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所歌的那一夜(15)

櫻花所歌的那一夜(15)

長空失色,雲霄散亂。

諸神的戰爭寫入史詩,直至神座粉碎的那一刻。

叫人們分辨不清楚他們究竟因何而戰,是想去挽回親手種下的過錯,或者是面對命運糾葛的掙扎,卻不知過錯已不可悔,且掙扎終是無果。

高恩星抬頭望天,以一敵多的穆曦微絲毫不落下風。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羲姬一身飄逸的絲綢薄裙,其實是她身上最純凈力量的集合體,拂過人的面頰如和風撲面,邊緣卻鋒利的吹毛立斷。而此刻天空中不斷炸開的白色花朵,正是捆綁住風刃的層疊巨手,被瞬間撕破。更不必說她周身的細碎光影飛刃,更連近身那女人的機會都沒有。

而李清弈早已是以命抵命的打法,氣血養獸化形是修道之人殊死一搏的招數。隨新血流入湧向千萬游龍與劍刃,雲頭男人面色又白了三分,身形愈發飄忽不定。卻見數倍於此的銳氣冷箭一擁而上與血霧紅雲戰作一團,耳中龍吟獸哭哀嚎不斷,漫天落下潮濕的紅色熱雨。

腳下更多學生則望向其他,穆曦微的失控是平地驚雷,但顯然還有更加驚世駭俗的奇景。神明的墮落乃永夜星落,神明的誕生乃破曉霞光。這些見慣了日升月落的人們,在見證神跡的那一刻,無可質疑,唯有畏懼,畏懼自己渺小的存在能否承擔神明賦予的責任,畏懼嗜殺的墮神降下天罰。

墜向行政樓側的巨物被岩柱上洶湧生長的茂盛樹木撐起,碧綠的粗壯藤蔓緊隨其後將其牢牢固定,那仍有些搖搖欲墜的殘骸被徹底鎖死,再無隱患。而其厚如重雲巨傘的濃陰則籠罩了大半廢墟頂上的天空,戰場中被擊飛的流光風矢統統被其吞沒。傘上危機四伏,傘下獨得凈土。

如此這般的迸發,駕馭目之所及的草木,賦予或剝奪他們的力量,有多少枝葉被踩在她腳下盛放在她背後,就有多少經它們一次精鍊過的能量滋養她過度使用的身體。循環往複,她將吸收真正來自土地的醇厚滋養。

林妙妙驚奇的去觸碰身邊緊密纏繞在一起的藤條上,鵝黃色的花蕊,細膩而柔軟。可還不等她驚呼,林中刺下的利刃割破了左臂,鮮血汩汩流淌,滴入腳下已經染血開裂的石磚地。

「你先去包紮。」噹啷幾聲,李渺梧縱身舞劍,將接連落下的劍刃逐一擊飛,把林妙妙推往身後稍安全些的臨時醫療篷。

女孩點頭,也不猶豫,轉身便迅速撤離。她離開自然有其他二年級三年級接替位置,李渺梧也不是什麼學術不精的愣頭青,用不著自己一步三回頭依依惜別。提著手臂飛馳幾分鐘,便看到了卡特琳娜慘淡如紙的臉。

血雨中奔跑了許久的豹豹飛撲過來掛上她的脖頸,抬起右手摟抱的功夫,牽拉到左邊從肩膀蔓延至大臂的傷口。劇痛襲來,她卻沒有丟下寵物,而是將朝夕相處的小生靈抱在懷裡,溫言安撫。

「嗚嗚。」乖順伏在主人肩頭的成年家貓也不掙扎顫抖,懂事的替主人舔舐濺到臉上與脖頸上的血液。被血雨浸透毛髮的身體修長矯健,早已退乾淨藍膜的雙眼錚亮有神,烏黑的瞳孔縮成一點,琥珀金的虹膜映出女孩背後的哀景。

「魏沐白!」

林妙妙不知背後發生了什麼,一時間也沒聽清是誰嘶吼著哀鳴。但卡特琳娜卻在她的目光里掙紮起身直衝過來,扯掉了身體上的輸液針,趔趄撲倒在不遠處堅硬的石板地面上。對方的傷勢實在是太重,根本負擔不起疾馳的意念。骨骼關節重重磕在碎石灘之中,她聽見歇斯底里地嚎哭。

轉身遠望,劍光如電,女孩呆立當場,如遭雷擊。

接替自己位置的,不是什麼二、三年級的多面手,而是一年級的魏沐白。誠然,他足夠優秀,言辭之間能平眾怒能斥妖邪,舉手投足引水開源成刀槍劍戟,成屏障圍欄,在天空中降下劍雨的剎那,水花擊落的每一柄武器都一塵不染。

