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八)

蘑菇圈(八)

一朵一朵的蘑菇上沾著新鮮的泥土、苔蘚和櫟樹殘缺的枯葉,正好在新劈開的木柴堆上一一晾開,它們散發出的香氣和櫟木香混在一起,滿溢在整個院子。母子倆吃完早餐,蘑菇上的水氣也晾乾了。

阿媽斯烱對兒子說,我還是願意你自己吃了這些蘑菇。

阿媽,這個劉主任真的特別關心我。

阿媽斯烱想對兒子說,這個人也曾經特別關心過你阿媽,但話到嘴邊,她沒說出來。這麼美好的一個早上,天空湛藍,河水碧綠,兒子又要出門,她不想說那些令人不高興的話。於是,阿媽斯烱說,好吧,我的蘑菇圈裏有采不盡的蘑菇。要是你的朋友喜歡,就回來告訴我吧。

阿媽斯烱還告訴膽巴,蘑菇圈裏的蘑菇越長越漂亮了。

不會吧,村裏人都上山采蘑菇,沒聽誰說,他們的蘑菇越來越漂亮了。

阿媽斯烔說,他們沒有自己的蘑菇圈。他們上山只是碰見蘑菇,而從不記住,是哪一塊地方給了他們蘑菇。

膽巴把這些蘑菇送到劉主任家去,他沒想到劉主任會激動,而且激動到如此程度。

蘑菇整整齊齊地裝在柳條籃子裏,一朵朵躺在柔軟乾燥的松蘿里。

劉主任漲紅了臉,瞧,裝一隻籃子都這麼上心,這麼漂亮,你的阿媽斯烱可不是一般的鄉下老太婆!

膽巴不知如何回應,只好沉默不語。

劉主任伸手,一一撫摸那一朵朵蘑菇,哦,哦,它們的樣子都跟當年一模一樣啊!

然後,劉主任握著這籃蘑菇親自下了廚房,留他一個人在客廳里喝茶。那時的膽巴,還是一個沒有父親的鄉下孩子的稟賦,懷着自卑,緊張不安,捧著茶杯,不知怎麼和這家的女主人以及和自己年紀相當的這家人的漂亮女兒說話。

女主人說,和老劉談戀愛的時候,我去過你的老家。

他終於沒有說出一句得體的話。他想了幾句話,自己都覺得那是不得體的,他知道,一定有句得體的話,但這話就是不肯來到他的嘴邊。

這時,廚房裏傳來熱油的滋滋聲,飄出來蘑菇受熱后的變化了的香味。女主人說,是個老實的娃娃。

他們家的女兒知道自己是幹部子女,知道自己是城裏人的那種高傲的女孩。她幾乎不用正眼看他。

她對她媽媽說,老爹著了什麼魔啊,就為了幾朵蘑菇!

她媽媽制止她,丹雅!女主人又轉頭對膽巴說,還是你這樣的吃過苦的孩子懂事。這句話讓膽巴更局促不安了。這時,女主人讓他幫助把摺疊桌擺放起來。這簡直就是對他的赦免。膽巴手腳利索地把摺疊桌打開,擺上桌面,又依次打開四隻摺疊椅。

劉主任炒好的菜上桌了。三個菜有兩個是蘑菇。一個蘑菇炒雞肉片,一個生煎蘑菇片。劉主任自己先伸筷子,品嘗后又讚歎。吃完飯,主任把他叫進書房。裏面的確有很多的書。他先取了碑貼來,給膽巴看,說,你的名字就在這上面,你的名字可是有來歷的!他要膽巴自己把膽巴兩個字找出來。膽巴很快就找出來了。

劉主任有些吃驚,我不知道你也懂書法。

膽巴老實告訴,自己並不懂書法,但他聽過劉主任給自己取名字的故事。所以,專門找了膽巴碑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又說,我還知道阿媽斯烱的烱也是主任當年選的字,而沒有用別人常用的穹或瓊。

劉主任看着他,很動情的樣子,說,有心就好,有心就好。我老了,要退休了,你年輕,只要有心,會有出息的。他把驕傲的女兒叫進來,說,丹雅比你小兩歲,不懂事,不努力,不曉得珍惜自己的福氣,以後,你要多多照顧她!

