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隻美麗而憂傷的梅花鹿

第十三章 一隻美麗而憂傷的梅花鹿

一周后我收到梅子兩個舊紅皮筆記本,其中一本為日記,我如獲至寶,這是我了解她第一手最真實的材料,此前她通過視頻展示給我看了,也朗誦了一些日記片段,我坐在溫暖的陽光下,還是讀得心冷、心痛、心碎——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花容月貌,為何如此憂傷?原因很簡單,另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傷透了她的心,不久梅子被迫與他結為夫妻,生下女兒妞妞,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

殘破的日記僅存十幾篇,多記錄她婚前的痛苦心情,婚後的則沒有,也許她秘不示人,也許繁重的家務和工作使她無暇無心續寫,難道以後的痛苦還用說嗎?婚前已是以淚洗面,婚後可想而知。

日記本字跡潦草,有的幾近鬼畫符,有的字句欠準確、通順,還有幾處疑為淚痕。

相反,另一個筆記本,這是梅子十五、六歲在師範學校求學時留下的詩文摘抄,一筆娟秀工整的好字,到底家學淵源,幼承庭訓,梅子的父親是半個「書法家」,我通過梅子向他求字,文達先生以手抖得厲害拒絕了。

「少女情懷總是詩」,梅子的摘抄多為美麗的小詩,也有一些可笑的豪言壯語,更令人驚喜的是,詩前文後儘是梅子剪貼的插圖、花邊,這些小裝飾充滿稚氣、歡喜、嚮往;其中一張插圖描繪了一個女孩坐在敞開的窗前,窗台上擺放著一盆嬌滴滴的鮮花,人比花好,她雙手托著腮幫子,一雙大眼睛凝視我——不可能,那時壓根兒輪不上我。

梅子曾經深愛那十八、九歲的英俊少年,並嫁給了他,但後來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梅子倒並不怎麼後悔,即便現在,只要他偶爾對她溫情些,她依然感激涕零。

梅子把兩個舊紅皮筆記本交我收藏,我知道她用心良苦,要我保管好她那一段淚水浸透的愛情,還有她正值青春年少的迷茫,如果不是迷茫,梅子未必會攀高枝嫁給胖子。

梅子的日記開篇是一首不知是她自己寫的還是抄來的小詩《十八歲的風景》,詩曰:「十八歲,不知天高地厚;十八歲,騎一匹白馬,打遍天下;十八歲,想把陽光關在房子里,慢慢享受;十八歲,是一隻被蟲子蛀空的蘋果,不知是甜是酸;十八歲,站在遠山和現實面前,心沉默得像石頭。」小詩的右下角有一幅梅子畫的插圖,畫得很好,兩棵高大的椰子樹,背景是大海上的風帆和幾塊岸邊礁石,我感覺到了海風吹拂在臉上,有一絲淡淡的梅子香——

我看著詩和畫,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連想到我的十八歲——我哪有十八歲,我沒有憂傷而美麗的情懷,更不會寫日記或摘抄憂傷而美麗的小詩,還親手配上插圖呢。

十八歲是充滿陽光的年齡,插圖如何表現陽光?梅子很巧妙的利用大海、沙灘、椰樹提示陽光的存在,這個臭梅子,臭臭臭,怎麼對藝術也這麼敏感、在行!

梅子才貌雙全,儘管她不承認,說從來沒有人喜歡她,如此說來便是活見鬼,鬼才不喜歡人間的「真善美」。

有一天,我問梅子:「你會彈吉他?」梅子心不在焉,沒有回答,我也沒有追問,這個問題說明我一無所長,還透著一點點孩子般的天真,我有點崇拜梅子,如同少年崇拜英雄,她什麼都會,文章寫得好,舞跳得更好——她房間那張航空母艦形狀的單人床就是她的舞台,她的用武之地,她在上面為我摸爬滾打,她傻嗎?

