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霜降

第一章 :霜降

黎王朝

新曆十六年,舊王朝更替后的第十六年。

冬日天色多是陰沉,鎬京城裏時不時飄過一層陰雲,低沉沉罩得滿城,像是泥土地上生了黴菌一般,讓人心裏噁心卻又揮之不去。

直至卯時過半,太陽從雲里稀薄處影影綽綽的探出一抹光彩,才漸漸地將世界照得光怪陸離。

皇城太極宮內宣政殿後,諸臣退了早朝,乾淨的大殿四下通透,剩四個看不清模樣的兵卒跪在地上顫顫巍巍,衣衫上的血漬證明了他們顯然剛經過一番嚴刑拷打,不過遺憾的是並沒有問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陽光從側面照進來正好灑在威嚴的的大殿前,一張銀白的絲絹被人揉成一團棄在地上,旁邊一個身穿褚黃色滾龍袍的男人負手站立,身旁的案幾早被他掀的七零八落,甚至砸到站在一旁的內侍身上。內侍監程篤汝是宮裏的老人了,這般場面他早已見過許多,眼見這位發起脾氣,便趕緊使了眼色讓其他伺候着的都躲了出去,自己伏在地上等候聖令。

幾句話的功夫,那人一聲令下,八個銀甲亮盔頭戴花翎的驍衛從殿外虎狼般奔至。

盔甲鏗鏘的撞擊聲迴響在空蕩的內殿上,他們不顧幾人辯解,拖起跪在地上的昨日還穿着同樣甲袍的四個兵卒,粗暴的將其架上了骯髒的囚車。炷香功夫便至東市口外,這裏是大黎最繁華的街市,數十年如一日的熱鬧喧嘩,四下店鋪林立,趕早市的人們早已摩肩接踵。眼見這囚車過來,原本交錯的人潮瞬間被這多日不見的「斬刑」吸引,頓時如蟻潮般湧來。

四顆人頭落地,滾在地上沮沮的灑著赤紅的鮮血,親人捂住了女人和孩子的眼睛,但捂不住她們內心的恐懼,人潮里的喊叫聲哭鬧聲開始此起彼伏,彷彿時間又回到了16年前一樣。人們還在顫抖,那囚車噹啷著就順原路回去了,人群慢慢地竊竊私慾地散了。再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哭啼變成了閑言碎語,哭鬧變成了嬉笑,喊叫變成了吆喝,偌大的京城重新變得祥和,仍舊是早市裏的那片繁華與喧囂。

當朝禁衛副使姚方此刻身着皮製輕甲,剛從兵部辦完月例發放的事,一路從安樂門上疾馳過來。拴穩了馬匹后,又快步行至平康坊外,一路上眼觀六路思忖不停似乎有要緊的事情等着他。

不遠處就是朱雀大街,這裏是官道,由太極宮起直至南門城牆,此刻也是人聲鼎沸。幾個巡差盯着西側的過路人反覆盤問,幾個西域客商牽着駱駝叮噹作響,還有妖艷的歌姬舞起雪白的腰肢迷得行人不肯挪步。喧鬧之中,幾聲咯咯笑聲傳來,卻見兩個纖瘦身影從街旁的國子監大門裏鑽出,兩人都是頭上紗罩散落,露出瀑般烏黑長發,卻仍舊手挽着手輕車熟路地鑽進了人潮。轉眼再看,只留下身後幾個老頭舉目四盼,見那二女子失去蹤跡,兀自在那裏跺腳不忿。

這裏東去數十米便是東市口,那兩人於人潮中行進不久料定那幾個老頭不敢追進來,便找了一家胭脂鋪藏身。此刻放有時間理了身上的衣物打扮,顯出了女兒家的妝容和雪白的脖頸。老闆見二人雖舉止瘋癲衣衫陳舊,但衣物布料和手上擦灰的帕子卻是上等貨色,想來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姐,心裏着實高興,便拿起不少東西過來兜售。

這二人自小是在深宮長大,總要隔三差五想着法逃出來逛,有時候是躲在王兄回府的車架里,有時候會藏在鴻臚寺採辦的人群里。但大多時候,都是拿個腰牌扮成自家宮裏的侍女溜出去。

這一日,是本朝秋闈科舉之日,三省主考六部協辦,文臣舉目關注,學子齊聚鎬京,十年寒川苦讀只為今朝金榜題名,爭得一官半職,或養家餬口或造福一方。這女子二人便是拿着從齊王崔琰那纏了幾日方討來的小字旗符,裹着上圍戴了巾,罩了件皂色的布衣袍子,把臉也抹了髻也藏了,扮成了學子模樣混進了貢院。本打算去看看秋闈科考是個什麼樣子,剛要進門時便看到幾個男子在那脫衣,一時羞得大喊大叫。巡檢的主考李如山是當朝要臣,從小看着她們長大,頓時認了出來,姐妹二人一時間在貢院內四下逃竄,鬧的貢院學子各個驚嘆。

