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靈聖詩(9)

英靈聖詩(9)

紀舒遠在無人的走廊疾行,其他工作人員要麼正在返回這裡的路上,要麼已經永遠沒有了返回的機會。他獨自往最深處的實驗室進發,腳步聲在幽長的空間中回蕩,急促慌亂。

穿過一道道無形的紅外門禁,滴聲接二連三響起。這裡是行政樓地底最嚴密的絕對禁區,存放著迄今為止的所有生物基因樣本與他們為數不多的中和血清、墮妖晶核。當然,還包括昏迷中的趙揚帆以及毫無行動能力的Lilith中央處理器。

每一處本該將嚴密的身份核查仔細進行的電子鎖全部自動開啟,進入這裡的來賓具有深埋在資料庫底層的初始許可權。

紀舒遠非常清楚,與自己同樣擁有這個許可權的所有人。

簡單的排除法之後,他百分之百的確定,自己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陳末夏,就在Lilith指引中最深處的房間等待著。

他不由得有些畏於面對,心底沒來由的有些空蕩,來自於凌晨的涼風在那之間穿梭,引起隱約的抽搐。潛意識已經發出了預警,她是帶著決意來的,某些自己無法動搖的決意。

白色的電子門向右手邊無聲滑動,露出門那邊寬大的實驗操作台邊端正立著的身影來。

女人側身對著門邊,面對著強化玻璃另一側的無菌低溫保管箱,金色的試劑在其中安眠。儀器監測與環境維持產生的雜音都被隔絕,這裡靜謐的令人不安。光從他們的頭頂照射下來,像是戰神挑選祭台上符合他心意的牛羊。

門在他背後關上,氣密鎖轉了兩圈自動加固。

他們獨處的時刻從不缺少話題,從實驗數據的細微波動與樣本偏差帶來的影響,到穿過辦公室門楣的一縷茉莉花香。

但這一次,只是沉默。

他放緩了步伐,慢慢靠近。原本處在視野盲區中的另一半身子,絲質襯衣上星星點點的暗紅色臘梅,讓女人的臉看起來如暖雪映春。她依然是那樣的美麗,筆直的站在那裡,和十七八歲那些一閃而過的光景一樣,好看的要人命。

但他能看到她的白髮與皺紋,她衰老疲憊的靈魂,仍堅持著走在這條路上,將朝著衝鋒的方向倒下。

那並不是詩情畫意的寒梅圖,鞋跟急促敲打地面,他快步靠近握住了女人的肩膀。

「夏夏?傷到哪了?Lilith!」

陳末夏將手搭在丈夫的臂膀上,柔聲安撫。「沒有,我沒有受傷。」她遲疑了半秒,還是直抒胸臆。「我遇到了微微,在過來的…路上。」

「……」穆曦微一貫的情況,所經受的一切,紀舒遠自以為足夠了解。也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的自責。已經是演算中萬無一失的方案,是模擬實驗中誤差可忽略不計的救援,為什麼,為什麼仍然與期望中的結果天壤之別。「對不起……夏夏,對不起。我沒能……」

「……」是不是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搞錯了方向,是不是他們所有人一直以來,都是在做無用功,是不是早在初現端倪的那一天,就該……斬草除根。強裝的鎮定與冷靜終於崩塌,半生的研究心血,廢寢忘食的鑽研,如果那些技術突破的狂喜與苦求結論的折磨都是廢紙空話,都毫無意義。那麼他所有的抱負決心,他整個人生的寄託,又該何去何從。

他們在燈下相擁,女人感到肩頭的潮濕與沉重,那是某人整個生命的負載與重擔,只是山河破碎,落石如雨。

她撫著丈夫的脊背,感受貼緊身體的一切溫度。他們已經相伴了幾乎四十年,從相互試探著眼神相碰,到無數次相交相融為一體的日夜,到相扶持作為後盾前鋒的每一刻。她熟悉他的所有氣息與形狀,他們彼此依賴、見證、成就。