對藝術敏感的人往往有點傻,說得好聽點是性情中人,你瞧瞧十八歲的梅子,以詩言志,「騎一匹白馬,打遍天下」,又說「想把陽光關在房子里,慢慢享受」。她呀,摩拳擦掌,如此嚮往外面精彩的世界,為人又這般懦弱、內向,我想,她的心中一定有一方神奇而遼遠的世界,一塊未開墾的□□——

藝術家總是憂傷而美麗,梅子不是藝術家,但她的藝術家氣質與生俱來,胖子欺負她的藝術家氣質,我也欺負她的藝術家氣質,我幾次把她弄哭,我覺得她哭比笑更好看。

梅子是一隻美麗而憂傷的梅花鹿,那時還不算胖的胖子早已對她窮追不捨,梅子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們結合,除了胖子酗酒,更重要的理由是他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唯恐難與女兒白頭到老。父母的考慮沒有錯,但阻止的方式不對,尤其父親,簡單粗暴,激起了梅子的叛逆,她豁出去了。

梅子雖然性格軟弱,但追求愛情並不軟弱,在我看來,她在某些方面有點像張藝謀電影中的那些西北女孩,梅子自己也說過,一旦她發倔,任何人休想拉她回頭。是的,父母對梅子作出的選擇無可奈何,所以才會對她疾言厲色,梅子在家裡呆不住了。

試想,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孩,每周帶上一周的口糧,去一個鄉村小學任教,你以為和蘇聯故事片《鄉村女教師》一樣浪漫、抒情嗎?「北風那個吹哎,雪花那個飄啊」,大冬天多冷呀,梅子連一個破鐵皮爐子也修不好,急得氣得又踢又踹,這時恰好來了一個人,一個會修破鐵皮爐子的男孩,他不是別人,正是胖子,他搗鼓幾下,修好了。

我得說,梅子是有點嬌氣,面對困難,往往一籌莫展,她需要一個支撐,胖子在她孤獨無助時給了她幾把力,她於是像押寶似的把自己押給了胖子,胖子又哄又騙,不久她成了他的人。

梅子也因胖子酗酒心懷恐懼,一度想離開他,但我在她的日記里看到的多是對胖子的依賴或依戀,胖子有幾天不來看她,她的心就亂了,屢屢抱怨:這傢伙又不知上哪兒玩去了,不負責,沒良心!

梅子催胖子趕緊辦婚事,誰知胖子虛與委蛇,誰知胖子有難處——無法取得父母同意。這個梅子啊,怎麼這麼命苦,先是為了胖子與自己的父母鬧翻,一門心思要嫁給這臭小子,現在卻不待見於他的父母,更可惡的是他瞞著梅子:我們的事,爸媽知道了,你放心。

知道了為何不趕緊辦喜事?梅子將信將疑,一天比一天緊張,梅子對我說:「可憐我那時承受的心理壓力啊,裡外不是人,到處抬不起頭。後來紙包不住火了,胖子的媽通過媒人上門與我父母說明,他們才答應這門婚事,結婚前我就買了一條褲子,我是十二月結婚的,轉年二月便生下孩子,沒有披婚紗,結婚就是應急,婚後我們住在婆家,我覺得真丟人,禍是胖子闖的,但一切的一切由我承擔,我不得不伺候好一大家子,寄人籬下啊!」

日記中的梅子給我的總體印象是自卑、敏感,任何一件小事都會讓她想得很多很遠。

「今天我哭了。」「我怕別人瞧不起。」「我怕惹他不高興。」

這是梅子的日記三句常用語。

梅子不應這樣自卑敏感,我現在了解的梅子完全不是這樣,幾個月前梅子給我看幾張她與她最要好的一位女同事的合影,照片中兩個人,對比之下,梅子顯得美白,頗多優越感,我就警告梅子:「你不要欺負人家!」梅子大惑不解:「我怎麼會欺負她?」是的,梅子從不欺負人,她不被別人欺負就不錯了。

梅子婚後由於家庭不和弄得灰溜溜的,把自己關在家裡怕見人,這個我們能夠理解,但在十八、九歲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為何這麼自卑敏感?在一樣的家庭環境長大,她那個妹妹則大膽潑辣。

