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圈(七)

蘑菇圈(七)

斯烱到了蘑菇圈中,放下了水桶,一瓢又一瓢把水灑向空中,聽到水嘩一聲升上天,又撲簌簌降落下來,落在樹葉上,落在草上,石頭上,泥土上,那聲音真是好聽的聲音。灑完水,斯烱便靠著樹坐下來,懷裡抱著水桶,聽水滲進泥土的聲音,聽樹葉和草貪婪吮吸的聲音。她特意在桶里剩一點水,倒在八角蓮那掌形的葉片中間,那隻鳥就從枝頭上跳下來,伸出它的尖喙去飲水。看到鳥張開尖喙,露出裡面那長長的善於歌唱的舌頭,她禁不住露出笑容。

那些烈日當頭的乾旱天氣里,不管是工作組還是村幹部,再要催動眼看收成無望的村民參加集體勞作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男人們偷偷潛進山林打獵,女人們採挖野菜。只有斯烱的法海哥哥還得每天把羊趕到有水有草的地方。而斯烱每天兩次背水,悄悄去澆灌她的蘑菇圈。8月的一天,斯烱剛背水到林邊,她就知道,蘑菇出土了,因為那熟悉的好聞的蘑菇氣息已經鑽進了她的鼻腔。

那天,她澆完了水,便半跪在山坡上,把一朵一朵剛剛探頭的蘑菇細心採下來,直到牽起的圍裙裝得滿滿當當。她心滿意足地站在林邊,看見吸飽了水分的土地,正在向她奉獻,更多的蘑菇正在破土而出。那隻鳥跳下枝頭,啄食一朵蘑菇。斯烱對它說,鳥啊,吃吧,吃吧。

那鳥索性跳到蘑菇頂上,爪子緊抓著菌蓋,頭向下一口口盡情啄食。

斯烱又說,吃吧,吃吧,可不敢告訴更多的鳥啊!

鳥停下來,歪頭看著斯烱,靈活的眼球骨碌碌轉動。

晚上,斯烱把一朵朵蘑菇切成片,用酥油一片片煎了。香氣四溢的時候,她想,這麼好聞的味道,全村人一定都聞到了。飯後,本來她是想請哥哥法海幫他做一件事的,但天一黑下來,哥哥就急著要出門。他已經和村裡一個和斯烱一樣的女人好上了。天一黑,心就不在自己家的房子里了。

所以,天一黑,等家裡破戒和尚出了門,斯烱把剩下的蘑菇兜在圍裙里,帶著兒子膽巴出門了。每到一家人院門前,斯烱就取幾朵蘑菇放到膽巴手上,讓他穿過院子放在人家門口。膽巴把蘑菇放在人家門口石階上,再敲敲別人家的門。膽巴人小,敲門聲卻很響。等到人家聞聲開門時,母子倆已經走到下一家人的門口了。那個夜晚,斯烱帶著兒子走遍了全村。在法海天天去過夜的那一家,母子倆偷藏在牆角,看那女人衣衫不整地出來,看見門前的蘑菇,發出了驚喜的聲音。母子倆還看見法海光著和尚頭也出現在門口,看見蘑菇,趕緊便把那女人拉進了屋子。

膽巴搖著斯烱的手,說,我看見舅舅了,法海舅舅!

斯烱憋著笑聲,已經憋得喘不上氣來了。

最後,是工作組的那幢房子。

連膽巴都知道人們把天干不雨的賬也算在折騰人的工作組頭上,所以不肯把蘑菇送進院里。斯烱就把最後幾朵蘑菇放在了院牆上面。

斯烱對兒子說,那個人愛吃這個東西。

膽巴說,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他說你的名字有文化。

兒子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文化。

斯烱說,那你就住嘴吧。後來,她又說,吳掌柜教會我認野菜,工作組教會我做蘑菇。

兒子真的就不再開口,不再理會她。

斯烱第三回把采來的新鮮蘑菇悄悄送到各家門口,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家的門口石階上也有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新鮮的鹿肉。

