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離索淚2

第四章 離索淚2

高肇因在朝中對胡氏的奏議不但無效,反而助長了胡氏氣焰,急入中宮嘉福殿找高皇后,勸說皇后:「皇上已封胡氏為嬪,娘娘應暫時安定,以觀動靜,伺機行事。

高后不聽則已,一聽更是急火攻心,氣急敗壞地說:「治死胡氏是當務之急,緩則無我立足之地,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去做好這件事。」

高肇說:「一小女子,身無後盾,有何懼哉?不過讓她暫活幾天。」

高后說:「不立即除掉胡氏,我死不甘心。」

高肇說:「事已至此,辦事從速,實在要除掉此人,可用鴆毒。」

高后說:「你速速取來,我拼一死也要在今天讓這個濺人沒有葬身之地;不然的話,我今後就沒有葬身之地了。」

高肇老謀深算地想了想,對皇后說:「皇上對胡氏情有獨鍾,娘娘還是謹慎為好。以你我這種地位,有機會的時候處死一個人,還不是如弄死一隻雞那麼容易。可否緩幾日再辦?」

可是高皇后死也要立即把胡氏弄死,高肇見勸說無效,只好動身出宮去取毒藥。這邊,高皇后喚來張晉商議動手事宜,張晉說:「若辦此事,底確應該從速,在皇上未下詔之前下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辦了,就是皇上知道了也沒辦法。若要緩之,必有變化,拖得時間越長,越對我們不利,還容易壞了我們大事。」

高皇后自言自語地說:「先母后子,再來一次。」

張晉獻計說:「我即刻去叫胡氏來見娘娘,待她來時,娘娘就說是皇上旨意,賜她藥酒,不喝就硬灌死她。然後說胡氏自己認為已立太子,自己應該死,按照祖宗規矩自盡而亡,皇上也不會說什麼。」

高后說:「對,就這麼辦,到時候我去啟奏皇上,你再作證,不由皇上不信。」

說完,打發張晉快快去找胡充華,又囑咐他不得誤事。

張晉氣勢洶洶地帶著十多個宮人,一下子闖進宣光殿,向胡充華宣旨:「皇後娘娘宣胡充華既刻起身,到嘉福殿候旨。」

胡充華見他們用這種氣勢來傳皇后旨意,料無好事,便說:「謁見皇后須儀容端莊,待我打扮一下即刻便去。」

張晉聽此,也道:「這倒也是,我在這裡等你,只是須快一些。」

胡充華進到裡面,急把馮贏召喚過來,如此這般安排了一番,打發馮贏從後門出去,這才慢慢地梳理妝扮起來。張晉也另有安排,他在胡充華剛進裡面的時候就叫兩個跟來的小太監去後面小門處守候,對他們說:「無論如何不可讓胡氏從後面走了。」他自己堵在前門口,心想:怎麼也不差這一會功夫,反正我是不會受騙的。

張晉在外面等了好一會不見胡充華出來,他急讓跟來的小太監進裡屋看看,片刻時間小太監出來說:「正打扮呢。」可張晉怕時間長了有變,自己進到裡面,剛一掀開門廉,就聽胡氏在裡面怒道:「大膽!」

張晉只好又退了出來,在外面大聲說:「請你快點,皇后等時間長該發怒了,再說這也不是咱們這些下人能擔待得起的。」

胡充華全不理會,依然故我的坐在原處梳理妝扮。張晉站在外面心如火燎,不時地催促她快點去見皇后。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胡充華才慢慢地走出來與張晉一起向中宮嘉福殿走去。

高皇后這裡早拿到了高肇親自送來的鴆酒,見胡氏姍姍來遲,道是她現在就已經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不由的心中升起一團怒火,恨的牙癢,沖著胡充華嚷道:「大膽奴才還不跪下,喚你一聲竟拖拉到現在,你知罪嗎?」

胡氏順從地跪下,不卑不亢地答了一句:「妾無罪。」

高皇后一聽此話,氣得胸中噴火,兩眼圓瞪說:「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胡充華問道:「不知何事惹怒娘娘,要讓妾死?」