膽巴說,我哪能照顧她。

劉主任告訴他,明天,組織部就下文了,你就是縣商業局的副局長了。

靠在門口的丹雅就噘嘴說,看看,送幾朵蘑菇,就當副局長了。

劉主任說,這事前天縣委就通過了,今天他才送蘑菇,這有什麼關係嗎?

膽巴有話,想等丹雅退出去才對劉主任說,但她靠在門上,用背頂着門搖晃身子,就不出去。

劉主任說,有話就說吧。

膽巴說,舅舅在的那個廟,想要些橡膠管子,把水引進寺院……

劉主任打斷了他的話,你舅舅,你那個舅舅,要不是他,你阿媽斯烱也是一個體體面面的國家幹部!

膽巴低下頭,阿媽斯烱不怪舅舅。

好人,好人哪,誰都不怪!好人哪!回家告訴你阿媽斯烱,我一定會照顧好你!

果然,不幾天,膽巴的副局長任命就下來了。是組織部長在全局職工會上宣佈的。第二天,膽巴就搬了辦公室,就在局長的隔壁。一個月後,他就知道這個副局長該怎麼當了。兩個月後,他就捎信給舅舅,讓他們來縣城拉橡膠管子。春節回家時,他當副局長已經四個多月了,已經不怕跟人說話,有點當官的樣子了。

陪阿媽斯烱去寶勝寺看舅舅時,活佛陪着他看架好的橡膠管子如何引來了山上的泉水。舅舅就從大殿旁的水池邊直接從橡膠管中接來水給他燒茶。舅舅對阿媽斯烱說,到底啊,到底啊,我們家是要出幹部的。我耽誤了你,可膽巴真出息了。舅舅又說,想必是那個劉組長真為他的名字挑了好字吧。

阿媽斯烱冷著臉說,我名字的字也是他挑的。

膽巴就提醒舅舅,水開了,還不下茶葉啊。

膽巴沒有告訴舅舅和阿媽斯烱,這水管是他用了局裏的自行車和電視機指標換來的。

那幾年的商業局不是後來市場放開后的景象,什麼東西有指標是一個價,沒有指標是一個價錢。因為商業局管着這些緊俏商品的指標,膽巴在這個縣城就成了一個人物,可以說是一個沒有人不知道的人物。

當局長沒兩年,當初上劉主任家時對他不理不睬的丹雅也常常主動來找他了,而且,還叫他膽巴哥哥。

這時的膽巴不再是那個笨嘴拙舌的鄉下孩子了。他說,我怎麼當得起讓你叫哥哥,不敢當,不敢當啊。

丹雅說,可是老爹讓我叫的,你該不會不聽他老人家的話了吧。

膽巴說,這麼說來,就只好任你叫了,叫吧。你有什麼吩咐?

我要買兩台電視機。

兩台?你一雙眼睛要看兩台電視?

我要出去旅遊。

旅遊?那時旅遊在這個縣城裏還是一個很新鮮的辭彙。

我從來沒有看過大海,我想去大海。

我也沒有看過。

那你就弄四台,我賣了指標,我們一起去看海!

我跟你?不行,我們又沒有談戀愛。

你想跟我談嗎?

膽巴又露出了鄉下老實孩子的狗尾巴,低下頭擺弄辦公桌上的報表,不吭聲了。

我不好看嗎?

好看。

你不喜歡好看的女青年嗎?