因此,他會理解自己的決定,也會支持自己的決定。

年過半百后的情緒本不該如此外露,但在這一刻,半生成果付諸東流,半生追求南轅北轍,即將失去的這個女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和她共度的時光。

紀舒遠咬緊了牙,掌心抑制不住的收縮。

不應當是這樣,一開始的計劃不是這樣。物種融合,中和試劑,基因篩檢,中和血清,每一個歷程都按部就班,每一個突破都成績斐然。即使妻子被迫脫離整個宏圖,他憤懣之餘也慶幸她至少能夠安定下來休養生息。她做得足夠多足夠好,本該由他們繼承這碩果,將跗骨之蛆徹底拔除。

起源於我輩的災難,亦將在我輩終結。

然而事已至此,還提什麼計劃。

「嗯……」

懷中的人小幅度的掙扎,稍稍拉開他們的距離。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連忙放鬆了手臂,輕輕撫過自己失去理智后的鉗制所造成的痛處。

「你一直在道歉……別這樣。」理著丈夫的衣襟,她曾這麼做過太多次,有時在晨起有時在秋夜。有時候陳末夏會想,或許這件事,或許他們看來無數稀鬆平常的小事,都是有保質期與生命力的。人會老去,這些東西,也會耗盡,乃至被透支。

因為它們所要寄託的感情是那麼豐富厚重,就連綿延生長几十年的強大靈魂,也難以承載。

「這些事不怪你,不怪任何人。」她組織著語言,思考著怎樣才能將自己的想法清楚明白的展示出來。「大概,這些……都是我們必須要經歷的。是我必須要……」

「夏夏,我們……多久了?」

「嗯?」自己的話語被打斷,但陳末夏並沒有為此不悅。「嗯……我們在一起,有二十年啦。」

「不。」輕輕握住愛人的肩膀,很好,離開了這裡,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消瘦。晝夜顛倒殫精竭慮的日子,一個家裡只要有一個人承受這些,就已經足夠了。「從初中畢業開始,我認識你。我們相處了,幾乎四十年。還記得嗎?軍訓的時候,你在隊伍里唱歌……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首歌。」

「你還記得這個……」提起年少的往事,她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無論億萬人面前的演講有過多少次。在心上人的目光里,懷揣愛意的女人,依然會手足無措。

因為永遠有人維護著她的愛,容許她在任何時候,手足無措。

「對,我記得。所以,你想做的決定,我也想得到。」我們彼此足夠默契足夠熟悉,所以我們的配合永遠天衣無縫,我們從不擔心曲高和寡的那一天。你決定要去承擔要去追逐的結果,我一定是清楚且能夠設想到的。「這一次,我不會再出錯了。」

我不會阻止你,畢竟我從未阻止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正如你不曾阻止過我一個個落實那些荒誕怪異的想法一樣。在我的愛之中,在我們的愛之中,你與我都是自由的,你能夠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人,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愛人。

是人權的鬥士也好,戰爭的領袖也好,洗手作羹湯的婦人也好,即將沐浴刀劍風雨的戰士也好,只要你下定決心,那麼就去完成,那麼我們就一起去完成。而這些並不妨礙我的心,並不妨礙我以愛人的身份,做最後的道別。

「……」

她重新伏在自己肩頭,溫度依舊氣味依舊。

這一定不會是道別,紀舒遠將妻子的身體再次擁緊了。他們不會有分離的那一刻,因為懷揣對你的愛,因為懷揣共同的愛,所以,我們永遠不會分別。

他們的擁抱被紀舒遠的手機振動打斷,在校園內另一間實驗室將進行的屍體處理必須男人的親身參與,他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標本數量,這也另外展現了,人類這一方在這場災難中的慘重損失。

而好巧不巧,丈夫將將離開,陳末夏接到的第一個電話竟不是來自郭啟寧或其他人的興師問罪,而是他們夫婦點頭之交的老朋友。

同一屆畢業於現今已經完全消失的雲州市一中,和睦安穩的魏堃安南熙。這對夫婦與她並無多少社交關係上的重疊,如果不是由於魏沐白的緣故,他們的生活本該繼續安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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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隱中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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