接下來,門口又悄然出現了野豬肉和麂子肉。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誰往他們家門口送去四回蘑菇。斯烱也知道,是村裡哪家會打獵的人上山打獵,偷偷送來了鹿肉野豬肉和麂子肉。在那個燉了野豬肉吃的那個晚上,斯烱對膽巴說,鄰居的好,你可是要記住啊!那時,村民們幾乎都知道了這些蘑菇是斯烱背水上山養出來的。吃了她用水澆灌出來的蘑菇,人們才知道她要給水桶加蓋的用意了。木匠自己帶了尺子上門來,斯烱啊,把你的水桶給我量量尺寸吧。

斯烱心裡的怨氣上來了,水桶加了蓋子,就像馬生了角了。

木匠說,是我說的糊塗話呀,老腦筋哪想得到會做給為蘑菇喂水的人哪!

斯烱嘆口氣,大叔呀,不必了,蘑菇季都過去了。

木匠說,明年還要用呀!

斯烱,好心的大叔,可不敢這麼去想!明年再這樣,幾朵蘑菇也救不了人了!

一句話,那時,機村人在背地裡都叫斯烱是養蘑菇的人。

一天晚上,斯烱家門口又出現了一塊肉。斯烱沒有架鍋生火,而是對法海說,拿著這塊肉,去看她吧。

法海臉都笑開了花,說,妹妹你都不知道她那兩個孩子有多饞!

早上,法海回來,斯烱問了他一句話,你也是男人,也可以上山去打獵啊!

法海卻一臉認真地說,那怎麼可以,我是和尚啊!

斯烱就笑了,她心想和尚也不該要女人啊,然後,她又哭了。

日子就這麼過去了。

「四清」運動還沒有結束,「*****」又來了。

工作組還呆在機村,卻很是無所事事了。聽說州里,縣裡,都有造反派起來鬥爭領導。那一陣子,工作組得不到新指示,不知道怎麼開展工作了。

劉元萱組長日子難過,便披了大衣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走動。不喜歡他的人就說,這人怎麼像只找不到骨頭的狗一樣啊。

村子不大,他在村裡帶著不安四處走動時,難免要和斯烱碰見。

第一回,他說,哦哦,知不知道人們都叫你是養蘑菇的女人啊。

斯烱沒有說話。

第二次碰見,正好膽巴跟著媽媽一道,劉元萱就蹲下來,孩子該上學了。但村裡那個小學校的老師都進縣城搞運動去了。

斯烱還是沒有說話。

第三次碰見,劉元萱都瘦了一圈,他臉上露出悲戚的神情,斯烱啊,我想我該走了,這一走,這輩子怕是見不著了。

斯烱跟他錯身而過時說,你還會來的,每一回你走了,都回來了。

劉元萱在她身後說,形勢變了,形勢變了。我趕不上趟了呀!

這一天,村裡幾個在外面上中學的紅衛兵回來了。他們是開著卡車回來的。不止他們自己回來,他們還帶來了更多的紅衛兵。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衝進工作組那幢房子,把機村最大的當權派劉元萱揪下樓來。據說,劉元萱當時已經收拾好東西,背上背包準備下樓了。那個夜晚,村裡的小廣場上燃起了大堆篝火,由紅衛兵開起了劉元萱的批鬥大會。機村人真是恨這個劉元萱的。施肥過多使得莊稼不能成熟而造成第一次飢荒。劉元萱深深地低下頭,以致紙糊的高帽子幾次落在地上。說到去年天旱,又使機村陷入顆粒無收的情形時,他卻抬起頭來,說,這個賬不能算在自己頭上,天不下雨他沒有辦法,森林工業局砍伐光了山上的樹林,使得溪流乾涸的責任也不在他。這種態度使從縣城來的紅衛兵憤怒不已,當晚,劉元萱就被打斷了一條腿和兩根肋骨。

當天晚上,這群紅衛兵又把劉元萱扔上卡車,呼嘯而去。

這一去,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兩年後,那些意氣風發的紅衛兵卻灰頭土臉地回到了村子,回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農民了。

其中一個改了名字叫衛東的,成了村裡小學校的民辦教師。

關閉了三年的小學校又敲起了鐘聲。膽巴和村裡孩子都上學了。

膽巴第一天上學回來就拿一塊木炭在家裡牆壁上四處書寫,毛主席萬歲!他還會用據說是英語的話說這句話,朗里無乞兒賣毛!