你是個不務正業的女青年。

好吧,那就還是只要兩台電視機吧。

膽巴就只好寫條子給丹雅兩台電視機。

丹雅就和她的男朋友坐了一天長途汽車去省城,又坐了兩天兩夜火車去海邊。那一趟旅遊回來,丹雅在這個小縣城裏的名聲就毀了。她上班的防疫站收到鐵路公安通報,她和一起去海邊的漂亮男朋友在火車上幹了那種事情。這個消息像火焰一樣飛快奔竄,使這個沉悶小城的人們興奮起來。那種事情!而且是在火車上!怎不叫人兩眼放光!而且,出了這個事,丹雅的那個男朋友就消失不見了。他當官的父親下文將他調到省城去了。人們說,那個花花公子和丹雅是在文化宮的舞會上認識的。舞會上!才只見了兩面!就一起坐火車了,在火車上干下醜事了!

那時候的膽巴和身邊很多人一樣,還沒有見到過真正的火車。

那時,電影院裏正好在放映關於火車的電影《卡桑德拉大橋》。電影院裏也有漂亮男女在行進的火車上親熱的畫面。膽巴在電影院看得熱血賁張,人生中第一次,他被強烈的情慾控制住了。他閉上眼睛,想像著丹雅斜靠在他辦公室門前說話的樣子,不能自已。

自此以後,膽巴總是夜裏折騰自己的身體,又因為在縣城附近抓蔬菜基地建設,整天在地頭做說服農民的工作,他竟日漸消瘦了。

劉主任也消瘦了。他見了膽巴便唏噓不已。我瘦是因為丹雅,你瘦是工作太辛苦了嗎?

膽巴鼓起勇氣,我也是因為丹雅。

劉主任臉上露出了驚駭的表情,但他迅即鎮靜下來,你這個人啊,你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嗎?不然她也不會在……

我知道。

劉主任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名聲不好,和她來往,對你的政治前途不利。

不幾天,劉主任叫他去家裏吃晚飯。丹雅不在家。飯桌上多了一個女青年。女青年是個很持重的小學老師。膽巴明白,這是劉主任給他介紹對象。這姑娘眉眼也端正,就是沒有丹雅那種魅惑的味道。飯後,膽巴和那位女老師沿着河堤散了兩公里步,但他在夜裏折騰自己身體時,還是魅惑萬千的丹雅浮現在天花板上。

一個星期天,他回家去看望阿媽斯烱,路上,遇到防疫站設的一個關卡。鄰近的草原畜群中爆發了口蹄疫,防疫站的人穿着白大褂背着噴霧器給過往車輛消毒。膽巴坐在吉普車裏,一眼就從那些穿白大褂,戴大口罩的人中認出了丹雅。他一眼就看出,她也瘦了。他屏住呼吸,看着丹雅來到了他的車前,圍着車子噴灑藥液。他看見了她口罩上方和帽子下方那道縫隙露出的那雙眼睛憂鬱而空洞。他搖下車窗,啞聲說,丹雅。

丹雅眼睛裏的光聚集起來,認出了他。

膽巴清了清嗓子,丹雅,你瘦了。

丹雅眼裏露出驕傲而倔強的神情,沒有說話。

司機發動了吉普車,膽巴說,我對劉主任說了。

他恨我不爭氣。

我對他說,我愛上你了。

丹雅被震住了,站在原地表情漠然。

膽巴又重複了一次,我對你爸爸說,我愛上你了。

車開動了。他看到丹雅眼裏泛起了淚光。他對丹雅搖手,來看我吧。他沒想到的是,當天下午,他正在家裏修理院門,一邊跟阿媽斯烱說話,丹雅就出現了。

阿媽斯烱拉住丹雅的手,說,我好像三輩子前就見過你了。

膽巴脫下手套,對丹雅說,進家裏喝點熱茶吧。

丹雅的身子軟軟地靠在了膽巴身上。阿媽斯烱手忙腳亂,往茶里添了太多的奶。膽巴就對阿媽斯烱說,也許丹雅想嘗點新鮮蘑菇呢。

阿媽斯烱便提上柳條筐上山去了。

屋子裏靜下來,火塘里劈柴上的火苗發出微風吹拂一樣的聲音。丹雅把頭靠在了膽巴的肩上。膽巴一動不動,彷彿天地間有一種巨大的重量全然落下來,把他整個人罩住,使他動彈不得,使他不能撫摸,也不能親吻身邊這個美麗的女青年。

然後,丹雅開始哭泣。

膽巴依然一動不動。

丹雅開始說話,你知道那件事情了?