梅子比妹妹大六歲,有一次梅子氣極,用書打了一下討厭的妹妹,才十二歲的妹妹撲過來還擊,結果梅子被打得手臂「火辣辣的」,留下「一條條印子」,妹妹大獲全勝,一會又來與姐姐講和,瞧瞧,這小傢伙多麼收放自如,若是梅子先被打了,那就只有抹淚、生悶氣的份兒。

性格決定命運,此話一點不假。梅子的性格與生俱來,哪怕生在帝王家,也是個沒出息任人欺負的格格。梅子在日記中還記敘了一件事好可憐,有一次她進寢室,看到屋裡空蕩蕩的,同室好友的東西都搬走了,僅剩她那張床和一把吉他,梅子頓時瘋了,掙脫別人拉著她的手跑出屋外,但屋外正在辦喪事鼓樂齊鳴,她害怕止步了,站在那兒渾身發抖,一會她搖搖頭,轉身回到屋裡彈起了吉他,一滴滴淚水落在琴弦上——

連死人也害怕,我特地問過梅子,為什麼朋友搬走她反應這麼強烈,梅子說,由於胖子經常來找她,她的朋友都迴避他們,她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恐懼,她愛獨處,但也害怕被拋棄、指背,總之,她就是害怕,害怕這害怕那,這是梅子自卑敏感的根源?

誰來為膽怯的梅花鹿提供安全保障?沒有人,梅子不如重返媽媽的子宮,一輩子泡在羊水中。

如前所敘,我總覺得梅子的成長過程缺失一環,她說她是一個缺奶的苦孩子,從來沒有被疼愛過,不可信,從來沒有被疼愛過,哪裡會形成今天的嬌滴滴?

我終於在梅子的日記中找到這缺失的一環,梅子在日記中多次提到一個叫「小哥」的人,我問是誰,她說:「你傻呀,就是我表哥嘛!」我知道她有一個英俊的表哥,但日記沒頭沒腦,不交代清楚,我怎麼知道小哥是她表哥?

也是,日記一般寫給自己看,用不著交代那麼清楚,有的地方梅子還加以掩飾,最初讀得我一頭霧水,如記胖子來訪,梅子統統以「她」代替他,想來怕日記泄露,授人把柄,但欲蓋彌彰,瞧瞧梅子見到「她」的心情吧,又是歡喜又是怨恨,分明是一對冤家。

嚴格地說,胖子不是梅子的初戀,小哥才是梅子情竇初開時崇拜的白馬王子,這匹白馬王子的照片我也看過,無論從正面還是側面看,都帥呆了酷斃了。梅子自豪地說:「我是表哥的跟屁蟲,他上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們一塊長大,我姑媽很喜歡我,說,如果爸爸把我許配給表哥,親上加親多好!但誰不知道,近親不能結婚,我們只能做兄妹。」

梅子兄妹是青梅竹馬,妹妹現在要去鄉村小學任教,要帶上一周的口糧和鹹菜,還有鍋碗瓢盆什麼的,送妹妹的任務自然落在表哥頭上。

去鄉下的土路坑坑窪窪,梅子有一輛單車,單車馱那麼多東西,說不定到不了目的地就會人仰車翻,表哥說:「還是套驢吧!」他拉出自家的驢套好,把裝東西的褡褳放在驢背上,然後把梅子抱上驢。

女孩不比男孩,一邊一條腿騎著驢很不雅觀,我想,梅子肯定會收回一條腿,並腿橫著坐在左邊,接著又動動被狗咬缺了一塊的屁股,覺得坐踏實穩當了,於是對錶哥莞爾一笑,表哥一手抓緊套在驢脖子上的龍頭,駕的一聲,兄妹倆上路了,這是一條通向未來的路。

兄妹倆在傍晚時分出發,這時月亮剛剛升起,大平原一望無際,梅子唱起了「月亮走啊我也走——」唱著唱著她用腳踢踢表哥的背:「為啥月亮老跟著咱們走?」「嘿,停下,停下!」原來梅子發現路邊有一朵特別好看的花兒,梅子一屁股溜下驢背,摘下那朵花兒,別在自己頭上,梅子說,那時她就是一村姑,傻美妞。

