不像老白,也不知道像誰。」

兩人走向車站時白卯生還在喋喋不休,「數學老師又罰我站了,說我拖累全班平均分。俞任最好了,說周末我上她家玩時幫我補一下功課……

「師傅……我又收到三封情書,這次不是育才的,是二中的。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哎女孩的不算情書吧……就是要做朋友……」白卯生連自己收到各種情書的事都會告訴王梨,反而不會告訴母親趙蘭。而王梨看完那些信,該笑的笑,回頭該抽她還會繼續抽。白卯生對師傅有種莫名信任,也許是無數個蟹黃包子喂出來的,也許也是多少次的戒尺抽打出的。

初春晚上七點的車站正是擁擠的時候,站台上滿滿都是厚實人,他們裹着紅的黑的藍的羽絨服大棉襖,一道道白氣呼出、揮散在路燈下。趙蘭的長發隨意攏在耳後,一身白色長款羽絨服將她細細地包裹好。她提着包款款站在人群邊緣,猛然側頭時看到牽手前來的師徒倆,趙蘭一愣,隨即沖着王梨笑,「回回還讓你費心送。」

王梨說「不麻煩」,兩人就對站了會兒,連白卯生都覺得奇怪了。這時王梨從包里掏出個禮盒遞給趙蘭,「是去你哥哥家吃生日飯吧?這是我上回到上海參演時順路買的,算生日禮物。」

趙蘭臉色局促,「這……不必這麼客氣的。」

「要的。」王梨卻堅持將禮物塞到趙蘭手上,「本命年,我挑了紅色系的,圖個喜慶。」她搓了搓容易凍僵的手,對母女倆擺了擺,「走了。」

白卯生髮覺那一回師傅的背影真箇叫戲中的「長身玉立」,也真的很寂寥,而母親似乎偏頭擦了下淚。從父親去世后,她還沒看過母親落淚。那一晚在舅舅家的聚餐,趙蘭也僅僅勉強打起精神應付。回家后她獨自在卧室拆開了禮盒,這才看到王梨順路買的禮物,紅底LV絲巾和迪奧的紅色「毒藥」香水。

趙蘭打開香水嗅了嗅,茉莉香氣沁入心脾。她抬頭看了眼鎖緊的門,將禮物收入了床頭櫃。

「卯生,寫完作業早點睡覺。」趙蘭知道白卯生寫作業拖拉的毛病,可她也理解孩子學完戲后本來就累,還要兼顧學習就是為難她。所以她對女兒學習要求不太高,只求過得去就行。

按照白卯生小升初成績,她是進不了育才初中的。趙蘭自己也僅僅是文化局裏的科員,丈夫雖說去世前是是個小有成就的商人,但人走茶涼,那點關係網早就不經用。後來,這升學的後門條子還是王梨遞的。

師姐妹一場,台上搭檔三年。唱了多少折《西廂記》的交情,只要趙蘭開了口,王梨肯定竭盡所能。但趙蘭開口的只有白卯生學戲這事兒。她輾轉找人幫忙運作孩子進育才的事不知道怎麼地傳入了王梨耳中,師姐不聲不響地就辦好了。

趙蘭本命年生日這晚失眠,輾轉了好些回合后最終還是起來到了白卯生房間,溜進女兒的被窩。誰料心裏剛捋完育才的姐姐妹妹和新晉的二中追求者的女孩也醒著,想了會師傅,她轉身鑽到母親懷裏,「媽……」

「師傅為什麼不結婚?」白卯生知道不該開口,這是趙蘭制止她問的。

「……」趙蘭沒有出聲,抱緊了女兒后她幽幽道,「大概……沒合適的。」

「可師傅那麼漂亮,身段也絕了。她對小孩子都很好,對我最好。」白卯生眼皮子開始打架,嘀咕著說完,伴着母親安全的懷抱漸漸入睡。

趙蘭看着黑暗,王梨十幾年前的說話的表情還歷歷在心,「結婚了就不唱戲了?」

「嗯,會調到文化局宣傳科工作。」趙蘭才二十三歲,才躥紅的年紀就早早看透了唱戲的瓶頸,她以結婚的理由提出了退團轉職。她的搭檔、戲校到團里相伴了快十年的師姐則挽留,「或者……多唱幾年後再結婚不遲。你年紀還這麼輕,剛唱出名堂就走,太可惜了。」

「多唱幾年就能和你結?」趙蘭一句話震得王梨噤口。《西廂記》唱多了,不曉得她是入了崔鶯鶯的夢,還是崔鶯鶯附在她身上。左右下了台就只能對着絲毫不為之所動的王梨,趙蘭賭氣去談了戀愛。老白人不錯、又是新富,娶了劇團新當家花旦也特別有面子。兩人的結合在旁人看來合適不過,劇團雖然風光,囊中可就太羞澀。

那年王梨在她結婚酒席上坐在角落,和夫妻敬酒時她說,「是我對不住師妹,自罰三杯。」

局間有人起鬨,「應該罰師妹三杯,阿蘭不是跳了王梨的戲嗎?對,老白也要喝三杯,咱們柏州越劇團五十年都沒出的好苗子給你拐走了啊……」

王梨沖着畫了淡妝的師妹笑,不理會別人的起鬨舉起酒杯,「這些年,我對師妹照顧不周,罰一杯。」她飲下一杯臉就渡上粉色。

「我還沒幫襯師妹拿下梅花獎,再罰一杯。」王梨喝得急,粉臉已經通紅。

第三杯她沒說原因,就道了一句,「終究我對不住你。」隨後仰脖,等放下杯子,連眼睛都紅了。

「王梨真是豁出去了啊……」眾人鼓掌,趙蘭看着師姐水光閃動的紅色眸子,那一刻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

人生在那個年代很難回頭,趙蘭悶頭走了十多年,在漆黑的夜裏抱着睡熟的白卯生,兩行淚從眼角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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