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夜話（下）

蘇維爾枕着自己的手臂，微微昂起頭，去看床邊透著月光的窗子。他輕聲說道：「說起來，我也很好奇。你一個藍焰家族的大貴族，為什麼會加入這種組織？」

洛倫輕笑了一聲。儘管看不見她的臉，但是從語氣中，蘇維爾卻能夠想像到，此刻她的表情輕快而明媚：「我要是說為了拯救世界，你信不信？」

（「沒有人可以阻攔我——沒有人！」）

（「我絕不向你屈服，艾維，絕不！！」）

蘇維爾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了艾維臨死前的那副畫面，電光閃耀之間，倔強的兄妹對峙怒吼。

「我信。」蘇維爾點了點頭。

「哈，謝謝你。」洛倫輕聲說道，「為此，魔網的力量是必須的。儘管為此，我將失去我貴族的榮耀，被稱作叛徒……」

「可是魔網……和邪力，又有什麼不同？」遲疑了一下，蘇維爾終於還是問了出來，「最終都不被你的家族認可。」

「怎麼可能一樣呢？」洛倫瞪大了眼睛，有幾分氣惱，「魔網是奧術帝國的遺產，是秩序側的力量。而邪力——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邪力的本質就是混沌，是要毀滅整個世界！」

「好吧。」蘇維爾不想和她深入爭吵，只是聳了聳肩。

洛倫昂起了腦袋。她似乎在暢想着什麼，語氣變得輕飄而悠長：「我並沒有背叛我的家族，也沒有失去我貴族的榮耀。」

「貴族是什麼？是秩序的守護者。我們享有更多的榮光，也必須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去守護這個世界。」

「魔網和諸神之爭，是秩序內部的爭鬥，是派別之爭。這種愚蠢的分歧，早在邪力入侵的時候就該停止了。就像聖光大帝說的那樣——面對混亂，秩序側必須團結起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貴族的……榮耀啊。）

蘇維爾翻了個身，側枕着自己的手臂，輕輕地嘆了口氣。自從第一次認識洛倫開始，這個女人對於所謂「貴族」的執著就帶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不同於那些庸俗、淺薄的酒囊飯袋，洛倫執著的似乎不是「貴族」身份帶來的物質享受，而是這個身份認同帶給她的強烈價值感。

（也難怪她會對查理的話有這麼大的反應。）

（背負沉重理想的傢伙，也許更畏懼「絕望」這個詞啊。）

月光灑在雜物間的地板上，有些清冷。洛倫的情緒也稍稍低落了一些，她輕聲說道：「這些話，我從來沒跟別人說起過。」

「哈，可能，我還是太年輕吧。熱血奮勇，就以為自己在做選擇、在做正確的事。可是遇到一些預料外的困難，又很容易被打擊……很容易低沉下來，自己跟自己的念頭糾纏。」

「我經常會想，我是不是錯了？留在家族裏，順風順水地當一個貴族小姐，風光靚麗，也許是更加正確的選擇。可是……可是什麼又叫做選擇呢？」

「在一件容易的事情，和一件困難的事情中，選擇去做那件容易的事——這是誰都能做得到的判斷啊。那可以被稱作『選擇』嗎？」

「也許，更多的時候，不是我們做出了選擇，而是選擇在塑造我們。對不對？」

似乎是勸慰自己，又似乎是在向蘇維爾尋求安慰，洛倫低聲說着。

蘇維爾嘆了口氣，搖頭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洛倫輕哼了一聲，敲了敲蘇維爾的床板，嘟著嘴說道，「你也太敷衍了。」

「喂，你又為什麼來這個組織啊？你也是個體面的貴族，對吧？」

蘇維爾被洛倫問得一愣。

為什麼呢？只是被空間傳送過來，恰好落在了天堂之眼的秘密據點，恰好撞上他們招收新人。只是想着去追尋安娜的秘密。

但蘇維爾並不僅僅在糾結這個問題。如果他願意，大可以隨口搪塞。只是洛倫的質問讓他想起了更多——「為什麼」？

他想起了胡德，為了為自己的老師報仇，為了追尋那些隱秘的案件，叛逃出光榮帝國，流浪到鐵石聯盟做一個傭兵；他想起了埃里克，為了查出軍隊高層的黑手，加入軍隊，一步一步向上爬著。

他甚至想起了那個叛逃出忍者聯盟的雜賀晴。神秘的陰影之力……也許她也背負着某種信念。

為了某個秘密而投身邪力的艾維，為了追尋魔網而逃出家族的洛倫，甚至還有安娜……所有的這些人，都懷着一個強烈的執念，在命運的道路上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並且一往無前地奔跑着。

而他呢？

他又在為了什麼而奔跑？

起初只是莫名地來到這個世界，為了逃開天威莫測的不死天災，逃到了光榮帝國的領土。

後來為了追尋所謂「將不死族變成人類」的秘術，和暴狼傭兵團一起來到了查泰萊伯爵的崖山城。

再後來，在異夢蟲的夢境中，他見識了更多的隱秘。聖光大帝，腥月，神白，酡顏，新骨，香肉……牽扯進了更大的陰謀。

而來到帝都，索伊又告訴他，其實他背負着更大的命運，要作為神明的候補，去拯救這個秩序崩壞的世界。

一直以來，蘇維爾都更像是在被驅趕着奔跑。完全無法戰勝的神明，隱約操控着他命運的人群，寄居在自己靈魂內的「系統」……總有一雙難明的大手，在左右着他的前路。就像洛倫說的，「在一件容易的事情，和一件困難的事情中，選擇去做那件容易的事——這是誰都能做得到的判斷。」

那雙大手只是在他的面前擺上了「貌似岔路」的路口。他只是在做判斷，卻沒有做過真正的「選擇」。

此刻，洛倫一句輕飄飄的「為什麼」，卻讓蘇維爾無從答起。

「哼……真是個怪人。」

見蘇維爾久久沒有作答，洛倫輕哼了一聲。她躺倒在了床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半趴着說道：「早點睡吧。明天說不準還有什麼任務呢。」

說着，自顧自地把自己的臉埋進了枕頭裏面。

蘇維爾仰面朝天，伸出手掌擋在自己的面前。月光如水，從他的指尖滑過，照着他一襲灰衣，竟也有幾分銀白。

大概過了幾分鐘，洛倫的呼吸聲漸漸平緩下來。

一道白霧從蘇維爾的指尖冒出，匯聚成了一道輕飄飄地身影。

「她睡了？」蘇維爾側過頭，看着床邊漂浮着的索伊。白霧狀的她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愈加仙氣縹緲。

索伊點了點頭，微笑着說道：「從異夢蟲身上吞噬的力量，讓我多少恢復了一些『夢境』領域的神力。」

「那就好。」

蘇維爾點了點頭。

他翻身躍下了床，站在窗前，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臉上輕輕一劃。指尖綠焰一閃，將那張貴族的臉皮剝了下來。

他又想了想，在雜物間里尋了件舊衣服，撕下一塊破布，遮在了自己的臉上。

「去霜鐵家族嗎？」

索伊漂浮在蘇維爾的身邊，輕聲問道。

蘇維爾點了點頭。

他打開了半掩的窗戶，探出身去，又回過頭來看了洛倫一眼。

「為什麼……」

蘇維爾輕哼一聲，搖了搖頭。

他縱身一躍，跳出了窗戶。

幾個縱躍，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