法海對此發表評論,毛主席是大活佛。一次又一次轉世,要轉夠一萬年呢。

膽巴對舅舅大叫,我要告你!

舅舅當即嚇得臉色蒼白,我以後不敢亂說亂動了。

膽巴舉起印了毛主席像的寫字板,向毛主席保證!

法海說,我保證。

發生這事的時候,斯烱不在家。她沒有去背水,也沒有去看她的蘑菇圈,她是被鄰居家的女人叫走了。那女人採回來很多水芹菜,怕裡面混有毒草,把人吃出毛病,請她去幫忙辨認。

斯烱帶著一把水芹菜回來,發現法海把膽巴灌醉了。前兩天,他在放羊時,從一個樹洞里掏到一個小小的野蜂巢。正是滿山毛茛和金蓮花盛開的季節,蜂巢里自然盛滿了黃澄澄的蜂蜜。法海很珍惜這點蜂蜜。不珍惜不行啊。這時母親已經去世兩年了但他這點甜蜜,想給妹妹,想給侄兒,又想給相好的寡婦和那兩個總是吃不飽的孩子。所以,他把那帶蜜的蜂巢藏了兩天,也不知道該拿出來給誰。

但這一回,他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他想讓膽巴迅速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只好拿出了蜂蜜,找出了家裡的酒。他不喝酒,家裡就斯烱有時會喝上幾口。他把蜂蜜擠到碗中,又調上了酒。膽巴很快就被蜜里的酒醉倒了。

法海想,等膽巴醒來,肯定就會忘記他說過的話了。

斯烱進了家門,便聞到酒香和蜂蜜香,她盯著法海,你這個和尚,怎麼喝酒了。

法海搖搖頭,眼睛卻看著酣睡的膽巴。

斯烱便搖晃著撕扯著哥哥的身體,你哪裡像個和尚啊!

十多年後,1982年,法海又回到了重建的寶勝寺當起了和尚。

膽巴從州里的財貿學校畢業,當了縣商業局的會計。每次買了酒,買了糖果回家看媽媽,斯烱留下酒,讓膽巴帶上糖,去廟裡看看你舅舅吧。

膽巴就去廟裡看舅舅。

舅舅吃了糖,甜蜜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那時,大殿里正在誦經,鼓聲咚咚,眾多喇嘛的誦經聲匯成一片,在那些赭紅牆壁的建築間回蕩。膽巴問舅舅怎麼不去參加法事。

法海用頭碰碰小佛龕里的佛像,我老了,修不成個什麼了。

法海其實就是在廟宇旁自己蓋了兩間房子,一日三餐之外,隨著寺院的節奏,誦經禮佛而已。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寺里的正式喇嘛。不過,他的小屋潔凈而光亮。他赤著腳在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走來走去。膽巴拿出了一本沉重的書,那是一本碑帖的拓片彙編。膽巴把沉甸甸的書打開了給舅舅看,你給我起的名字真的寫在這書里呢。

然後,他把碑文用漢文一字一字念給舅舅聽,師所生之地曰突甘斯旦麻,童子出家,事聖師綽理哲哇為弟子,受名膽巴。梵言膽巴,華言微妙。

舅舅就俯身下去,用碰觸佛像的姿勢碰觸碑文。

這時,屋子裡光線一暗,是寺里胖活佛和他的隨從的身子堵在門口,遮斷了光線。

法海趕緊起身,又用額頭去碰活佛的身體。

活佛進來了,氣喘吁吁地坐下,對膽巴一欠身子,官家的人來了,貧僧有失遠迎啊。

膽巴笑了,舅舅替我起的名字,這個名字,七百年前就寫在元朝的碑文上了,是那時帝師的名字啊!