高皇后說:「你違抗祖制,花言巧語迷惑皇上,時常評議朝政,條條都犯死罪。現在皇上傳來聖旨,令你自盡,由我監視,你自便吧。」

說完向張晉使了一個眼色,張晉立即明白,他走到桌前拿起那瓶鴆酒,舉到胡充華面前說:「請貴人自安。」

胡充華挺直了身子說:「妾死無憾,但請把皇上詔書拿來一見。」

高皇后說:「你不須看詔書,滿朝文武都已經議定讓你一死,難道說你還不信嗎?你不知違抗聖旨是滅族之罪嗎?」

「皇上曾說賜我不死。」胡充華乍著膽子分辯道。

高皇后以為真是皇上說了這樣的話,先是心虛地頓了一下,但很快又說道:「休拿皇上壓我,後宮天下我為尊,我的話就是皇上的話。今天你喝是死,不喝也是死。」

說完,向著左右侍候的太監們大喝道:「你們還不動手!」

一聲令下,張晉立即帶領十七八個太監將跪在地上的胡充華翻倒在地,拿過鴆酒就灌。胡充華緊咬牙關,屏住呼吸,拚命地往外噴毒酒。張晉見她如此,就用手掰她的嘴。按她的鼻子。胡充華的嘴出血了,還在往外吐著毒酒;鼻子出血了,還在往出噴著毒酒;身子和四肢被牢牢地壓住了,可是還在抽動。她的頭髮被一縷一縷地揪下來,可她還在掙扎…。

高皇后見眾人制服不了她,就又喊來幾個宮女,命令她們:「快拿大針和錐子來扎她的嘴。」

***********

嘉福殿中亂成一團,按照高皇后吩咐,宮女們急忙返身進裡間屋取來錐子和大針,正要扎向胡充華時;突然門外傳來一聲大喊:「住手!」

緊接著,便見殿門被眾兵士推開。清河王元懌領著於忠。崔光。侯剛等人湧進門來。元懌見眾人住手后,向著皇后施了一禮說:「娘娘見諒,皇上頒下急詔:封胡充華為貴嬪,請胡貴嬪立即出宮,無詔不得入宮。」

高皇后氣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吼道:「把詔書拿來我看。」

崔光上前從元懌手中取下詔書,上前兩步遞給高皇后。高皇后不接,氣呼呼地扭過頭去不看他們,沒好氣地說:「念!」

崔光轉而朝著胡氏說:「充華胡氏接旨。」

眾宮人無奈之下,只好鬆開胡充華。待胡充華起身跪下之後,崔光讀道:「皇帝詔曰:我朝舊制,太子之母位在嬪御下者賜死。然先皇遺訓,改制。為弘揚皇家亮節,從今後廢黜此制,賜胡氏不死,冊封為貴嬪。但為防不豫,免除後宮戒心,令胡貴嬪即日離宮,住於別殿,無詔不得回宮。」

這時的胡貴嬪衣衫狼狽,頭釵零亂,剛剛從驚恐之中明白過來,癱軟地跪在地上,口中機械地說道:「謝皇上龍恩」,便昏倒在地上。

元懌命隨從召來馮贏等使女扶起胡貴嬪離開嘉福殿,隨後,眾人也就出宮去了。剩下高皇后眼見著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氣得跺著腳罵張晉等人是「廢物」,但也無濟於事了。

其時,胡貴嬪早已料到,立太子之後,高皇后是不會讓自己活下去的。她在說服了皇上容她不死之後,便著手做了拚死活下去的準備。後來又得知皇上要封她為貴嬪,心中更加有了底,才敢於為自己的性命拼爭到最後。

當時,她見高皇後派張晉帶著眾人來宣光殿找她,便暗中派馮贏去求劉騰向四王爺元懌通了個風,求四王爺聯繫崔光。於忠等高肇的對立派人物按照皇上的意圖救自己一命。

元懌本是洞察一切的人物,心知其中厲害,何況朝庭之上皇上已經有所詔示,便決意保下這條命來。於是他飛馬傳齊眾人,當即擬好詔書,親自去找皇兄,偏巧魏主也正在場,用了大印立即前來救命,才使胡貴嬪躲過這一劫。胡貴嬪能堅持到元懌他們到來,也著實地多虧了她自幼習武練功,不然也就被高皇后那一幫人治死了,即便有少許毒酒被灌進體內,也因她發功抵住,無什麼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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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胡貴嬪遷到別宮居住,一晃就是數年過去。