他固然是不夠堅定決絕的,比起李渺梧要猶豫不決,比起李渺顏要仁慈柔軟,比起傑森,比起高滄,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足有太多太多不夠完美的地方。但他不是他們,他是他自己。即使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即使明白在許多時候自己無能為力,也依然能夠挺直身體,站在想要保護的人面前,站在需要他的每個地方,站在朋友們目光中的每一刻。

如他所願,這具消瘦了太多,卻依然頂天立地的身體,再也不會倒下了。

三柄碩大的簡陋鋼坯穿透少年的胸腹,深扎進地面,石磚破碎,裂紋在他腳下蔓延,鮮血則泅染在白色的校服襯衫上。

瓦蓮莉婭被推的撲倒,轉身回望,熟悉的瀕死面容上,紅與白的相映觸目驚心。她跪卧著,伸手試觸他已經逐漸涼下來的臉,手指輕顫,沾染的血水一滴一滴,印上肌膚。

他們本是毫無交集的,也將繼續毫無交集下去。像是飛馳的平行射線,馬不停蹄奔向各自生命的盡頭。即使其中一條戛然而止,另一條也不會停下,亦永不回頭。或許相伴的并行也是一種默契,或許這只是提前到來的別離,甚至他們對自己的命運早有預期。可她幾乎控制不住,她控制不住那些停駐下來回望的念頭。

「……對不……起……」半闔的眼帘最後忽閃了須臾,僅存的暖炭,也熄滅了。鋒利的刀刃尚未冷卻,在燒紅的刃口上,血珠滑落,騰起灼燒時的煙氣。

不,不要,你得醒過來,你得和我繼續跑下去,你看,我們都在等你,你得和我們一起跑下去。

跑去哪裡呢?

眼淚奪眶而出,一把揮開安娜塔西亞的阻攔,維爾娜遠遠的便要奔過來。「魏沐白?魏沐白!」

華光一閃而過,金鐵交擊的叮噹聲響成一串玲瓏玉碎。十來把大小長短不一的劍坯被滑過她身前的符籙擊落,釘入腳前石板的裂痕中。更遠的樹蔭之外,李渺顏只回了半個頭,語氣森冷,更談不上朝友方的混亂多看一眼。

「回到你的區域。」

僵持了半刻,林妙妙還是先扶起卡特琳娜,朋友全身都在顫抖,手指潮濕冰冷,眼淚更是濕涼,淋漓的落了滿襟。

樹叢中落下的高恩星依靠在岩柱根部,眼鼻都有血絲漫出,還是硬撐著催生草木。於是樹林陰翳更濃,風光止息,連不斷刺入身邊的劍刃都消解大半。

李渺梧扶她到了醫療帳邊坐下,其餘學生亦向他們聚集,僵持了片刻的瓦蓮莉婭不得不舍下移動不了的魏沐白,提速靠近這個不知何時就會潰散的臨時休憩點。而在她背後,一路疾馳的軌跡上,零星釘下一串窄身長劍。

「高老師……」

持續大範圍輸出精純能量,同時控制岩石沙土與碳基生物,即便是對一位有數十年任務經歷的執行官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她仍催動著新的枝條抽芽瘋長,將頭頂天空遮蔽的不留一絲縫隙,加固身處的這個方寸天地。而遠處孤立的魏沐白,也被新的樹木藤條覆蓋,逐漸隱沒身形。

年輕人們聚集在身邊,卻沒有人開口質疑自己的隱瞞,但高恩星心裡十分清楚,這件事結束之後,她一定會有好久好久,身不由己的假期。

「夠了……李清弈,我支持不住了……」

她所在的世界隨時即將崩塌,無論是身邊手握力量的年輕人,還是背後沒有來得及躲入人防工程屋的普通學生,甚至都無法窺得樹蔭外天空中的廝殺,但她已經看得足夠清楚。刀劍狂舞,風光亂流,雷火霹靂,漏下來的威脅不過是九牛一毛,卻頃刻間奪走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而自己卻要倒下了,微微,你怎麼不肯醒一醒。

你醒過來,我們還能一起去喝杯茶,一起數落這群不聽話的年輕人們。比起數落他們,我實在不想看到他們像現在一樣,擋在我的身前。他們每個人臉上凜然的表情,與乾涸的血,讓我禁不住害怕。

即便向來氣定神閑的李清歡,此刻亦眉頭緊鎖。沒有了直升飛機中的趙揚帆掣肘,穆曦微再不顧忌自己所處之地。失控之人當然是無所顧忌的,正因為無視規則無所顧忌,她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更強。

但他們卻不得不顧忌,所處為華南腹地,腳下是培育執行官的重地,這場戰鬥註定要迅速了結,但沒人有這個實力。即便集合了他們所有人的力量,考慮到刀劍無眼,沒有人能夠發揮到他們的極致水準。

好在,拜趾高氣昂停下了攻擊,只在雲中穿梭無言嘲諷他們的女人所賜,每個人都看清了穆曦微此刻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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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隱中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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