表哥今晚也十分興奮,只見他邊走邊回頭,還倒著走:「你唱的真好!哥兒等會送你一件禮物,你猜是啥禮物?」「猜不出就不給!」「繼續猜,差不多猜到了,再猜!」「對,是一個日記本,喜歡嗎?」「傻丫頭,送你日記本是讓你寫日記,寫下你每天的點點滴滴,高興的或不高興的,我都要看,要檢查!」

他們走走停停,若隱若現的地平線依然那麼遙遠,月亮也走走停停一直跟著,別看梅子平素羞羞答答,但她不怕月亮偷窺,表哥也不是外人,她敢撒嬌就敢說撒尿。「快去,我給你看著!」表哥東張西望。可是梅子走進玉米地后太緊張了,雙手提著褲子直跺腳,始終不敢蹲下,生怕又竄出一隻野狗咬屁股。「算了算了,我還是憋著吧。」梅子很快跑回來了。

憋著多難受啊,梅子在表哥面前儘管撒嬌,但那泡尿憋了一個多小時沒撒成,終於到達學校,梅子又是一屁股溜下驢背,這次她是去找茅房。

很奇怪,梅子的紅皮日記本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果酸型糖果的味道,這讓我琢磨不透,是紙頁墨水歷經多年的緣故,還是梅子的眼淚本來就是這個味道?

梅子的日記浸透了淚水,我們不難想象那時她寫日記的情形,多在夜深人靜,伴孤燈一盞,墨淚俱下,如果在學校宿舍還好,如果放寒暑假呆在家裡,只要有風吹草動,只要聽到腳步聲,她準會趴下捂著日記本,生怕別人發現她留在日記本上的心跡。

然而,二十二年後的今天,梅子對我敞開了心扉,她的日記從遙遠的塞上江南,如同電腦轉移文件,一頁頁飛到了我的眼前。

我好感動,好得瑟,我成了梅子十分信賴的知己,她等於把她的十八歲交給了我,讀著那些稚嫩的語句,我感覺到一顆純潔透明的心在微微跳動,「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歡喜之餘,我又悲從中來。

所幸,現在的梅子完全變了,我不知道她的變化始於何時,據她本人說,始於幾年前她認識了一位王姓網友。「他真是一個好人,每天上網陪著我,我儘管鬧他,他從不煩,但我很少當著他的面流淚,我的淚水都是為你而流!」

難道我也傷透了梅子的心?我不認為我傷害了她,我不比王姓網友做得差,我猜想,梅子流淚也是一种放松,她的淚腺發達,一泡泡淚水,憋著多難受啊,她把我當作了親人,凡事不避,哪怕拔了一顆牙,也要翻開嘴唇讓我瞧瞧,這個傻梅子!

梅子也常常喜極而泣,這時你不能怨我損害了她的眼睛,是她自己太高興,她最高興的時候往往在床上翻滾、踢腿、劈叉、攪柱、下腰,如果房間足夠大,說不定她還要來幾個小翻,就是俗稱的「半邊月」,她的肢體語言和她的淚腺一樣發達。

梅子說她最大的變化是愛說話了,我算夠貧的了吧——用我們本地話說,我是「一把寡嘴」,然而與現在的梅子鬥嘴,我已佔不到多少便宜,你有上句她必有下句,好鬥的公雞有時被「咯咯咯,格噠」的母雞啄得落荒而逃。

通過紅皮日記本,我把一個十八歲的梅子和一個四十歲的梅子聯繫起來,除了感嘆她花季不再,也看到二十二年後的梅子歡天喜地,也許這是上天給她的一個補償,也許梅子到了晚年,上天還會給她更多的補償,我總覺得梅子擁有一張世界上最好看最富貴最有口福的元寶嘴,讓我們靜觀其變吧。

「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現在我可以注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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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是充滿陽光的年齡,插圖如何表現陽光?梅子很巧妙的利用大海、沙灘、椰樹提示陽光的存在,這個臭梅子,臭臭臭,怎麼對藝術也這麼敏感、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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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金黃杏子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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