那是皇宮外東南方的一個宮廷院落,原是作皇宮樂坊的地方,倒也很是別至。魏主派了禁軍嚴格守衛,防止無關人員進入,也不準胡貴嬪外出。雖然沒有自由,卻也免除了高皇后再次施毒的機會。

胡貴嬪經受了死裡逃生的這一場涼嚇,從住進去那一天起就開始卧病在床,好長時間才能下地行走。馮贏是當然地跟著住進來的,兩人本是互相知音,又都是宮中受打擊,被押入冷宮的人,自然無話不談。可是日久天長,終究是寂寞人生,多的還是獨守孤燈。

胡貴嬪常以佛經為伴,賦詩寫詞,自以為將以此了卻殘生。她整日以吟詩讀經為伴,整夜卻始終難眠。特別刻骨銘心的,是讓她放心不下自己那幼小的孩子。

胡貴嬪對馮贏說:「進宮以來,幼時學的箭法都生疏了。你讓人立個箭靶,咱們每天練箭消磨時間吧,也許能忘掉人世的一切。」

從此,在法流堂前立起一個箭靶,胡貴嬪每天感到無聊時,便在此練箭習射。雖然她是以此作為消遣,卻也把那本來就精湛的箭術練得更加完美。特別是她箭箭射中靶心的表演,總是博得眾人不住聲地喝彩。

這次居於幽室更比以前凄慘,先時她孑然一身,只是唉嘆自己的命運不幸和茫茫兩目的思鄉之苦。現在除了這些之外,更加了一層思念親生骨肉——那個小小生命的弱兒幼質之情。骨肉分別,這人生最痛心的事,都讓胡貴嬪在這不見天日的幽宮中承擔著,實在是難為她了。

胡貴嬪在別宮居住的第二年,家中老父胡國珍才得知消息,雖然慶幸女兒免於一死,卻又心疼女兒幽居之苦。但苦於公務忙身,每日只能嘆息而已。

鄭儼這時已經是胡國珍的參軍,他十分了解老人的心情,兒時的舊影也時時在他的腦海里閃現。他與胡家小姐從小青梅竹馬,雖然這時天地相隔。已是陌路人,但始終有一股難捨難忘的情義在心頭。特別是胡家小姐現在正處在患難之中,實在是讓人放心不下。思前想後,他終於向胡國珍提起:「近日聽說我家小姐遷居別宮,不知詳細根底,怕老爺惦記,在下想去京城探望一下,看小姐是否需要家中幫助,也使大家都心中有底。」

胡國珍聽他如此說法自然應允,又給他一些盤纏,寫了封家書托他帶上。

鄭儼獨自上路趕往洛陽,一路風餐露宿,不日來到京城。他不顧旅途勞累,直奔皇宮打聽胡貴嬪的別宮所在。還算天隨人願,正好打聽到一個曾為胡貴嬪別宮送衣料的小太監,他對鄭儼說:「你是貴嬪的親戚吧?太巧了,正好我現在就去那裡送胭脂,你隨我來就是了。」那小太監陪著鄭儼,一路上說了不少胡貴嬪的好話,還說貴嬪曾賞給他銀子…。鄭儼為這次幸運碰上他而高興,以為一會就可見到貴嬪小姐了。

因他是下午進的城,到地方時,已經天將昏黑,守門衛士不讓他進宮。跟來的那個小太監在一旁幫忙說了不少好話也沒用,還被衛士訓斥道:「你是宮中役人,難道不曉得皇宮規矩嗎?若要再混說下去,連你也不準進到裡面去。」

鄭儼見此,只好對小太監說:「承蒙公公費心,在下多謝了,既是這樣,您就自己先進去吧,我等到明天再進不遲。」

小太監對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什麼話也沒再說,轉身進去交差去了。鄭儼站在關緊了的大門口,想往裡面看看,卻被守門軍士攆走。他只好先離開宮門,找一個客棧歇息,待天亮再說。

第二天,鄭儼早早就來到別宮門前報名投信。門人只把家信收下,卻依然不讓鄭儼進去,就連通報一聲也不行。他在門前站的時間長了,又被那些軍士像趕牲畜一樣地攆走了。按照皇室規矩,這種門前通常是不讓人隨意來往的。

