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 12 章

「審美」這個詞兒是小學四年級時烙在俞任腦海中的,那會兒父母成日吵架,俞曉敏拿出在婦產科坐診多年訓斥病人的功力,罵任頌紅:「狗屁靈魂,你那狗屁審美,就審大方臉盤子豌豆眼,蒜頭鼻子地包天,骨頭架子比你還皮實。」

後來想一想那天在卧室里壓着哼哼聲的女人,俞任的記憶就剩下她光溜溜肩膀上的豬肝臉色,眼睛比豌豆大得多,鼻子瞧不出是蒜頭還是草頭,就見那女人驚恐地張大鼻孔嘴巴,「啊——」地出聲后拚命捶任頌紅的肩膀讓他回頭看俞任。

一點兒也不美。俞任覺得母親罵得對。

當她被白卯生邀請周末參加她的線下聚會、拿出十塊錢押金后坐到網吧里時,她發現白卯生一直留意右手邊早就落座的黃毛女孩。高高紮起的高馬尾下是寡淡眉眼,膚色略青,顴骨偏高,瞅俞任時像帶冷笑,「這一看就是好學生。」再往煙灰缸里彈彈灰便不說話了。

那一笑冷到俞任骨子裏,一點兒也不美。白卯生這也是狗屁的審美。

白卯生給同桌和隔壁姐姐各買來雪碧,剩下的錢不夠,她自己就沒喝。再掛上耳機,露出有右邊耳朵和右邊姐姐說話,「還是單機?」

俞任就這麼被她扔在一旁半小時。學校有電腦課,俞任只學到如何開機關機以及如何使用瀏覽器和打字。她瞪着瀏覽器好一會兒,面對着密密麻麻的新聞藍色標題隨意點。看來看去又覺得無聊,她就打開桌面上的電影,挑了個名偵探柯南系列觀看。

白卯生這才看了眼俞任再做什麼,見她盯着屏幕專心看柯南,就繼續偏過頭陪黃毛姐姐說話。多是她自問自答,黃毛有空就「嗯」一聲搭理她,沒空就自顧對着屏幕邊玩遊戲邊與人聊天。

被花花草草繞習慣了白卯生對此冷遇毫不在意,乾脆丟下自己那局遊戲,撐著扶手欣賞黃毛姐姐的熟練手法。

俞任看到第四十分鐘,摘下耳機盯了會白卯生的後腦勺,她喊,「白卯生?」

兔子怪不為所動。

再喊兩聲后白卯生才驚覺到,回頭笑着問俞任,「嗯?你想打遊戲?我教你?」

俞任將沒開的雪碧放在她桌前,推開鍵盤站起來,「你們玩吧,我要回家上課了。」

「暑假還上課?」白卯生不解。

「對,我媽暑假也給我請了家教,還有半小時老師就來家裏了。」俞任沒和黃毛姐姐打招呼,看着白卯生的眼睛,「你以後想出來打遊戲就別拉我了。」她知道這是白卯生對家裏的託辭。見過幾次俞任后,白卯生的媽媽趙蘭對女兒和俞任湊一起玩兒絲毫沒意見,每每還會另外給女兒零花錢,「兩個人去吃麥當勞啊。」

要是個不嗑瓜子的仙女也就罷了,結果一看就是個學習不好的小混混。已經具備了初步審美能力的俞任對於白卯生的眼□□恨交加。俞任坐在大太陽下的馬路牙子邊,等臉被曬得又紅又燙才回家。

根本沒有家教上門,她的補課老師放暑假已回老家。俞任自己在家時多是寫作業或者看書看電視,還珠格格都看第四遍了,電視台還在不知疲倦地重播。母親說等暑假作業全部寫完才會送自己去俞庄陪爺爺奶奶,思念爺爺奶奶的俞任便被激發了趕作業的勁頭。而今天她卻丟下代數資料被白卯生喊出來,還辛苦地轉車去她家門口敲門,演戲般地問,「阿姨,白卯生在家嗎?」

回家后的俞任翻開代數卷子繼續做題,畫了兩筆忽然難過地哭了出來。哭完后洗把臉,她重新坐到書桌前,鼓勵著自己:「我可不是黃毛那樣的小痞子,我是優秀學生幹部俞任。」俞任期末成績保持在年級前二,班主任果不其然將全班唯一的校優秀幹部並三好學生榮譽給了她。

那一天俞任發奮圖強做完了半套卷子,第二天又再接再厲做完另一半。無題可做時她去書店買了套初二教輔,由此開啟了她提前一學年自學的良好習慣。

再回俞庄時,俞任已經不是懵懂的小學生,而是失戀過一回的中學生了。她只出門了一次,自己壯著膽子到後山的墓地看了俞娟。回來后怏怏坐在爺爺奶奶的小院子裏喂金魚,對斜對面鄰居家傳來的打罵聲懶得理睬。

奶奶說,對面開明家生了個兒子,俞錦上小學的時間於是一推再推。等到俞庄被普九工作組點名點得抬不起頭時,俞文釗終於踹開對面的門拉着孩子進了學校。

俞開明兩口子有氣也不能對着老支書出,俞錦就成了家裏唯一的出氣筒。俞任這次回來喊過俞錦幾次,「你來我家玩,一起寫作業吧?」也許分開的一年讓兩人生疏了,也許俞錦怕挨打,她寧願在家守着那個到處摸爬的弟弟。