這二人都是碧玉如華的少女,跑了半晌,此時方安下神,收拾身上打扮,其中一個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繡荷包反覆看了幾眼復放了回去,似是確認完好無損才放心。另一個笑道:「這勞什子我都不記得是幾歲送你的了,你倒戴了這麼久。改日我重做一個送你好了。」

她卻道:「這是髫年的上元節姐姐送我的,我當然要好生帶着。」忽地眼睛一亮,又道「哎,今歲上元節我也送姐姐一個吧,保准姐姐喜歡。」

「那感情可好呢。我們倆可以湊一對捉了。」

二人一面在這假選著胭脂,一面悄悄地聊起了閨話。

「姐姐,你說剛才門外那個,會不會就是那個柳公子。」

這二人一長一幼,幼的今方十四五歲,生的風眼娥眉皓齒皎月,身段略微矮了些,身上衣物有些不倫不類,但難掩其眉宇華色。幼的原擬名玉知,過了百日宴后,聖人偏覺此名不妥,「玉者,玩物也。性涼、易碎」,改賜做「御知」。蓋因當朝駕下唯一公主,地位自不比尋常,總做出瘋鬧事情。旁邊另一個長了一歲,亦是生得眉目清秀,身段上要比妹妹略高几分,卻也更瘦幾分。她不同公主,原是皇母所生,與公主二人不是親生,不過一同玩耍長大,勝似孿生。

安別做了姐姐,自懂事起便多了內向。往日不打不鬧,潛心讀書念學,學堂之上,時有佳句被夫子惋惜,只道「她若是個皇子,那才是我朝佳話啊」。只是這些年,妹妹逐漸大了,愈發瘋鬧,姐姐怕她鬧得出格,便時刻盯着,卻也與她耍得膽大起來。此時見她問起,心中一猜便知這妹妹說的是貢院外遇見那位,當即捂著嘴笑。

「你說的,是那個披着的還是未...」話到嘴邊,自己也羞得再張嘴了。

原來那時,眾學子都在院外等候。幾人聊起時下要事均七嘴八舌好不吵鬧,其中有一公子風度翩翩口若懸河,顯然熟讀名家卻不似他人迂腐,一番言談甚有見地,與那些之乎者也的學子截然不同,這二人便記在心裏了。

「好啊姐姐,你也學的油嘴了。仔細皇姨杖再你幾棍子。」

御知被她嘲弄,饒是一向膽大也羞得情急。

安別見妹妹整個臉龐都起了一片緋紅,捂著嘴笑了片刻才不再逗她。

「妹妹只見了一個側影便起了心。倘若...倘若今日只是一隅,真卻是個夫子如何是好?豈不是造化弄人了。」

「姐姐竟胡說。夫子都是李大人那般拽著鬍子的。怎會如公子翩然瀟灑。而且,夫子也定不會喜歡長相思那些詞句。說不定,見了還會批幾句「下流」。」說罷,又嘆氣到,「剛才我應該直接上去問他的。可惜了。」

「你說,這長相思的句子,我記得豫霄哥哥也曾說過的。可他不就是個夫子嗎?哈哈哈。」

御知一楞,兩人眉目相顧,又咯咯笑個不停。

安別笑了半晌方止主,伸手捏了一把御知,惹得她躲在一旁。

「好了,今日就此罷。隔壁就是酒肆了,這裏人群閑雜,我們還是小心些好的。別惹出什麼亂子了。」

隔壁這居言雅肆,始建於什麼時候,早已經不可考究。只知道當年一位舉子中第后見朝堂污濁,不忍同流便辭官回鄉,路過此地時飢腸轆轆,落魄不堪。一沽酒女子見他才情高雅便收留了他,兩人日久情深欲結為連理,卻被一位世家公子不容,整日喧嘩鬧事,甚至要砸了院牆。無奈之下,兩人緊閉大門,雙雙自焚殉情。後來便有人在此建了這座酒肆,惹來無數才子佳人前來祭奠,朝拜這段令人心碎的感情。時至今日,上至權臣貴胄,下至三教九流,各式各樣的人都來此換貼,筆談情愫,可謂當朝一道奇景。