以後,鄭儼天天來求看門人,天天被訓斥。被趕走。他曾企望貴嬪小姐看到家信后能出來尋一尋家中的送信人,可是一連在大門外等了四十多天,那個大門連門縫都沒開過一次,更不用說看見貴嬪小姐的影子了。這些日子,他每天向蒼天祈禱希望能遇見一個通情達禮的人,也曾試圖求人或用錢買通守門人,可是全都行不通。又過了十多天,看看盤纏已盡,只好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洛陽,用他那空蕩蕩的心。無可言語地回到安定郡。

胡國珍得知這種情況,望天長嘆道:「任天由命吧!」

***********

胡貴嬪只在親生兒子出生那時刻,很摸糊地看了孩子一眼,從此再沒有看見兒子。不管怎麼說,那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哇。哪個女人不想念自己的孩子?哪個母親不思念自己的兒子?可是她沒有這個權利。她記得小寶貝那小樣子十分可愛,那哭聲是那麼甜,那麼地動聽。只是小寶貝長得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於是她每天都在拚命地想啊想,越是想不起來,她越想…。

牽腸掛肚的還有那千里之外的親人們,老父親身體可好?妹妹和弟弟如何?真真是「鹿鳴思長草,愁人思故鄉。」悠悠離家十二年,尚沒有省親一次,常思:一去數千里,何時還故鄉?

她聽人說,三更半夜呼喚親人,千里之外也能聽到。她經常半夜爬起來向著西方靜聽,心中默默祈求神靈,讓她和自己的親人們說一說話。她對著西方呼喚爹爹和弟妹,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完,有時能從半夜說到天明。她希望母親的魂魄能來到這個院落見見女兒,可她常常是空相望。空相盼。除了夢中一見之外,醒來還是一個空悠悠。

悲哉,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見滴漏記時間的器皿水如冰。她常問馮贏:「這難道就是皇宮貴嬪過的日子?」

其實,胡貴嬪並不想再有什麼要求,她能留下一條命,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還能再有什麼過高的希望?後來,她想起在家時常常和妹妹一起紡紗織布的時光,覺得是一個消磨時間的好方法。於是向看守太監求情,請他們幫助弄來了兩部紡車和一部織機。感到寂寞時,就和馮贏兩人比著紡紗的速度,看誰快。這樣一來,倒是把時光消磨得好快。

太子五歲了,魏主帶著眾人到東宮,他對中書監崔光說:「卿是朕西台大臣,應當擔任太子師傅。」

崔光下拜說:「臣的才能不配擔當這樣的重任。」

魏主說:「朕意已決,不必推辭。」並讓太子及跟隨太子的十餘人即刻拜師。

崔光忙又拜辭稱:「不敢受太子大禮。」

魏主止住崔光,堅持讓太子向南拜師。這麼一來,在場的官員們全都要求跟著拜師,魏主也都依了他們。弄得崔光惶惶然,坐立不住,站了起來面向著北方不敢答禮。眾人隨著太子向南拜了三拜,拜得崔光出了一身汗,接著他自己向著西面師祖的方向拜了兩拜后匆匆地出宮去了。

別宮中,照舊是昏昏沉沉的過日子,宮中大門還是那樣無情地關閉著,不讓任何外面的人與裡面的人相見。胡貴嬪整天在鬱悶中生活,照樣還是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大白天沒有事情可做,只能在院落中走來走去。時間長了,院落中會留下什麼腳印,她都清清楚楚,便改個招術,白天睡覺,晚上看月亮,數星星,竟然也成了一大樂趣。