胡澤芬和俞文釗兩口子也發現俞任的大變化,這孩子除了埋頭做題就是一本本地翻看小說。爺爺還不放心,偷摸瞧了書名,發現都是「正經」文字才放心。心裏暗暗開心:自從文曲星降臨他家頭回后,第二回也快了。

准文曲星俞任在八月初的一天咬着棒冰讀天書一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時,眼光落在「愛情的祭壇上忽然燃起熊熊烈火,焚燒者兩個不幸的受難者的心」這句上,她嘀咕著,「狗屁。」她沒燃起什麼烈火,她被劈頭一桶涼水澆透。

可,那是愛情?十四歲的俞任有些羞於盤問自己這個問題,跳過這個念頭后一目掃完後面。

這時奶奶胡澤芬從外面喊,「彩彩,有你的電話。」

「是我媽嗎?」俞任踩上拖鞋來到外廳,沒等奶奶回答就接起了電話,「媽?」

「不是媽——是哇——」是白卯生的聲音,她在電話那頭抽答,但是說話開頭還有條理,「俞任,你媽媽給我這個號碼的,我……她……。」俞任愣住,隨即想起那個被她在心裏多次比對后的黃毛姐姐,「嗯?什麼事?白卯生你慢慢說。」俞任的心情卻意外地放鬆下來,以優秀學生姐姐的語氣開導著比自己大半歲的白卯生,「先擦擦淚,出什麼事了?」

白卯生說黃毛姐姐向她借錢,前前後後借了兩百塊,這次又要兩千,說是要外出找男朋友。

俞任一時搞不懂白卯生是為了錢哭還是為了黃毛姐姐去北京找男朋友哭,最後搞明白了,白卯生是為了愛情的熊熊烈火被澆滅而哭泣,「她說我噁心……」

這不是被澆滅,而是被釜底抽薪,再被惡意地踐踏所有火星子。俞任聽了半小時,眼見着奶奶臉色都不對了,她穩住神,用優秀學生幹部的語氣開導白卯生,「那你被騙錢沒?」

白卯生說我哪裏有錢?那兩百塊都是師傅偷偷塞的,自己還沒捂熱。

「那就好。」俞任說,「你看一沒被騙錢,二沒被騙色,咱們白卯生還是臨霜傲雪一枝梅。那我再問你,你喜歡她什麼?」

白卯生說她不像別人,老不搭理自己,越這樣她越好奇,就想和她一塊兒玩。她玩遊戲特別好,而且還會拉二胡,你不覺得她長得特別漂亮嗎?臉形像不像金鎖?

俞任年紀輕輕,頭次體會到什麼叫「心堵」,她抓起一杯水一口氣喝乾凈,「白卯生,你瞎了眼你知道嗎?你的審美能力基本為零。她好看個屁,她那臉色一看就是肝不好!經常熬夜熬出來的。我怎麼知道?我媽就是醫生!」

「你懂個屁的愛情,什麼不理你就好奇,那是欲擒故縱!我怎麼知道?我讀的書比你唱的戲還多。」俞任氣勢開了后頗像母親俞曉敏罵任頌紅的架勢,胡澤芬推了老花鏡,從膝蓋上篩著的豆角幹上抬頭疑惑看了眼自家准文曲星。

那一頭的白卯生被罵懵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你不要罵她呀。」可顯而易見效果不錯,她人也不抽搭了,眼淚也幹了。

俞任最後敲到了重點,「你聽我說,你一點、一點也不噁心。你是只敢愛敢恨的小兔子,」俞任語氣不自覺地溫柔下來,她不明白黃毛姐姐為什麼要如此說白卯生,在俞任心裏,白卯生的喜歡是乾乾淨淨不含雜念的。如果只是因為她這個性別,「太膚淺了,膚淺你知道嗎白卯生。這號人你別為她哭喪,你那姐姐妹妹里、哥哥弟弟里怎麼也能挑出比她可愛和深沉的。」

白卯生已經被俞任的長篇大論嚇住,擦了擦鼻涕,「俞任,要深沉幹嗎啊,還有你怎麼懂那麼多啊?你怎麼說那麼多髒話啊?你在班上從來不這麼說話的。」

「我旁觀者清呢。再說在我老家俞庄,誰說話不帶臟?」俞任聽白卯生像是走下了愛情祭壇了,也鬆了口氣。白卯生下一句話卻讓差點點燃了她的空罈子,「俞任,我覺得,沒有人比你更懂我了。認識你真好,你會是我一輩子、一輩子都喜歡的人。

「謝謝你,我好多了。哦,你什麼時候回來,暑假作業借我抄一下。」

俞任沒聽清後面的話,就被少女一句「一輩子都喜歡」給甜軟了心口,她臉漲紅了,「白卯生,你得自己學會做題,不能老抄我的,我不能代替你去中考。」

「哦,我中考到四百分就行了,我鐵定要去戲校的。我要跟着師傅繼續唱戲呢。」白卯生說出的規劃讓俞任早早看到了分別——她去戲校,自己去讀高中。

俞任掛了電話,獃獃坐在外廳不知道多久,對上奶奶考究的眼光,她搖頭,「奶奶,我的同學不省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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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近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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