活佛並不懂得歷史學,也不懂得崇奉藏傳佛教的元代宮廷中的事情,也不識得漢字,但還是對著攤在地板上的書讚歎,功德殊勝,功德殊勝啊!然後,活佛轉眼示意隨從開口說話。

那侍從躬躬身子,活佛請施主參觀一下寺院。

膽巴心想,轉眼之間,自己的稱謂已從官家變成施主了。寺院的建築都是這三四年間新修的。大殿、護法神殿、活佛寢宮、時輪金剛學院。以前的醫學院和上密院還是一片廢墟。參觀完畢,活佛回去休息。侍從送膽巴回法海房裡。膽巴說,你們一定有什麼事情吧。

活佛的侍從說出了要求,希望幫寺院解決一些橡膠水管,把山泉水引到寺院里來。再建一個水泥的池子,就不用和尚們天天上山取水了。

膽巴聽了,心裡為難,但他沒說商業局並不管橡膠水管。他只說,那我試試看能不能幫到你們。

那時,縣裡的各種機構已經很多了,商業局管很多東西,恰恰橡膠水管是生產資料,由物資局管,由水電局農業局管。這讓膽巴這個剛剛工作不久的商業局會計就作了難。一拖兩月,事情還沒有眉目,讓他寢食難安。

事有湊巧,一天,單位里突然騷動起來,人人都很激動,說縣委縣政府派了人來考察年輕幹部。縣裡其實就來了三個人,組織部長、辦公室主任和工會主席。他們佔了局長辦公室,一個個找人談話。膽巴也接到通知,呆在辦公室,哪裡都不要去,等人來叫。從早上到中午,到下午下班,好多人都去談過話了,卻還沒有人來叫他。他是晚上九點才走進局長辦公室的。

別人怎麼談的,他不知道。他的談話完全是閑聊。

主談的是辦公室主任,他把一個卷宗攤開的膝蓋上,第一句話就是,你是機村的人?

是。

你叫膽巴?

我叫膽巴。

你知道嗎?通常膽巴這個名字,都寫成旦巴,元旦的旦,而不是膽子的膽。

是,跟我一樣的名字的人都寫元旦的旦。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阿媽斯烱說,是那時的工作組長讓這麼寫的。

這個寫法有來歷,元代時就這麼寫了,元代有一個喇嘛帝師也叫這個名字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專門請縣文化館的老師幫我弄了一本膽巴碑帖。

年輕人不錯,學財貿的,還能讀碑帖。然後,側身問組織部長和工會主席,兩位還有什麼話要問嗎?

兩位說,劉主任你是主談,你說。

劉主任有點激動了,他說,膽巴呀,我就是那個把你名字寫成這樣的工作組長。你不認識我了。

膽巴卻不知怎麼就語塞,不知道怎麼回應這句話。

工會主席見了,說,膽巴呀,還不謝謝劉主任,名字別具一格,人也要別具一格呀!中央精神,幹部要知識化年輕化,自己要有進步的心啊!

膽巴還是語塞,我聽阿媽和舅舅說過工作組的事,但那時我還小,記不得了。

劉主任感嘆,你那舅舅可把你阿媽斯烱害苦了。他合上卷宗,站起來拍拍膽巴的肩膀,不要緊張,有什麼事情來縣委找我。他還把膽巴送到走廊里,什麼時候回村裡,問候你阿媽斯烱。記得給我帶些蘑菇來,你阿媽是機村最知道蘑菇長在哪裡的人!

劉主任又把手放在膽巴肩膀上,記得有事來找我!

不幾天,局裡就傳開消息,膽巴要提升為商業局副局長。

聽了這消息,膽巴就覺得該去看望一下在機村呆過的劉主任。他先回了村子把遇到以前工作組劉組長的事說給阿媽斯烱聽。

阿媽斯烱時常神情迷離。這時又顯得目光游移,沉默半晌,說,這個人還記得我們山裡的蘑菇味啊。

膽巴說,他要我送些蘑菇給他。

膽巴沒有說自己可能會被提升副局長的傳言,只說舅舅掛單的寶勝寺讓他弄橡皮水管的事,說為這件事情得去求這位劉主任幫忙。

阿媽斯烱又一次眼神迷離,你舅舅,你舅舅。

膽巴早早睡了,他要起個早,把該男人乾的事情都幫阿媽幹了。天剛亮,他就起來,先修理了有些歪斜的院門,又把一堆柴火劈了。這時,滿院子都是櫟木拌子的香氣。這時,阿媽斯烱從院外進來,露水打濕了靴子和袍子的下擺。她一早上山,采來了新鮮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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