一天下午,天上陰雲密布,她怕下雨沒有出屋,找了一本書坐下看。看了一會,覺得有點累,便依在桌案上,不一會就睡著了。

她覺得自己身在水中,並在很快地遊動著。一會又覺得飄飄乎乎,彷彿自己不是人形,覺得自己是條雌蛟。她身處的這個水中極其混濁,是土黃色的;卻又心知,這就是世上人們所說的黃河。雖然混濁,可是自己卻是那麼自由自在地游著,並且是心中無憂無慮地游著,以為這就是世間之樂。她感到奇怪,想要衝出來,看看水外世界是個什麼樣。她真的衝出了水面,她覺得自己飛上了天空。這一看不打緊,頓覺眼界開闊,心中一陣清新。她突然又覺得,自己那蛟形的通身上下全都瀰漫著黃色。粘乎乎的淤泥,很是狼狽不堪。再看這世上,那裡像那黃水之中含混淤塞,到處是一片男耕女織的昇平景象。於是她下定決心,決不再重回那個混濁的黃河裡。她覺得,自己很爽心地在空中飛翔…。正在游得高興時,突然天上下了一場雨,把她身上的泥水沖得乾乾淨淨,她更加爽心悅目地在衝上九霄雲外…。再看那雨後的大千世界:天上彩虹掩映,紅日高照,朵朵白雲隨風飄舞…。地上銀水金山,蜿蜒綿綿,像鋪蓋一層溫柔的綠紗…。高樓廣廈之中,人們豐衣足食,無憂無慮地生活。正在看著得意的時候,遠遠地聽得天上有人呼喚她——。

***********

她抬起頭,睜眼一看,竟然是剛從夢中醒來。馮贏正站在她的身旁喚她起來吃飯,再看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胡貴嬪心中思索著夢境,自言自語地說:「只覺黃河水中混濁,豈不知世上人心之混濁更比黃水混百倍。」

馮贏好奇地看著她問:「不知貴嬪所說何意?」

胡貴嬪長長地嘆口氣說:「我不明白,人世間有這麼清秀的山山水水,為什麼人心卻是那麼混濁?怎麼沒有哪位聖賢來洗一洗人心?」

說歸說,想歸想,她們還得呆在這有限的院落中生存。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門衛似乎比以前寬鬆了一些。雖然照舊不充許外人進入,卻也開始允許馮贏等傭人外出辦事了。

*

這一天,看門人給胡貴嬪傳進一封信來。她打開一看,是首《魂飛苦》的辭:

情切切,

意綿綿,

夢影千里到君前;

相思愁緒長垂,

望眼心覺寒。

*

淚絮絮,

珠漣漣,

想斷肝腸兩不全。

若雲似雨你我,

遊魂何日還?

*

沒有落款。胡貴嬪起身出來去問門人:「此信何人所送?」

門人說:「此人三十上下年紀,幾天來一直在這宮門前徘徊,問他找誰,他又不說。直到今天才把這封信交出來,還說要直接交給貴嬪本人。在下問他是哪裡人,回說安定郡。」

胡貴嬪心中知道,定是鄭儼無疑。但不知他這次來京有何事情,又沒有辦法去問,真是讓人挂念不淺。這幾天,她一直看著這張紙發獃,想心事。自語道:「天地之隔,兩情難續,既然高天,何附蒼海?去兮,去兮。」

*

這天,胡貴嬪自己伏案沉思,也寫了一首《魂飛苦》:

意如飛,

情如追,

紅妝顏容笑對誰?

今霄明晨復舊,

心歡能幾回?

*

苗條身,

羽衣肥,

夜深只盼夢相陪;

意境浮雲泡影,

依依心相隨。

*

她寫完后,自己念了一遍,覺得無聊。於是放下詩稿,拿起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白頭吟》默讀起來。她已經不知多少遍地看這首辭賦了,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背得滾瓜爛熟,可她還是照舊認真地看著。她放下書本又陷入沉思中,好一陣功夫她才慢悠悠地站起來,無目標地坐在桌子旁,重又拿起筆,信手胡亂地抄寫著:「凄凄復凄凄」等詞。

接著又思念起了自己的家和爹娘。妹妹等親人,便順手寫著:「不聞爺娘喚女聲。」「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一會功夫,就橫七豎八地寫滿了兩三張秀絹,寫累了,她隨手把筆扔在桌子上,再一次躺在床上直著眼睛深思。

馮贏從外面進來,見她如此,知是又在愁感,便也默不做聲地坐下等貴嬪愁緒過去,好陪她說說話。

這樣的過程,她們兩人都已經習慣,日子就是這樣打發過的。不過,今天馮贏是聽到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消息后,來找貴嬪解悶的。過了好一陣,她見貴嬪還是那個樣子,便主動搭茬說:「我今天聽說一件奇事,不知你想聽不想聽?」