御知見安別如此謹慎,仍不在意,便板起臉一本正經的與她辯解。

「柳公子寫的是一手小楷,鐵鈎銀划。他的花鳥山水更是連咱們這個做太子的書獃子豫霄都十分欽佩。上次我拿了一幅畫給他看,他說這字倒是不難,畫確是世間少有。這坊間多少女子夜不能寐,皆想一睹柳公子真容。他要真是個老夫子,那我朝女子豈不都要跳了渭水。」

兩人玩鬧一會兒,安彆扭頭看見那老闆娘臉色有些難看,是看她二人只看不買,在這叨擾的有些煩了。便斂了斂神色,附耳勸她回去。

「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一會兒皇姨知道我去攪了貢院,還惹了夫子,必定又要生氣了。」

御知不以為然,放下手裏胭脂,挽著安別的胳膊就往外走。

「不礙事的,姐姐。聖人那裏有我替你求情,皇后也定不會為難你。再說,還有太子哥哥和齊王兄在,你何必總是這樣謹慎。走,我們去天記聽會兒子書,完了再去凝姐姐家吃些茶糕,今年秋季上的茶糕我就只吃了兩塊而已。」

「凝姐姐那裏...」

尚未說罷,安別便被御知拉起衣袖往外奔。

天記茶樓,原名王記茶樓,是鎬京城內最火的茶樓,當年的王掌柜憑着一副好嗓子在此地聲名鵲起,惹的王公貴族都前來這裏聽書,一時間名震京城。那時,先皇喜好梨園,也曾屢次微服來此聽書看戲,後來他嫌這王記二字俗氣,便與老闆改了名,御賜天記二字,更是讓此地名聲大噪。

出了坊門,往前不遠便是了。兩人正要邁步,一匹快馬從遠處騰騰的奔了過來,一個身着輕甲的兵卒,頭戴巾帽,身負弓箭,一手穩著鞍繩,一手拿着鞭子死命抽打胯下的馬。兩側行人連忙閃身躲開,生怕惹了霉頭。

「軍報!軍報!」

御知卻也不躲,便站在那裏羨慕起來。

「姐姐,你看他,好威風。別人都躲着他。」

安別揮了揮衣袖,遮住馬兒掀起的那股塵土。

「前日我聽豫霄哥哥說,近日吐蕃那邊又在叫囂。怕就是那裏過來的吧。你看他,渾身土色,定是沒錯了。」

御知好似神遊,全然沒有聽進去,只是眼神痴痴,滿臉興奮。

「你看他騎着馬的樣子,是不是像個將軍?」

安別心道不妙,她準是又想起一樁好玩的事來。只好緊忙打斷她,拽著往茶樓去了。

二人進了茶樓,那小二見她兩位少女出入卻無家奴陪伴,本是有些奇怪,但二人明眸皓齒眉目間卻顯貴氣,便知是哪家小姐貪耍,將二人慌忙引上了二樓雅閣,又端來茶水蜜餞伺候。將那些江南的蜜棗,嶺南的荔枝,梨脯、桃脯、沙果脯等等,滿滿擺個停當才拱手退了出去。

那茶樓分為上下兩層,底層是些學子丫頭和一些來往路人常去,偶爾也有些慕名的遊客閑談。那說書人銀白了頭髮,身穿皂色大褂端坐在一樓中央的一座三尺見方的台上,身行端正,卻時而擺起各色架勢,面前壘起一斗朱紅方桌,桌上一把金絲銀繡的檀木摺扇,扇旁一方墨斗醒木,一杯清淡茶水,唇齒上下一碰便是一段故事,字正腔圓,竟不失故事傳奇分毫。

啪!

醒木擊在案上,那說書人眯著雙目,好似看穿風雲,談破歲月。

「上回說到,陰曹戰亂,二王相爭。那忍德王如何遭遇不測,神魔命運究竟是如何安排,且聽老朽慢慢道來。」

御知凝神聽着說書人的故事,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

「哎,快看,快看。」

御知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也未曾看到任何端倪。

「是誰?」

安別有些不確定。

「剛才好似看到齊王哥哥府上那人,一時想不起名字了。」

御知搖搖頭,專心聽起書來。

「呔!那乾德王乃是將軍轉世,又在天界修了萬年的惡神,比那忍德王兇惡不少。這一日兩人堂上相會,是劍拔弩張,便要分出個勝負,定出尊卑!」

「哎,你看。」

安別又拉着御知不住的喊。

御知本聽到好處,正在用神,差點被她拽個趔趄。一慌之下,竟也記不住先生說在了那裏,無奈之下,只好順了她側身往窗口探了探身子,眼神不住的張望,終在市井小販與往來商賈熙攘人群中,看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心裏忽地平地興起波瀾,無論是上歲生辰收到聖人御賜金字玉墜那天,還是與姐姐在太液池的盡頭的淤泥里摸到一大群白裏帶紅的錦鯉那天,或是在西市擁擠的人群里買到自己心儀已久的胭脂那天,或是在街邊看見沾著蜜糖裹着橘子的糖葫蘆那天,她都沒有今日這般高興。