膽巴點點頭。

一回來,全部人都討厭我,全部人都躲着我。

膽巴想說,我沒有躲着你,但他的嘴唇被自己突然變得黏稠的唾沫給黏住了。

你說,我礙著別人什麼了。丹雅坐直了身子,她的憤怒開始噴發,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的情感,礙著別人什麼了?!

丹雅說到身體的時候,膽巴的身體也開始燃燒起來,他把丹雅攬進懷裏,緊緊擁抱。開始丹雅也回應給他熱烈的擁抱,但當他的手伸向她胸口的時候,丹雅堅決地推開了他,正色說,你以為我是個可以隨便的人嗎?

膽巴說,我愛你。

說說你怎麼愛我的。

膽巴是老實人,他說,看電影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我天天晚上都想你。

電影,有火車的電影?《卡桑德拉大橋》?

膽巴點頭。

一個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你怎麼想像的?在火車上,脫掉我的褲子,還是撩起我的裙子?

膽巴捂住臉,是,我每天晚上都想跟你**,在火車上,在飛機上,在船上。要知道,那時候的膽巴除了在電影里,還沒有真正見到過這三種交通工具。他說,是你的事情讓我情不自禁地這麼想。

丹雅流着淚衝出了房子,往村外去了。膽巴想追,緊走幾步,怕村裏人笑話自己,只好吩咐司機追上她,送她回縣城。

阿媽斯烱采了蘑菇回來,卻不見了客人,我以為你有女人了,帶回來給阿媽看看。

膽巴突然覺得很悲傷,我愛她,她看不上我。

阿媽斯烱用新鮮酥油在平底鍋里煎蘑菇片給他吃,滿屋子滿口都是山野中草與樹與泥土複雜的芳香。

那時,膽巴一個月掙七十多塊錢,每次回家,他都拿個十元二十元給阿媽斯烱。阿媽斯烱告訴他,這些蘑菇拿到六公裏外的汽車站上,有些旅客願意買上兩斤三斤,每斤能賣五毛錢。阿媽斯烱說,你不用給我錢了,告訴你吧,我已經有了三個蘑菇圈,今年已經賣了一百多塊錢了。

照例,他又帶了一柳條籃子的蘑菇給劉主任家。他一進門,丹雅就起身,回到自己房中,呼一聲把門關上。劉主任堅持要他去請前次那個女青年來家裏吃飯,膽巴推說有大堆財務報表要審,借故離開了。劉主任又急急追到樓下,告訴他,那個小學老師回了話,願意跟他繼續接觸。

膽巴對劉主任說,我已經愛上別的人了。

劉主任問,誰?

膽巴說,你的女兒丹雅。

劉主任臉色發白,定在那裏,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膽巴想,如此栽培自己的劉主任原來心裏瞧不上自己。走在路上,他想,自己再也不會登這一家人的門了。但到了晚上,他青春的身體燃燒起慾望時,那個在黑暗中飄在天花板上的風情萬種的形象仍然是丹雅。

有事沒事,膽巴都故意在丹雅單位附近的街道上出沒,偶爾碰見,丹雅依然對他視而不見。丹雅對他不理不睬。但他依然不能自已,對着那個被周圍人刻意孤立的身影充滿同情與慾望。

再後來,丹雅身邊出現了一個新的漂亮男青年,膽巴心痛一陣,便慢慢恢復了平靜。他還是偶爾送點蘑菇給劉主任,但不再去他們家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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