胡貴嬪沒什麼反映,好一會才回答說:「我本是天下最閑暇的人,又是最無親無子無義的人,聽什麼與不聽什麼,都沒有什麼關係,你願講我就聽,不講就算了。」

馮贏不理她那種不陰不陽的態度,饒有興緻地說:「不知貴嬪還記不記得十年前,柔然犯境,皇上徵兵討伐的事情?」

胡貴嬪說:「當時咱們正在龍門石窟那個地方郊遊,也是我鋒芒初露的時候,忽聞柔然犯境,皇上急急回宮的。此事別人不記得,豈有我自己忘記之理?」

馮贏接下去說:「那次徵兵,有一冀州女子女扮男裝,跨越黃河,自願替父從軍,冒充父親花弧之名在軍旅中苦渡十年,無人知曉。近日因我朝與柔然和好,皇上派驍騎將軍馬義舒昭慰柔然國,撤換九城戌卒,才知此人竟是女子。一時感動了邊疆戰士,人人為她表功。皇上得此消息也詔令讓她解甲歸田,賞賜無數。」

胡貴嬪說:「天下女子怎麼都這樣命苦?從軍十年豈是女人所為,她在軍營彼此都是男人之間,如何能處好自己的女兒之身,難為她是怎麼過來的?」

馮贏說:「這些細情,我倒是沒有聽說。」

胡貴嬪說:「其實不用細說也知她的難外,吃穿住行不用說,單是那殺殺砍砍。行軍打仗就能讓她欲活不能。欲死不止,可想到她一定是天天咬著牙硬挺著過來的。」

「咱們這樣活著就十分不易了,哪知還有比咱們更難的。」馮贏轉過臉去說。

胡貴嬪說:「其實,我倒是寧願像她那樣,雖然隱瞞著心中的苦難,卻也能在那種天高地廣的大漠之中呼吸些自由的空氣,就是看到的鳥兒也比咱們看到的多。」

兩人重新陷入了沉默之中,都不說話了,都在兔死狐悲的想著心事。不知是想著那花氏女子,還是想著自己的一生。嘆息一番后,馮贏自去歇息。胡貴嬪在屋中時間長了,覺得煩躁,隨意地步出門庭。

院子中,去年新栽植的木蘭樹正在吐芯開花,滿院里幽香飄襲,讓人神往。這種樹花一般只長在南方,是用於庭院栽培供欣賞用的。近年引入宮中,是為顯示北魏皇家大一統的氣魄,也為宮廷園藝增添一些秀色,一般百姓是難以見到的。

這種木蘭花瓣,半紫紅半粉白,朵兒極大,特別芬芳,是最好的欣賞花種。花蕾可入藥,把花瓣放在嘴裡嚼發辛味。這種花給人一種高雅。大度。美觀的感覺。

胡貴嬪看著滿院。滿樹的木蘭花,想著它那種含辛茹苦的美貌蘊意,不禁面對木蘭花默語道:「木蘭花啊木蘭花,你本是千里之外享受溫暖的樹種,被人移到宮中,冒著北方的雨霜和風寒為人開花。花若有靈,難道不思念家鄉故土?你自己飽含著辛酸苦辣,為人編織著一片錦繡,誰知,誰憐?」

***********

想到這裡,忽又想起剛才馮贏講起的那個替父從軍的花姓女子,孑然一身在邊疆與男子們一個樣地往複於沙場之中,在刀光血影里南征北戰,她是為了什麼?偏是這女子又姓花,不正和這木蘭花一樣嗎?那女子心中所忍受的痛苦一定比自己更多百倍。

她無心再欣賞眼前的木蘭花,信步返回房間,桌上的《白頭吟》還放在那裡,「凄凄復凄凄」的詞句躍入眼廉,一股心中的衝動再也平靜不下來,她拿起筆飛快地寫了一首民歌,又給民歌定個題目,就叫做「木蘭歌。」

寫著寫著,她突然寫不下去了,便放下筆在屋中踱來踱去,直到晚飯後才又有了詩興,重又提筆寫了起來。這次她連勾帶改,直寫到深夜,還覺得心中不滿意。可又覺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詞句來,她躺在炕上摸摸糊糊的思索,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她覺得自己是在黃河邊上,正在找那回家的路,四面八方到處都是路,可不知道往哪裡走。這時她發現鄭儼站在河對面,兩人互不相識,可又奇怪地知道他是誰。再一看,鄭儼手中抱著個小孩,那小孩非常美麗,她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想過河去抱回自己的孩子,可是過不去。正在她十分著急的時候,鄭儼卻把那個孩子狠勁地向高空扔了出去。她抬頭一看,天空格外晴朗,紅日高照,早已沒有了那個孩子的蹤影,太陽卻照得她混身發熱。突然,太陽的火把黃河對岸的鄭儼燒著了,突然間她又覺得自己騎馬來到黑山頭上。眼前是刀光劍影的戰場,有大批的柔然人飛過了黃河,向她衝過來,柔然人的大刀就要砍著她的頭了,可她不知怎麼就是動不了,也躲不了,想喊人來救命,卻又發不出聲音,她急得滿身是汗,覺得口中流出了鮮血…