「姐姐先聽着。」

大街上人潮擁擠,御知丟下手上的果脯瓜子,留下一句話蹬蹬地奔下了樓。撲紅著臉龐站在天記茶樓的門口往南跑了幾步,卻始終未看到要尋找的人影。正失望折返,卻被一人背後推了個趔趄,幾近要弓著身子趴在地上。

御知抬頭掃了掃衣衫上的灰塵,只見那人影遠去,嘟囔著罵了幾句,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灰土,卻發現腰上的荷包不見了蹤影。

估摸著方向趕上去追了沒多遠,那人早不見了蹤影。正氣著四下張望,一個不留神將臉撞在路人懷裏,心裏泛起一陣莫名怒火,不由得作勢要拿出公主的性子。

「今日偏是怎麼了,我說你...」

話未說完,只見眼前那人穿一件自己早間方才見過的青色花鳥圓領錦緞袍,劍眉分展如堂前燕尾般盤桓在那張俊俏的臉上,漆黑的眼眸透著無限柔軟,春日朝陽般,在這冷冽的秋月里照的人心內一陣溫熱,嘴角兀自還撇一絲微笑。同時還伸手扶著自己,耳邊傳來的正是那個在貢院外曾讓自己萌動的聲音。

「姑娘。」

御知好似沒有聽到,只呆看着眼前之人,卻不說話。

那人鬆開手,拱了拱。「姑娘,無礙吧?」

御知被他喚了幾句方緩過神來。剛才被人撞倒,又跑得急些,此刻,額上的角發散落開來了,想來自己定然有些狼狽,便側身攏了攏發梢,仍舊是呆站着,不知如何作答,全然失去了往日癲狂相。

二人就這樣站在東市外人潮最為涌動的平康坊街口,周圍人聲鼎沸,往來煙火不絕,唯這二人相顧無言,如許多年未曾照會的故友般面容堆笑,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心緒。

此時,安別喘著趕來,上前攥住了御知衣袖。剛要開口時,看到對面的男子,也驚訝的捂住嘴不敢說話,只輕輕的晃晃御知,拿眼神瞟了瞟。

御知咬着雙唇,眼神一掃,見了那人腰間玉佩,忽得計上心頭,娥眉冷對。

「你...你這個人,怎麼,怎麼走路都不帶眼睛的。光天化日衝撞姑娘。」

安別也被她突如其來的質問震驚,不知她葫蘆里賣什麼葯。

那男子眸子眨了眨,神色間有些吃驚,轉而仍是面帶微笑,拱手還禮,努起下巴指了指旁邊雜耍的藝人。

「姑娘莫怪。我見這裏熱鬧,便停留了幾步,不是故意擋着姑娘的道。」

「那人偷了我的荷包跑了,你擋住了路,告得官府怕也判個同夥之罪,今日之事你定得賠我才行。」

說着,便把蔥白腕子往前一伸,張著掌心作勢索賠。

那人卻見她年紀剛過及笄,少女肌膚姣白,眼角含笑,眉間雖有幾分倔強卻遮不住臉上的羞怯,一時看痴了,待身旁一人路過才反應過來複又斂起神色。

「姑娘,是要在下如何賠?」

「我那荷包貴重,只能用貴重的東西賠我。」

「可在下隨身並無銀錢。不如,不如姑娘留下住址,我隨後送來府上如何?」

御知見計謀得逞,強忍着嘴角的笑意,指了指他腰間的玉佩。

「如今這登徒子都善於如此嗎,都敢在這街上耍潑皮。閨府豈是如此輕率便可告人?你若沒帶銀錢,便拿這個抵了,我也不嫌你汗漬腌臢。」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似笑非笑,二話不說便解下墜繩,將那玉佩遞給了她。

「此物確是我身上貴重之物。不過戴了十數年。今日姑娘喜歡,拿去把玩就是。」

御知接過來,低頭摩挲了片刻,依仍不能辨認那幾個篆字。正要抬頭問話,卻不見了那人的身影,順着安別所指方向看去,也只看到了擁擠的人群,仍是那樣的喧囂熱鬧。

落日熔金,行人漸稀,御知揣著玉佩與安別二人悄悄的猜着男子的身份,順着坊街慢悠悠的回了皇城。

此時天色漸漸晚了,皇城上有值令官們掛起了宮燈,橙紅色的燭光偶爾在風裏打一個轉,閃爍的將牆邊的門郎官晃出一個巨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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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京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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