她感到有人推她,——把她推進了深淵,這麼一急,大叫著睜開了眼睛。

原來,她又作了一場好長的噩夢。馮贏坐在她的身邊,扶摸著她的胸口安慰她。太陽已經老高,使女們早就把早飯送來,放在桌子上很長時間,已經沒有熱氣了。馮贏吩咐宮人將涼了的早飯端下去,重新換些熱的送來。然後又在桌旁坐下來,和胡貴嬪面對面地嘮起家常。

胡貴嬪一邊說話一邊穿衣下炕,開始梳洗打扮,然後坐在鏡前往額鬢處貼花黃。她向馮贏詢問外面的天氣如何,馮贏說著話眼睛看著桌上的歌賦,見歌謠爽爽順口,便稱讚起來:「好辭,真是好辭!」

胡貴嬪知她是在讚揚《木蘭歌》,便說:「我昨夜差點寫個通宵,正愁沒法往下寫,你怎麼反倒稱讚起來?其實這歌只是第一句還算好些,其它辭句都不如意。」

馮贏說:「這辭賦雅妙無比,朗朗上口,怎麼說不如意?」

胡貴嬪說:「第一句中的唧唧復唧唧乃是受《白頭吟》啟發,這唧字含愁含聲,似動似靜,欲張還合,半掩半開不得伸張。其中以聲代心,無限深意都在其中。但後面辭句未免拉雜,難以表達花氏女子柔身弱體馳騁疆場的境界。

「全歌六七十句,前面的思。憶和願就佔了十六句,緊接著又是思親。別離用了十二句,後面則全是歸家之心。歸家之情。那女子苦熬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全沒有寫。只有寒光照鐵衣的六句說她征戰,還很膚淺,讓人覺得也太牽強附會了些。

「你我都未經過戰場博斗,更無女子從軍的艱難歷程;如何能寫出刀光劍影。沙場鏖戰之中的女子,用什麼心理和行為頂替男人的情節?

「只能寫些機杼紡織。女兒嘆息。別離之苦的陳詞濫調。孤身女子在軍旅中,在沙場征戰的艱難怎麼個寫法?

「現有的這些辭句不過是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一去一歸,想念家鄉的苦楚和思親心切的辛酸而已。那些聲聲切切不聞爺娘喚女聲的呼喚,不過是你我女人之流發自心中的喊叫。哪裡能表達出那種無奈之下,自願舍己,替父從軍,征戰於千里沙場的女子那種豪邁情懷?

「特別是那種刀戟之中。強敵面前的紅裝秀女形象,如何能寫得出來?」

說到這裡,胡貴嬪頹然無語,更是犯起一層深思。

馮贏卻依然餘味未盡地說:「是你文采高深,才想得這麼多,我等之輩已是感到無限好了。這辭賦讀起來非常好聽,讓人讀過之後,還想再讀,字字句句都讓人牢記在心。那種柔柔的別離之心。歸家之情,這種細膩的人情寫照寫得多好。」

胡貴嬪說:「這便正是寫花氏女子的不足之處了。」

馮贏說:「才不是呢,不象你說的那樣。」

後來,胡貴嬪又推敲數遍,幾次改稿,終究不能令自己滿意,便把這首《木蘭歌》放了下來。可馮贏實在是喜歡這首辭,她全文抄了下來整日吟詠,後來傳出宮中,又流傳到南朝的梁國。

在梁朝末年陳朝初年之際,這首《木蘭歌》被歌人釋智匠以《木蘭辭》的名字收錄到《古今樂錄》之中。直到後來的唐朝時期,又被一些文人墨客徹底改寫為現在流傳的樣子,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木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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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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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玄幻奇幻 靈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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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離索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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